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梦】白蛇传(戏班AU,连载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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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出将玉楼春—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欧阳修
—第一折双蛇斗后—
回到自家父亲经营的戏班“孤舟渡”,是晌午时分。
戏班距离顾家的院落不远,三两步道就到了。
朱红大门上面铜绿门环,螺狮衔环,不怒自威。
戏班的人吃喝都是戏班负责,但有的人是开了工钱自己去谋食,有几位是直接让密斯赵负责。但他们毕竟不是顾家人,所以吃饭坐在堂屋。顾晓梦则进了自己的房间所在的西厢房,她要在那里吃饭。
密斯赵正安排接风洗尘的午饭,见自家小姐回来了,甚是高兴,洗净了手擦干和顾晓梦相拥。喜出望外,忙不迭要拿出来从老家带回来的女儿红。但突然想起来什么,就止住要开红纸封口的手:“晓梦,酒能喝得么?”
顾晓梦说:“喝得,在美国的时候果酒、红酒、烈酒,都喝得。只是,一会儿要试试戏……”
听闻此话,密斯赵立时就懂了:“陈酿待佳人,以后有的是机会。我先给晓梦收好。”
顾晓梦问“爸爸呢?”
密斯赵答:“民章先生接了市长江朝宗的电话之后,就急火火走了,想必是生意场上的事情吧。”
“哦。”
“堂屋坐着的,除了金先生、王先生二位外,还有谁么?”
“没有,并无六耳。怎么啦?”
“那看来这顿是不用备剩下几位的饭了,李小姐的、白先生的、吴先生的,他们几位也会来家里”
“李小姐是李宁玉?”
“是呀。晓梦见过李小姐了么?”
“还没有。不过刚才在车上听金先生说了,是个戏痴。”
“金先生毕竟念及男女有别,非礼勿言。但需要容我这个女人做个注脚,李小姐戏痴之前,先是美人。”
“密斯赵确定这不过是恭维?”
“李小姐饰演白素贞之后,京城再无人敢唱《白蛇传》,怕被比下去,跌份儿。”
“甚是有趣!这人我得见见。”
“瞧把晓梦给急得。我听金先生说了,如果你合适就去演许仙。如果真是如此,你能少了和李小姐的对手戏不成?”
“画了脸,佩了装饰,哪里还有本色?”
“这大活人吃饭还不卸了行头吃?又是妆又是汗又是油,还不吃完一个大花脸?”
说完密斯赵和顾晓梦两个人一起笑了出来。
吃过饭,漱了口,密斯赵送顾晓梦出到堂屋然后自己一人返回,金生火和王田香两人已经吃完饭在等候顾晓梦了。
“顾小姐,去戏班试试戏吧?”金生火说,替顾晓梦把台本拿好。
顾晓梦点点头,于是王田香继续黑着脸领路,金生火笑脸殿后,三人除了顾家院落,往戏班“孤舟渡”去。
戏班里面,有几位乐师师父已经在候着了。
“唱哪一段?”顾晓梦翻着台本问。
“第二折《游湖》,这是许仙见到白素贞的折子。”
“这可是许仙要出场的一折!”顾晓梦难以置信,一上来就是对手戏,干嘛不唱《酒变》那一折呢?白素贞饮下许仙听从法海诱导端来的雄黄酒,昏昏睡去现了白蛇的原形。
“不演对手戏,难不成要说单口相声?”王田香低低地说了一句。
金生火瞪了王田香一眼:“大拿,顾小姐毕竟是没唱过的。她试戏前,劳您驾,给唱一遍许仙的词儿。”
王田香恨不得急得跳脚:“金爷,您怎么不自己唱啊?”
“大拿可真有趣。虽然同为生角儿,许仙是小生,我唱艄公,是老生,哪有我这么老迈粗糙的许仙?论嗓音,还是大拿的声音年轻一些。大拿该不会是,坐在后台听了那么多次,还记不住词儿吧?”
