告别
“可是我们只见过四次面,说起来好难过。”
“见过几次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知道彼此一直都在。”
这通电话已经打了四个小时,我打开车窗,点燃最后一只烟,冰冷的空气再一次钻进车里,我看了下手机,还剩百分之十三的电量。
“我手机没电了,随时可能会挂,你别生气。”
“你敢挂我电话你就到头了。”
我把手机关机了。
我上一次见李蕾是在两个月前。她妈在高速收费站上班,那段时间他们公司组织外出团建,所以李蕾让我过去帮忙照看她外婆,她自己一个人搞不来。她外婆已经九十多岁了,腿脚不好,下不了床。出了车站后我直接打车去了她家,她穿着睡衣站在小区门口等我。
“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到车站接我呢?”我问她。
“这都是你应该的。”她说。
我提着箱行李箱跟在她身后,她的屁股在睡衣下有节奏的扭动,我们一前一后走上楼梯。进门后她直接把我领进了她外婆的房间,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正侧卧在床上,双眼盯着我们进来的方向。老人非常瘦削,但气色很好,红润的上下唇说明她刚刚吃过东西。
“姥姥,这是我男朋友。”李蕾向她外婆介绍我。
“姥姥好,我叫胡安。”我向前跨了一步,走到老太太身前。
老太太见我过来,伸出一只手朝向我,我立马上去握住,老人的手粗糙但温暖,还有着不符合这具身体与年龄的力量感,我被紧紧地攥着近一分钟,想抽出手但又找不到理由。
“姥姥,您身体真好,手劲大。”我说。
“年轻的时候是省举重队的。”老太太把手放开,慢条斯理地说,声音低沉。
“姥姥,这几天他来帮我照顾您,等我妈回来他就走。”李蕾把老太太的枕头垫高,让她能靠在床上。
“多呆几天吧,这小伙长挺好,回头也给你妈看看。”
老太太有午睡的习惯,中午李蕾喂她喝了碗南瓜粥后,就倒在床上沉沉地睡去了,我确定老人已经睡着后,就拉着李蕾的手进了她的房间,她的床上摆了大大小小的各式各样的玩偶,在这些玩偶里我们做了三次,中间在一次我快结束的时候,我看到一个绿色的光秃秃的娃娃在盯着我,我就问李蕾这是什么。她说这是牛油果,原产于热带美洲,是一种营养价值很高的水果。我说我讨厌它看着我。那你就别看它,李蕾说。然后我把那只牛油果扔到了床下面。
我跟李蕾是在一款能够语音聊天的社交软件上认识的,我们聊了不到一周的时间,我就决定去见她了,因为她的声音很好听,而我恰好喜欢好听的声音。她生活在N市,从我所在的地方去到她的城市,坐火车需要7个小时,开车则更久。她把我们见面的地方,定在了市中心的一家茶餐厅,她说这是她与网友见面的固定场所。这里的嘈杂让她能够有所掩饰,虽然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想掩饰什么。在那家茶餐厅她连续吃了三碗炒河粉,我没什么胃口,只想着快点带她去酒店。你不撑得慌吗,我说。关你屁事,她回答。你跟几个人在这里吃过饭,我问她。你是第十三个,她说。现在都还有联系吗?我继续问。你想知道什么?她嘴里塞满了东西抬头看我,我没再继续说话。吃完后我们就去了酒店。在酒店我们一直做到天黑,晚上她带我去吃了一家她很喜欢的生煎,之后我们买了啤酒,回酒店,继续聊天,做爱,喝酒。我们之间好像确实有着永远都说不完的话题,当然更多的是她在说。三天之后我回到了J 市,之后我们每天都在疯狂的打电话,聊所有那些看上去毫无意义的事情。之后的两个月时间里,我又去找了她两次,我们是在第二次见面时确定关系的,原因是我带她去动物园里鸵鸟的时候,她想起了她死去多年的亲生父亲,这些事情之间有什么联系,我根本不想明白,这个世界总是这样乱糟糟的,仿佛每个人跟你都跟你有关系,但你又不认识他们。除了动物园,她还带我去了N市的博物馆,夜市,游乐场,书店,和所有能把一堆无聊的人聚集在一起的地方。我们开始渐渐融入对方的生活。
下午两点半,李蕾从床上下来,去她外婆的房间,我与她一起把她外婆从床上扶起来架到轮椅上。老太太有午后晒太阳的习惯,我把她推到阳台上,阳光透过玻璃纱窗照照进来,非常暖和。我刚准备走,老太太便拉住我的手,非要跟我唠会嗑,我在她身边的凳子上坐下来。
