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杰明:莫泽(Benjamin Moser):桑塔格传记(Sontag: Her Life and Work)

他人的确存在。
这是个令人震惊的结论,一个令人震惊的必然结论。对于桑塔格,现实(剔除了隐喻的事实真相)一贯不可接受。她年轻时就明白,现实令人失望,惨淡残酷,是唯恐避之不及的事物。年少时她渴望母亲从酒精沉溺中振作起来;她希望住在神秘的帕纳索斯(太阳神阿波罗和缪斯的灵地),而不是乱哄哄的郊区街道。凭着强大的思想能力,她用意志抵挡痛苦,包括现实中最令人痛苦的一种——死亡:先是五岁丧父,后是令人骇然的她自己的死亡。
在20世纪70年代的笔记中,她的小说、电影和故事“念念不忘地”设想着“假死的主题”。“我认为这一切全都始于我对爸爸去世的反应。”她指出,“太不真实了,我没有他已经离世的证据。许多年来,我经常梦到他某一天赫然出现在前门。”指明了这一点,她故作豁达地劝诫自己:“让我们丢开这个主题吧。”可是,哪怕诊断再精准,童年养成的积习也很难打破。
小时候,每当遭遇可怕的现实,她就遁入思想的安全之地,事后再小心翼翼地爬出来。身与心的撕扯在许多人的生命中司空见惯,对她则构成了排山倒海的冲突。“灵与肉分离,”她在日记中开宗明义地列出这个提纲。她指出,如若她的身体不能跳舞,无法做爱,至少她还可以履行思考和说话的功能;她的自我描述黑白分明,不是“我不好”,就是“我很棒”,没有中间地带。一方面“无助(我他妈的是谁……)(帮帮我……)“对我耐心点……觉得自己是个冒牌货”,另一方面“傲慢(在知性层面对别人不屑一顾——厌烦)”。
凭着特有的勤奋,她努力克服着这种撕裂。举例说明,她的性生活,她经由头脑进入肉体的努力颇有点恢弘浩大的意味。她那一代美国女性当中,有几个人拥有过如此众多的情人,那些男男女女既容貌俊美,又声名赫赫?可是,读着她的日记,谈到情人,给人的印象是她在性事上总是忧心忡忡,瞻前顾后,身体要么不真实,要么沦为痛苦的焦点。“我总喜欢假装自己的身体不在场,”她在日志中写道,“我做所有这些事情(背骑、性行为)的时候,身体都不参与。”
假装身体不存在,还让桑塔格能够否认另一种无从逃避的现实:她深以为耻的性。除了寥寥几个男性情人,桑塔格的爱欲几乎全部聚焦在女人身上。想不出办法来摆脱这个讨厌的现实,给她带来了持续终生的挫败感,使她不能坦诚地面对这件事——公共层面在同性恋久已不再是丑闻之后,私底下在与身边的许多至亲好友相处的时候。在她探讨爱与性的写作中——还有她自己的情爱关系中,醒目的主题是虐恋,这绝非巧合。
否认肉体的现实,也就是固执地否认死亡,徒然让桑塔格的目的变得苍白。她相信,由衷地相信,一颗全力以赴的头脑终究能够战胜死亡。她的儿子写道,她慨叹“也许只差毫厘,我们就会错过”“化学意义上的永生”。年纪渐长,她一次次战胜逆境以后,不由地萌生希望:就她自己而言,身体的支配力可以消除。
“假装身体不在场”暴露了一种模糊的自我感觉,提醒自己“他人的确存在”则揭示了一种更加让人无力的恐惧:她自己不存在,她的自我是个虚无缥缈的物品,可能放错了地方,随时会被拿走。她绝望地写道,“好像我照镜子,镜子却不反射我的身体的镜像”。
女性主义评论家卡洛琳·海尔布伦写道,直到近年来,公认有资格写传记的女性只包括“皇族女性或者在男性名人的生命中绽放光彩的女人”。人们对凭实力成就了自己的女性视而不见。“以前,只有全心全意为男性的命运奉献的女人才能青史留名;对于想从女性传记中受到别样鼓舞的年轻姑娘来说,1970年以前几无榜样可循。”20世纪60年代,就连像弗吉尼亚·伍尔夫这样当之无愧的优秀作家,美国批评界的大人物莱昂内尔·特里林也对她不以为然。他的妻子伤感地玩笑道,不管她本人取得多么辉煌的成就,她的讣告都免不了这样措辞:“戴安娜·特里林享年150岁。杰出的教授、文学评论家莱昂内尔·特里林之妻。”
在桑塔格那代知识女性的回忆录中,大家一再提到一个非凡的特例。1937年,伊娃·居里出版了《居里夫人》。当时桑塔格只有七八岁,她迫不及待先睹为快。“我想当一名生化学家,赢得诺贝尔奖,”她说。(她没有做到,不过伊娃比她更为憾恨。伊娃的母亲、父亲、丈夫、姐姐和姐夫都得过诺贝尔奖,母亲还两度获奖。)“我不知道这件事对于女性多么艰难,”桑塔格后来说。
摘译自Sontag:Her Life and Work。作者Benjamin Moser。原版相关条目参见https://book.douban.com/subject/31881383/。
版权引进情况不祥。期待中文版早日面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