“你你你……!”王田香连话都说不利落了。
“我我我,我怎么了?”金生火一脸莫测的笑容。
“我唱,我唱就是了。真是要命!”王田香败下阵来,活脱一个秃尾巴鹌鹑。
王田香脱了外衣,吊了几声嗓子,平缓长呼长吸几口气,酝酿好情绪,一个手势,乐师如得到命令,京剧“文场三大件儿”京胡、月琴、弦子按照台本的要求响起。
四字“这雨住了”的念白过去,后面就是摇板一句“一霎时湖上天清云淡、柳叶飞珠上布衫”,唱完,等待小青的念白“小姐,雨过天晴,西湖更美了!”和白素贞的流水一句“雨过天晴湖山如洗,清风习习透罗衣”,王田香继续细着嗓子唱了下去,直到最后一句念白“我明日一定赴访,小姐慢走”做结。
乐音终止,顾晓梦深呼吸了二三次,一板一眼地说:“谢谢王先生,懂了,这一折子许仙的词儿,我记好了。”
于是,照葫芦画瓢学了刚才王田香的样子开嗓,之后用类似的手势让乐师们开始演奏。
虽然没有观众,但是也毕竟是第一次,但唱得没有一丝一毫的怯生生。
乐音再次结束的时候,金生火边点头边拍起巴掌:“顾小姐,虽然是个如假包换的唱戏素人,但是这嗓子这记忆,除了老天爷赏饭吃,我想不到别的解释。”
所以这就成了?
“那这样就名正言顺可以去见见李小姐了。”金生火示意顾晓梦跟过来,往李宁玉所在的地方走去。
李宁玉和一个年轻男人正在正式表演的舞台上练戏。
顾晓梦能从后台看着一个台上人的侧影,但碍于角度和距离,模模糊糊不分明,也听不见一句戏词儿。看了顾晓梦脸上疑惑,金生火说道:“这是《双蛇斗》,《白蛇传》的第一折,里面的武戏多。原是清末二位名伶余玉琴、李顺德的拿手戏,后来失传。李小姐有心,给慢慢复原了。是吧,大拿?”
“金爷说的是,”意识到金生火安排自己给顾晓梦先来一段也是有所用意,情绪略微调整过来的王田香说道,“台上大大小小的用具和布景的砌末、渲染气氛的撒火彩,这还不算完,还有武戏,什么双剑、走旋子、大开打,总之甚是好看。”
“白素贞还有武戏?这样说来,白素贞这个旦角儿岂不就不是青衣了?”顾晓梦追问。
“确是如此。顾小姐可能不知,梨园行里面有一人,是为‘通天教主’王瑶卿。王先生总觉得旦角的行当内部分化太细,人物形象单薄,表现力局限,遂做了融合,把青衣之端庄、花旦之灵巧、刀马旦之工架合二为一,如此便有唱、念、做、打并重的‘花衫’,多为美人,滥觞不过二十余年,但是颇为受戏迷喜爱,十分叫座,如霸王之虞姬、西厢之莺莺、醉酒之贵妃。说到花衫如何表现,就是另一话题。毕竟是个加和产物,如何表现这种丰富就成了问题。以河洛地区中州官话为基础的韵白刻板,用北京官话为基础的京白直白,单用哪种方式念白都不熨帖了,所以也就合二为一,是为‘风搅雪’。”金生火回答。
“我听明白了。”顾晓梦望了望还在台上的两人,又翻了翻台本,“《双蛇斗》,原来是这么个意思,白蛇青蛇斗。”