“小胡,你看你姥姥我像练过举重的吗?”老太太问我。
“看是看不出来,但我一握您手,就知道您不是一般人,有劲。”
“我年轻那会儿,拿过两次省里的比赛冠军,那时候治安不好,我晚上一个人出去,三五个人近不了我的身。”
“姥姥您真牛。”我说。
“我看你小伙不错,我得教你几招,将来你跟蕾蕾在外面遇着事,没准儿能用上。”
“姥姥您赐教。”
老太太腾起双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半圆,严阵以待。我往后退了一步,弓起身子。老太太看着我,下巴微微抬起,用眼神示意我可以出手了,我心领神会,对老太太说,姥姥得罪了。我左手出直拳直刺老太太胸口,老太太气定神闲,方才在空中画完圆的双手突然合十,将我的来拳直接向下档开,我顿时感到一股巨大的牵引力把我的身体向下拽,我一下跪在了地上,膝盖疼的厉害,只得双手用力撑在老太太的轮椅上。
“怎么样。”老太太问我。
“姥姥您真是高手。”我抬头看着老太太,她嘴角上扬,露出微笑。
“这招叫雁过无痕,你学会了吗?”老太太说。
“学会了,可姥姥您哪来这么大的力气。”我撑着轮椅站起来问道。
“我练了30年气功了,这叫以气借力。”
“姥姥,受教了,我一定多加练习。”
晚饭后,老太太一直睡不着,李蕾就让我给老太太讲故事,因为我常常这样在电话里哄她睡觉。我对老太太讲了我跟李蕾认识的过程;讲了我们在动物园看鸵鸟的时候她有多难过;讲了我小时候拿鞭炮炸化粪池却掉进粪坑里;讲了我奶奶去世时我跟着灵车追了二里地。诸如此类的很多琐事,我想我可以给她讲上一年都不重复,我在讲故事把人讲睡着这件事上一直很有天赋:老太太很快就打起了呼噜。为了不打扰到她,李蕾决定带我去街上转转
我们一人解锁了一辆共享单车,顺着风,向城市的北方骑行,一直骑到一座桥头。这座桥全程近10公里,把N市分为城南和城北两部分,风越来越大,路上的行人都被吹得摇摇晃晃,因为在江面的缘故,温度较之在市区时也低了很多。
“要上去吗?”我看着李蕾并不单薄的身体问道,此时她只穿了一件牛仔外套,下半身是一条深秋时节的碎花长裙。
“为什么不呢?”她反问我。
“你会感冒的。”我说。
她没有理我,而是直接骑上了桥面,大桥的非机动车道非常窄,只能通行一辆自行车,我紧紧地跟在李蕾的身后,生怕她被风吹倒。上桥的坡度大,虽借助风力,但我们还是骑得很吃力,快到桥中间的时候,她突然刹车停了下来,这让我差点撞到她,她把车在紧靠在桥边的栏杆处停下,以方便后面的来人通行,我也跟着她停下车。江面很宽,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听到往来货轮的鸣笛声。李蕾趴在栏杆上,看着远处的黑暗,一动不动,我站在她一侧,搂着她的肩膀,帮她挡住吹来的风。
“我们结婚吧。”她突然说,她的目光依旧注视着远处,不给我留一点余地。身后的主桥面,车辆不停的驶过,胎噪声似流沙一般,冲刷着路面,点缀寂寞的夜晚。
“为什么不呢。”我说。
李蕾侧过身看着我,我着她眼球里的自己,分不清谁是谁。我们在桥上站了不知多久,直到身后再也没有车辆驶过。
“走吧,差不多了。”李蕾说。
我们跨上车向对岸骑去,下桥的坡度不比上桥时更陡,一路上我们几乎没怎么使劲,车子就飞一般地向前俯冲。
“我们在骑电动车吗?”李蕾在前面一边笑一边大声喊着。
“我们在骑摩托车。”我大声说。
空中飘起了小雨丝儿,打在脸上黏糊糊的,昏黄的灯光笼罩在我们的身体上,似乎没那么冷了。
“你姥姥真的练过气功吗?”我在身后问李蕾。
“你说什么。”她回头瞟了我一眼。
我又重复了一遍。
“她脑子不好使了,记忆很混乱。”李蕾说。
“没准儿真练过,她要是不坐轮椅,我真不一定降的了她。”我说。
从桥上下来时,天已经快亮了,我们买了啤酒回家,边喝边聊,一直到老太太睡醒。我在李蕾家里总共待了三天,白天陪老太太唠嗑,她教我几招,晚上我就给她讲故事哄她睡觉。
李蕾妈妈回家的那天早上,我们还没醒,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等我们睁开眼,发现卧室的门正开着,客厅里摆着刚做好的早餐,李蕾妈妈和老太太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上播放着早间新闻。