“谁说不是,这一折不讲别的,不是冤家不聚头,就讲两条蛇的孽缘。别看后面白蛇化作白素贞,是女性,青蛇化作小青,也是女性,可起初两条蛇,白雌青雄。金某初看,总有那么点双兔傍地,安辨雌雄的感觉。青蛇仗着自己是男儿身,非要与白蛇成婚,可惜白蛇不答应。二蛇强势,那就斗法论输赢,青蛇败阵,不能如愿,心甘化为白蛇侍女,作白蛇的妹妹,二人以姊妹相称,皆化了人形,遂下山去。”
“这白蛇可真是妖孽。”顾晓梦听了《双蛇斗》这一折子的梗概,忍不住评价。
此时,台前“武场三大件儿”鼓板、小锣、大锣次第响起,想必是二蛇斗了起来。
顾晓梦凑近“出将”那扇登台的小门,也正好赶上白蛇走了好几串邻近的“旋子”,因此得以把李宁玉的面孔看清了些。
想必只是练习,便省去那画脸的工夫,素面示人。李宁玉白净脸上,一双眼目如微风吹水,巧生清波,鼻梁端正,下启紧闭丹唇。李宁玉身边执剑的年轻男子想必就是青蛇,也生得俊俏,但是在李宁玉身边,就黯然失色了不知几分。相貌关卡,阴胜于阳,毫无悬念。
顾晓梦不自觉凑近了几步,更不知心渊沿岸,百合几多,悄然花开,无人敢问花落。
“可不是么?都邪性,白蛇魅人,这演白蛇的也勾人,还克人!两个大男人因为她死,岂止是‘玉老板’,也真别怪人说她‘玉寡妇’!”王田香锉着指甲小声嘀咕。
“你胡说八道什么?!”顾晓梦一个健步撤回来,大声质问,登时揪住王田香的衣领,整个人的脸贴过来。面容哪里是姣好佳人?分明是怒目金刚、欲界修罗。
这档口,鼓板的点子响得是越来越急促。
顾晓梦毕竟是演过话剧的,这话一出口,中气十足,如穿堂烈风,自后台贯彻到舞台正中央去。听闻后台骚动,前台的乐师们都停了乐音,瑟瑟的噤如寒蝉。
“王先生,我奉劝您,想巴结我之前,先了解了解我是个什么人。是,我可以因为我身家有恃无恐。可我把话给您撂在这里,没有我老子,我照样活得下去!就凭我这双顺风耳,在这个日本鬼子骑在中国人脖子上横行霸道的北平城,论捕风捉影、搬弄是非、造谣生事、背信弃义,我能胜过我见过的任何人!只是我的骨头不允许我做下跪的奴才!我借您个胆子,这次我放过您。下回再让我听到那么恶毒对一位女性的说辞,我拿纳鞋的锥子扎烂你的贱嘴贱舌头!”
“后台在做什么?是谁人在吵吵嚷嚷?”
说这话的人李宁玉,她此刻已经从台前移步到了后台中间,后面跟着扮演青蛇的青年男人,还有一个此前并没有在台上见到的高高个儿,高高个儿面孔凶神恶煞。
李宁玉气血上涌,脸上多了些红晕,面带愠怒,气场比和青蛇斗法的时候更盛。虽然只是眼睑低垂些许,但是眼角泄露出来的都是佛挡杀佛的决绝。
顾晓梦梗着脖子,丝毫不认为自己哪里错了,看李宁玉过来了,倒是把后背又挺直拔高了一些,凑了一步到李宁玉面前,堂堂正正只说了一个字:“我!”