“洗把脸吃饭吧。”李蕾妈妈对我说,我披上外套,从卧室走出来。
“阿姨好。”我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李蕾妈妈,她也是第一次知道我。
洗漱完后,我们四个人围坐在一起吃早餐,期间老太太不停地问我有没有掌握好她教给我的招式,我边吃边给她演练。李蕾妈妈问了我一些家庭和个人情况,我如实作答:家里一套房,独生子女,父母双职工,有退休金,我自由职业,不上班,偶尔给一些企业拍拍广告,能吃饱饭。李蕾妈妈眉头紧锁,似乎有些不满意。
这顿早餐食完后,我回到了J市,还带走了李蕾床上的牛油果玩偶,她对我说,如果想她,就看看这只牛油果,这样对她的思念就会减轻几分。回到J市,我还是像往常一样,会跟李蕾在深夜通电话,但频率有所下降。听李蕾说,自打我走后,老太太的睡眠质量直线下降,因为没有人再给她讲故事了。为此她与李蕾妈妈都希望我俩尽快结婚,并住在他们家,这样我就可以天天给她讲故事了。李蕾问我的意见,我说我没有意见,我只是觉得你姥姥贪恋我的武学天赋而已。
就这样,我们的婚礼定在了第二年春天。
抽完这颗烟,我把车窗摇上,手机重新打开,看了下时间,已经三点钟了,李蕾的电话又打了过来。
“你挂我电话。”她冷冷的跟我说。
“很晚了,我要睡觉了,太困了。”我说。
“你之前从来不这样。”她继续说。
“我真的很累了。”我说。
“过几天陪我回躺老家,我爸下葬。”她说。
“怎么这么突然。”我问?
“我们结婚不突然吗?”她反问我。
“这跟我们结婚有什么关系。”我说。
“这只跟我们结婚有关系。”她说。
李蕾她爸在她六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工地脚手架断裂,被埋在了地基里,拔出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了人形。尸体被直接拉到火葬场火化,李蕾她爷爷奶奶连夜从老家赶到N市,他们认为是李蕾她妈克死了她爸,于是把家中关于李蕾她爸的东西全部带走,一张照片也没留。李蕾她妈在酒店住了一个月,哪也不去,每天就是哭,李蕾则由她姥姥带着。她妈从酒店出来时,人整整瘦了一圈,也不说话,他们一家把原来的房子卖了,在城郊买了现在住的这套房子。在得知我要跟李蕾结婚的消息时,已经二十年没见的李蕾爷爷突然决定,要给李蕾她爸办一场葬礼,这是他们那的习俗,婚礼一定得在葬礼之后,否则亡者的灵魂永远无法得到超度。我问李蕾为什么二十年了不去超度,非得等到现在,她说因为他爷爷这二十多年活得太窝囊了,他们一家人都窝囊,所得总得找点事干来证明自己过的得还行。我说他是你爷爷,不能这么说话。你也没问我想不想有这个么爷爷啊,她说。
李蕾活这么大,从未离开过城市,他爷爷家在S省一个偏远的乡下,安全起见,她妈让我开车送她去她爷爷家,万一遇到什么意外,也好保护她。
我的手机只剩百分之一的电了,最后一只烟也被我抽没了。
“这次真的没电了,我要挂了。”我把手机电量截图发她,对她说。
“我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她问我。我的手机黑屏了。
我从车上下来,靠在一枯树旁,我想点一根烟,但已经没有了。一辆洒水从远处开过来,经过我身前的时候,突然打开车两侧的喷嘴,一股强有力的水流喷射的我的裤腿上,鞋子也湿透了,我知道那司机是故意的,但我没有追上去,因为我知道,如果在这里站着的是他,我开着车也会故意溅他一身,如果不这样的话,还有什么办法让自己心安理得地待在这儿呢?我看着洒水车远去,看着远处的天空逐渐泛白,转身往家里走。
我睡醒已经是下午两点了,打开手机有十几条未接电话,都是李蕾打来的,我给她打了回去。
“你干嘛呢?”她说。
“不好意思我刚睡醒,我现在去接你。”我说。
“不用了,我到你门口了。”她说,感觉并不生气。
我起床去给她开门,她进屋后四处打量了一阵,把红色的背包仍在了沙发上。我倒了一杯水递给她,她一口喝干净,我又给她倒了一杯,这次她喝了两口,
“挺渴啊。”我说。
“七个小时火车没喝口水。”
“还喝不。”
“饱了。”
“吃点东西?”
“我想先看看我的鳄梨?”
“你说什么?”
“我给你的牛油果。”
我领她进了我卧室,那只绿色的牛油果玩偶正躺在我床正中间的位置,她把它拿在手上捏了几下,然后问我:“对他好吗?”
“这不挺富态的,一点没瘦。”我说。
“那最好了,这是咱俩认识我给你的第一个礼物,你得保护好它。”
“遵命。”我说。
晚上我带李蕾在我住的附近简单转了转,吃了顿米线。隔天一大早我俩就往S省进发。
从J 市到李蕾爷爷老家,有4个小时的车程。快要驶出J市时我问李蕾: “你真的不给你爷爷买点东西吗?鸡蛋糕,桃酥,蒙牛纯牛奶。”
“不买,从小到大他给我买过啥呢。”李蕾说。
“兴许小时候买过,你忘了。”
“那也不是他把我爸所有东西都带走的原因。”
“你还挺记仇。”
“这不是记仇,你就说这是人干的事儿吗?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爸长什么样。”
“你小时候你爸不是在你身边吗?”
“太久了,一个人的容貌如果长久的缺失,是很容易忘却的,何况我当时还小,人们能记得的只有那些时刻,那些你与不同的人发生奇妙关系的瞬间,我现在回忆起来,只有小时候他凌晨带我出去买蛋糕时的情景,他骑着摩托车,我坐在他身前,路面上全是积雪,他骑得很慢很慢,我永远记得那个时刻,那条路仿佛永远骑不到尽头的时刻。”
“你会想他吗?”
“我连他长什么样都不记得,又怎么会想他呢,那些回忆里的片刻可能是他在某个地方想我吧。”
“那你想多了。”
抵达李蕾爷爷家的村子时,天已经开始黑了。一个老头靠在村口的一座石碑上,不停地盯着路过的行人与车辆,石碑上刻了三个字:春暮岗。是这儿吗,导航显示到了,我问李蕾。我又没来过,我哪知道,她说。你看那人是爷爷吗?我指了指靠在石碑上的老头。是他,停车吧。
李蕾从车上下来,她爷爷看到她后热情地上来拥抱。
“这大胖孙女真不错啊,真胖乎。”
李蕾尴尬地笑了笑,然后把我从车上拽下来说:“这是小胡。”
“爷爷你好。”我对老头说。
“小伙精神啊,”老头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走,回家吃饭。”
李蕾爷爷上车,我按他的指示一直开到一条狭长的水泥路上,路两旁零星地坐落着几栋房子,在一扇大铁门面前,老头让我们停下来,我透过铁门的栏杆向院子里看了一眼,有很多身穿葬服的人站在里面,院子中间还有一口大锅,冒着热气。我把车停在了靠近墙体一侧的路边,老头迅速下车,对院子里的人喊:到了,到了。我与李蕾也从车上下来,向院子里走去,听到老头的叫喊声,屋里瞬间涌出一群人,在院子中间把我们团团围住。一个胖女人来到李蕾身边,搂住她的肩旁说,蕾蕾好久不见又漂亮了。大姑好,李蕾说。一个老太太也上前来,拉住李蕾的手说道,这么多年不见,我这大胖孙女真喜庆啊。奶奶好,李蕾说。我在一旁没忍住笑了一声,李蕾回头白了我一眼。
“姑姑,奶奶好,我是蕾蕾的对象,我叫胡安,叫我小胡就行。”
“好,真好,小伙子浓眉大眼,一看就能成大事。”
这时我才看清楚,冒着烟的锅里面是给我们准备的满满的一大锅菜。
李蕾爷爷领我们进了屋,屋内有三张大圆桌,每张桌子上都摆了八个菜,炸鱼,扒鸡,牛肉,猪肉白菜豆腐大锅炖,外加四份青菜,和一盘清汤丸子。我与李蕾被安排在中间的桌子上,背对着屋门,对面是李蕾的爷爷奶奶。其他两桌的人纷纷扭头,目光朝向我们这边,虽然是葬礼,但却没有过于悲伤的气氛,除了我跟李蕾,每个人看上去都很平静。
“来,先吃点吧,路上肯定饿了,吃饱了再说。”李蕾爷爷说,其他人也不停地往我们的碗里夹菜。李蕾一点不客气,吃了三个馒头,连扒两碗菜。我没胃口,就陪着李蕾爷爷喝了几杯酒。其他人吃饭之余,都在盯着李蕾看。
“真好啊,能吃就能干,这胖闺女将来也错不了。”大家纷纷表示。
“是,蕾蕾胃口一直都很好,我就是看上她这点才准备和她结婚的。”我应和着。
“不好意思,我已经吃饱了。”刚刚还闷头干饭的李蕾放下手中的碗筷,咧着嘴对我说。
“接着吃啊,你这身板哪够啊,你爷爷是没钱,这点菜还是不心疼的。”李蕾奶奶继续往她的碗里夹菜,一声长长的饱嗝从李雷嘴里打了出来。