——
李宁玉眼神上下几番,也扫过顾晓梦的双眼。
顾晓梦整个人肉体紧绷绷,精神也紧绷绷。就跟胡琴的弦子一样,绷得没有一丝松弹,恨不得吹个风儿的气息,就能啪的一声断了。
李宁玉灼灼目光,朝顾晓梦投过来,跟穿过透镜的日光一样,能点火焚柴,也似能吹断弦子的气息、压垮骆驼的稻草。
“玉老板,您制怒!她就是一果儿、一雏儿……”王田香快速眨动那双啮齿类动物一样的小眼睛,摇晃着脑袋来回在李宁玉、顾晓梦之间看着,语气里满是阿谀。
金生火眉头一皱,低声说了声“大拿”,李宁玉身后的年轻男人白着脸叫了一声“王总管事”,高高个儿的男人则是一只手拉住李宁玉的一边胳膊。
李宁玉突然噗嗤一笑,顺手甩开高高个儿拉住自己的手。
“我当是谁这等胆大包天,竟不知道我练戏的规矩。没成想,是恩公的闺女。”
“恩公?”顾晓梦不解。
“就是令尊,顾民章先生。”金生火说,“前尘往事,真是说来话长。”
“金爷说的不错。蹉跎年华心头逝,蹁跹岁月指尖舞。文绉绉的戏,都是粗俗日子里面来的,往昔可比戏还要精彩。我自然是认得民章先生的千金顾小姐的,怹有恩于小女子我,哪怕您和我不熟识。”
“您认识我?”顾晓梦没来由心里开始敲起小锣,之前那一声“我”的底气也撤了好几分,怯生生地问。
“嗯,‘庄生晓梦迷蝴蝶’,里面有顾小姐的名字。”
“您不也是,‘蓝田日暖玉生烟’……”鬼使神差的,顾晓梦说了出来。
李宁玉偏了偏头,没发话,好像想起什么:“看来顾小姐知道李某人。”
“我孤陋寡闻,也是才知道,回家路上听人说的……”顾晓梦说着,使眼神瞥了身边的金生火和王田香,意思是他俩人说的。
“这哪里是孤陋寡闻?顾小姐多年在外,不知道是本分,风尘仆仆刚回来就了解一二,是情分。”
“也听到了些腌臜的东西,才气恼大闹来着……”想到王田香说的“玉寡妇”,还有那个“勾人”“克人”,顾晓梦的心头血又起。
她在美国多年,没少受追求性别平等、女性自我解放的欧风美雨的影响。就是在她回国前不久,隔着大西洋,听闻自己喜爱到骨子里的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投湖自尽了,她作为一个不知名的小读者,感到悲怆不已。伍尔芙写过什么?仅仅是《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这一篇在她心里就沉甸甸的,足矣!
“说我的?”
“嗯……”
“让我猜猜,是不是,又是‘玉寡妇’之类的闲话?”李宁玉说着,脸上异常平静,不如说,反倒有些笑盈盈的,丝毫顾不得去看可能这个闲话的王田香。
“李小姐,也请您不要那样自称……这是多么恶毒的一个调笑,亏得有人还能忍心编造出来安在您头上……”
李宁玉把顾晓梦一个初次见面的人为了自己的名节而气恼的样子尽收眼底。
“顾小姐,老话儿怎么讲的?听‘蝲蝲蛄’叫,难不成我就不种地了?”
“那您也不能任由他人随便讲!”说着这话,顾晓梦恶狠狠瞪了往后缩的王田香一眼。
“嘴长在他们身上,我也不能跟给骡马上嚼子一样,捂着人家的嘴。爱说,那就说去罢。我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是不是寡妇,是不是失了节,是不是克死人,别人还能有我知道得周全不成?”略微停顿,牵起顾晓梦的手,“我知晓顾小姐,而顾小姐对我一知半解。金爷把您带过来,想必是试戏不错,那么日后您我二人就要搭戏。如若搭戏,人在戏里,戏里有人。您不知道我的事情,那无论如何说不过去。”
说完,李宁玉先是领着顾晓梦认识了自己身后的两位男性,一位是扮演青蛇的白小年,一位是扮演法海的吴志国,之后向金生火、王田香二人道了谢,说谢谢二位把顾晓梦平安接回家。
之后,就拉起顾晓梦,说要在戏班里找个僻静的所在,同她说说自己的事情。
“何不来我家呢?擦黑儿了,该用晚饭了。”顾晓梦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