饭桌上始终没有人提关于李蕾父亲的事情,就像是一场提前商量好的扑克游戏,每个人都有自己无法亮出的底牌。桌子上坐着的,除了李蕾的爷爷奶奶姑姑姑父,以及几个她不认识的老人外,还有一个看上去很羞涩的男孩,左边肩膀上挂着黑纱,他一直坐在李蕾姑姑身旁,不说话。见李蕾吃饱了,李蕾奶奶指了指男孩,对李蕾说,蕾蕾这是你弟,你认识一下。李蕾看了男孩一眼,男孩目光有些闪躲,随后叫了一声姐姐。李蕾之前就听姑姑说过,爷爷奶奶为了缓解丧子之痛,收养了一个男孩当孙子,现在知道就是眼前的男孩,李蕾向她点了点头。
饭后,我与李蕾被带到了柴房旁边的一间屋子休息,屋里的火炉生的正旺,被褥也整齐的铺在床上,现在离正式守夜还有个把小时,李蕾他爸的骨灰盒已经被提前带到了地里,我们就在此处等待午夜的到来。屋子外面不像我俩刚来时那样吵闹,院子里淡黄色的灯光一闪一闪,人们各自选好自己的位置或坐或站,也不言语,静静等待某一时刻的到来。
“胡安你看着我,我问你,你好好回答。”李蕾盘着腿坐在床沿上对我说,炉火考的她的脸泛红。
“我啥时候没好好答过。”我说。
“你觉得我胖吗?”她问。
“你不瘦。”我说。
“那就是胖。”
“不瘦,但是也不胖,圆乎乎的,挺匀称。”
“你就是嫌我胖。”
“哪能啊,我嫌你胖我也不会跟你结婚啊,你知道我不喜欢胖的。”
“那他们为啥说我胖。”
“他们那是夸你,面色红润有光泽,个儿高腿长能吃饭,是身体健康的体现,简而言之就是:胖乎。”
“那你也挺胖乎啊。”李蕾变着调儿对我说。
“是,咱俩都胖乎,要不也凑不到一块不嘛是。”
“我要去厕所。”她从床上下来,穿上鞋。
“那你去呗。”我说。
“你陪我,我害怕。”
“有啥可怕的。”
“我怕鬼,你知道我胆子小。”
“就算有鬼那也是你爸,他不会伤害你的。”
“你是不是有病。”他推开门去了院子,我在她身后跟上去。
厕所在院子的东北角,靠近大铁门的位置。没有灯,漆黑一片,她打开手机上的手电,走了进去。
“你在外面等我,我喊你你就进来救我。”她对我说。
“你只要别掉进去就行。”我说。
我掏出烟,刚刚点着,她就从厕所里出来了,一脸无奈。
“真见鬼了?”我说。
“这旱厕,我拉不出来。”
“闭上眼睛哪不一样。”
“我就是拉不出来。”
“那你去外面随便找个地方解决一下。”
“你知道我干不了这事儿。”
“那憋着吧。”
李蕾把手机手电关掉,我们走回屋,她没有理我直接上床睡了。我看着她睡着的脸,想着前天晚上她在电话里问我的问题,她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想尽一切办法找到一个有关她不可替代性的原因,以此来让我俩都能好受些,但我失败了。我知道如果不是她,那就是别人,随便什么人,男人或者女人,进行一场莫名其妙的婚礼或者连七八杂的发丧,然后日子就这么过下去,对此我没有任何期待或者抱怨。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和李蕾都吵醒了,十二点快到了,李蕾爷爷让我们赶紧起来,该去地里守夜了。我开着车载着李蕾和她爷爷,还有她那个领养来的弟弟,前往墓地方向。经过村子的两条主干道后,眼前是一大片庄稼地,望远处看去,一个人工支起的大棚在地里孤零零地立着。就是那儿,李蕾爷爷对我说。我把车缓慢地开到大棚一旁,停在一站一盏不知道从哪扯线过来的白织灯下面。从车里下来,一瞬间就清醒了,地里的温度要比村里子低很多,我只穿了一件条绒外套,李蕾身上穿着一件薄薄的羽绒服,我看了她一眼,她则注视着大棚侧面的庄稼地,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李蕾的姑姑和奶奶正在站立在一片墓地中间。在冷白色的灯光下,我清晰的看到她嘴里呼出的热气,我从后备箱把我的备用棉服拿出来,给她套在身上,本就不瘦的她现在走起路来更像是一只正在等待交配的企鹅。冷吗,我问她。有点,她面无表情的回答。我们走进大棚里,大棚正中间的位置,正摆放着李蕾父亲的遗照,单眼皮,颧骨很高,眉心下有一颗痣,与李蕾长相完全不同。李蕾走到跟前,盯着照片出了神,我从一个自称是李蕾三爷的人的手里,接过一杯热茶,我对着茶水吹了几下,端到李蕾跟前,她转头疑惑的看着我,然后接过茶一点点嘘溜着喝完。
“走吧蕾蕾,该过去了。”李蕾爷爷催促道。
李蕾跟着他身后,我跟着李蕾身后。
“你别过来了,煞气冲了你。”李蕾爷爷对我说。
“还有这说法?”
“你脸生,容易招着怨气。”
李蕾他爸的坟在整片墓地的中间偏北,一个新挖不久的坟坑里放着他爸的棺材,棺材里面是骨灰盒。李蕾的姑姑和奶奶见李蕾过来,便在坟前点燃了一只香。李蕾的爷爷对李蕾说,这香天亮之前不能断,得一直续着,你跟你弟弟一人一小时,跪在这儿轮班。李蕾没有理他们,直接跪在了坟前的垫子上。李蕾的姑姑在李蕾身后,突然哭起来,接着是李蕾奶奶,两个女人的抽泣声此起彼伏。
我坐在大棚里喝茶,好让身体不至于太冷。我看着李蕾父亲的遗照,又想起了奶奶去世时的情景,那年我读初二,觉得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会向着一个美好的方向发展,而事实也确实如此,只是这美好之外,还笼罩着一层难以言状的哀伤,哀伤源自这美好的不可辩驳。我突然有些难过,我似乎理解了看鸵鸟与一个去世多年父亲之间的联系,这是一种遥远的歉疚。我一杯茶喝完了,李蕾的领养弟弟走过来又给我倒了一杯。
“哥,你是干啥的,我看你那车挺好。”他轻声问我。
“我啥也不干,就每天混。”
“那我姐咋看上你的。”
“她跟我一样。”
“哥,我能借你两千块钱不,我想买辆电动车,上下学跑得快。”
“着啥急呢,慢慢走路,能锻炼身体。”
“我们学校有人喜欢打我,一放学就打,我想着买个车,他们追不上。”
“第二天他们就把你电瓶拔喽。”
“那咋整啊哥。”
“你得和他们干,让他们知道你不怂。”
“他们人多,我自己不好办。”
“哥教你几招拳法,到时候你逮住领头的干,克敌制胜。”
我腾起双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半圆,严阵以待。对他说,你出手吧。李蕾他弟左右拳接连刺过来,我先用右手挡开他的左拳,然后双手呈环状套住他左手往下一拉,他随即倒在了地上。
“这招叫雁过无痕,你回去自己练习,一定能打败他们。”我对他说。
“好的,谢谢哥,”他冲我笑了笑,“我还是想要点钱。”
我没说什么,给他转了1000块钱。
没一会儿李蕾从地里回来了,她手上和膝盖上全是土。你把车钥匙给我,这风太大了,鼻子眼睛里全是土,我去摘一下隐形眼镜,他对我说。我把钥匙递给她,她扭头走出了大棚。她的领养弟弟接替他去了地里,我坐在大棚里百无聊赖地抽烟,半小时过去了,我见李蕾还没回来,就去车里找她,她在副驾驶睡着了。
第二天我们一直睡到下午五点钟,吃过晚饭后,她提议去村里到处转转,来都来了,看看他爸长大的地方。
我们穿过一片荒废的菜地,走到村子另一侧的庄稼,这里有很多村委种的防风固沙的杨树,太阳逐渐落下,枯败的树枝像一个个人物剪影,交织错落在一起,如同正在进行的某种宗教仪式。
“你看那里有一只鸡。”李蕾指了指远处的树冠处,一只公鸡一动不动的立在那里。
“它是怎么飞上去的,这太高了。”李蕾说。
“鸡本来就会飞,鸵鸟也是,有翅膀的都会,但有的太久不飞,就忘记了,有的只要多加练习,还是可以上天。不怕你不练,就怕你遗忘。”我说。
“我想吃蛋糕。”她说。
“现在没有,叫外卖也送不到这儿。”
“你去给我买吧。”
“等你爸下葬结束,咱们回头就去吃。”
“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要经过漫长的等待,才能得到一个你无法预知的结果,对吗?”
“我现在去给你买,你回去等我。”
“不用了,我腿有点疼,我想坐会儿。”
我们在一条正对庄稼的长沿上坐下来,四条腿在空中耷拉着,脚下是一条灌溉水渠,渠里全是杂草。远处的夕阳只剩一小半的并不规则的轮廓,红色的光芒若隐若现。
“其实我可以不来的。”她看着逐渐落下的太阳说到。
“嗯?”
“我对这场葬礼不感兴趣,对我父亲长什么样子,对这里的人都不感兴趣。我就是想吃一次农村的酒席。”
“你的目的达到了。”
“是的。”
“至少你可以表现的难过一点。”
“除了我姑姑和我奶奶之外,其他人并不难过,我也装不出来。”
“咱俩的结婚让这场迟来的葬礼发生了。”
“我觉得我现在可以回答你了”
“什么?”
“你对我来说,意味着生活,一种只见过五次面的生活,一种做十六次爱,相处19天,38个小时语音记录,7个掺有酒精的夜晚,一次漫长骑行的生活。可以是这些,也可以全都不是,甚至可以不是你,但只有这些,才能形成婚姻,不多不少刚刚好,而这些,只有你能给。”
“多少有点恶习,但话糙理不糙。”
“话也没那么糙吧。”
“我有点累了,回去吧。”
我俩起身刚要离开,杨树冠上的公鸡突然扇动起翅膀,朝着村子的方向飞走了。
“它飞走了。”李蕾兴奋的说。
“我们也该走了。”夕阳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在我俩的背影里。
守夜持续了整整三天,我每天都会教李蕾弟弟几招,每天都在重复一样的流程,这里的人们对见到我和李蕾,所表现出来的新鲜感,也渐渐消失。
下葬的日子很快就到了,按照当地的习俗,这一天亡者的家中不能有人,否则会给家人带来灾祸,我想要来的话也早就该来了,整整十五年过去,也不差这一天。我们所有人都搬到了镇上的招待所里,憋了三天的李蕾在厕所里呆了整整半小时。洗完澡后,我们做了一次,时间很短,李蕾看上去很不尽兴。
“你陪我回一趟村子吧。”她对我说。
“那儿没人,现在已经很晚了。”我说。
“我有东西要拿。”她说。
“明天再拿不行吗?”
“你不陪我去我自己打车。”
深夜的镇子寂静无声,走在路上我们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声,空气吸进鼻腔一阵发麻。温度太低,我打了三次火才成功发动起车子。我们朝着村子的方向进发,汽车行驶在乡间小路上,被甩在身后的电线杆与成片的杨树林混为一体,整齐的如同古代对峙的兵团,形成巨大的压迫感。我打开电台,一首邓丽君的歌让紧张的氛围稍稍松驰下来。
李蕾爷爷家漆黑一片,所有的灯都关了,大铁门只是半掩着没上锁。李蕾打开手机的手电筒,朝雾里走去。
“这会儿你不怕鬼了。”我说。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继续向前。
我跟在她身后,也打开手电。之后进入主屋,我拉开门后的灯,屋里瞬间亮起来。我跟着她来到她爷爷奶奶的卧室,她直奔卧室的床头,并从卧室的床头柜里拿出一本封面早已泛黄的影集了,翻了几页后,她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一张三人合照,一张被剪掉两个人头的三人合照。她把照片小心的放到口袋里,说:可以回了。
我们开车返回镇上,从后视镜里,我看到李蕾爷爷家院子的上空,泛起了一道强烈的绿光,我一点都不想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错觉。你看到了吗?我问李蕾。她点了点头。
天微微亮,我们就向墓地进发。这天,地里出现了比前三天更多的人,大家纷纷前来吊唁,大大小小的花圈,五颜六色的纸牛纸马,各种果篮儿和酒水,摆的到处都是。天空飘起毛毛雨,被风吹在脸上很粘,空气不仅冰凉,且被雨水冲刷成灰暗的色调。
李蕾与他的领养弟弟跪在坟前,我站在他们身后,给来吊唁的人们鞠躬。前前后后来了大致有三四十人,有老有幼,除了几个在席上吃饭见过的,我都不认识。一个胖女牵着一个男孩,她剥完一只橘子,迅速塞进嘴里,她走到坟前,象征性的大哭了几声,就离开了;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头,拿着一瓶白酒,在坟前悲伤的叹了几口气,把酒放在地上,然后若无其事的走开了;一个中年秃顶的中年男人,腰上系着一根粗粗的白腰带,带髻垂到地上,步伐沉重地走来,对着地里面棺材,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用力抹去眼角的几滴眼泪,转头就接起了电话,似乎某项合同出了问题;另一个包着白色头巾的女人,爬在坟前放声大哭,久久不愿离去,身后自称李蕾三爷的男人大声对她说,没时间了,快点下一个,女人立马从地上站起来,迅速擦干脸上的泪水,几步小跑离开,好像刚才那悲恸不已的人,与她毫无干系。
每一个前来吊唁的人,李蕾与她弟弟都要向他们磕一个头。李蕾的额头上已经沾满了黄土,但她一直面无表情。三爷从背后戳了戳她的肩膀说:蕾蕾,你得哭一下,学学你弟弟。
“我是真的哭不出来。”李蕾抬起头,看着三爷的眼睛,我从不远处能感受到她眼神里的焦躁与不安,与我在动物园里陪她看鸵鸟时一模一样。
“蕾蕾,我理解你哭不出来,不过我想跟你提个建议,你把手机拿出来,打开指南针,记下这里的经纬度。也许多年之后这个村子不在了,这片庄稼上盖满了高楼大厦,但你要知道,这个位置,是埋葬你父亲的地方,是你的家,将来你如果想回来看看他,可以随时找到。还有,我们这个村子,叫春暮岗,全中国只有这一个春暮岗,希望你可以记住。”
三爷说完话退到了后面,李蕾打开手机,记下了这里的位置。
吊唁仪式结束了,开始正式下葬,骨灰盒躺在棺材里,李蕾看了它最后一眼,棺材被重重的合上。几个男人拿着铁锹一锨一锨的往棺材上铲土。土越来越高,漫过了近一半棺材,青黑色的木质逐渐褪色,暗淡的土黄色渲染出一种离别的氛围。周围的人只是静静地看着,一言不发,土落在棺材上的声音,像是在击打吊唁者的耳膜。雨越下越大,泥土逐渐黏稠,上天似乎在催促着这场埋葬尽快结束。雨水不停的滴在地上,污泥溅到依然跪着的李蕾的腿上。我走到她跟前,拿出纸,擦干净她额头上的黄土,然后脱掉外套,撑在她头顶,尽可能帮她遮住越来越大的雨水。
身后的三爷催促几个埋葬的男人速度快些,他们更卖力了。突然,一声哭号打破了此刻的安静,李蕾的姑姑还是没人忍住,其他人纷纷安慰她,埋葬时刻的眼泪无法令死者安心的离去,她渐渐停下来。但没人注意到的是,跪在地上的李蕾早已泪流满面,棺材几乎被全部被黏稠的黄土没过,只要堆成个坟头,一切就结束了。雨更大了,李蕾爷爷让李蕾和她的领养弟弟站起来,他们可以回家了,但李蕾依旧跪在地上,迟迟不肯离去,随着裸露在外的最后一寸木头,被一锨黄土狠狠的盖住,李蕾哇的哭出了声,李蕾爷爷开始试图把她拉起来,但她依旧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自顾自地哭着。我知道现在谁也无法让她离开,只能尽量帮他挡雨,等她平静下来。
“刚才让你哭你不哭,现在你在哭什么呢?真是跟你妈一样。”李蕾爷爷道。
李蕾迅速转身,在她爷爷的脸上狠狠的挠出四个指印,血顺着雨水很快流到了他的脖子上。他随即超李蕾打了一巴掌。我想此刻我应该要完成我的使命了,就是保护李蕾不受伤害,我一脚踹在李蕾爷爷的肚子上,其他人看到这一幕,纷纷上来与我打做一团,此刻我的脑海里不停的过着姥姥传授给我的招式:雁过留痕,群龙无首,一衣带水,四下无人……几波人很快被我急退。
“小子,现在就是实战的时刻,试试我教你功夫如何。”我对李蕾弟弟喊道。
“好嘞哥。”
他冲到我身前,帮我挡下了几个男人的进攻,李蕾的姑姑和三爷也在一旁拉架。
趁着混乱,我拉着李蕾的手,飞快的逃到了车上。
雨越来越大,车子疾驰在回N市的路上。我一路连闯了几个红灯。一直到雨停,我关掉雨刷,才意识到,我们可能再也无法真正走进彼此的内心了。在离N市最近的一个服务区,我把车停了下来。
“我想吃牛油果了。”她对我说。
我下车,走到超市去买,但是并没有卖的。
从超市出来,我抽完一颗烟,然后两手空空的走到副驾的窗外,问她:你还想跟我结婚吗?她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