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道德的高地?后殖民主义与翻译
大家好呀~好久不见,今年是毕业的最后一年,要写论文、准备答辩、参加会议、翻译书,各种事情要忙,因此拖到现在,同时这篇应该是今年唯一的一篇更新,因为打算先把精力放在现实世界,等到下次和大家见面的时候,希望我已经是一个光荣的女博士了!
今天来聊一聊近几年学术圈非常火爆的后殖民主义(Postcolonialism),以及后殖民主义和翻译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后殖民主义可以说是西方白左思想的集大成者,虽然执行层面备受诟病,但是后殖民主义学者敢于自省和坚守正义的精神,还是很值得钦佩的。后殖民理论刚提出来时,对西方学术界不亚于当头一棒,起到了振聋发聩的作用。
后殖民理论对中国来说,也很有借鉴意义(曾经作为被殖民的对象饱受欺凌,而现在随着自身的强大,也要警惕自身可能对其他文化产生的影响)。很多国内研究也有意识地结合后殖民主义。为了写这篇文章,我还专门去知网下了一些后殖民翻译主题的论文来看。理论综述的论文写得还是基本正确的,但是以后殖民理论为基础的案例分析就有些牵强,感觉只是在强行往后殖民理论上靠,完全不得其精髓。
今天,我打算在豆瓣这个平台,用不太严肃的方式,来聊一聊后殖民主义到底是什么,以及和翻译有啥关系,争取做到深入浅出。
提到后殖民主义,首先如雷贯耳的名字非Edward Said莫属。这位巴勒斯坦裔的美国学者写作的《东方主义(Orientalism)》相信不少人也有所耳闻,这本书直接奠定了后殖民主义的基础。
这本书重要在哪里呢?主要在两点:首先,它揭示出,“东方”这个形象是西方的创造发明,完全是西方对东方的臆想,并把自己创造的对东方的刻板印象强行加在对方头上,以此证明自己比对方优越,维护自己殖民统治的正当性;其次,它揭露了学术界专家在创造、维护、传播“东方”这一刻板印象中起到的作用,以此证明学术研究并非是完全中立的。因此,这本书的题记就是:“The East is a career”,东方学是门生意。
首先来看看第一点。自古以来,欧洲就对“古老而神秘的东方”充满了幻想,觉得那里遍地黄金异兽,还有穿着暴露的美女……然而,他们甚至分不清阿拉伯、印度和中国。这种对东方的幻想开启了大航海时代,但很显然,一旦真正踏足东方大陆的土地,欧洲人的幻想就破灭了:为啥这里没有黄金美女,反而有一大堆没穿衣服的土著冲我吱哇乱叫?不过反正来都来了,资源土地不要白不要,于是殖民时期正式拉开序幕。
坚船利炮干翻了长矛棍棒,望着部族被血洗还要被迫替自己劳动的土著,欧洲人不仅没有受到道德上的谴责,一股子种族自豪感还油然而生:啊,我们把伟大的欧洲文明带来了这片蛮荒的土地上,啊,我们让这些无知的野蛮人受到了教化,啊,我们是多么地伟大!…………伟大?伟大个鬼哦。
如果你觉得欧洲人好像说得也不无道理,那你就要警惕自己思想中的殖民主义成分了。首先,谁来定义“文明”?或者说,谁的文化才是“文明”?非洲国家没有文明之类的说法就很扯。很明显,当时的欧洲人极度以自我为中心,将自己的文化当成了标杆(今天仍然如此),觉得但凡和他们不一样,就是“野蛮,无知,不受教化”,因此他们有权利改造你,帮助你“进步”。
这种西方的线性叙事,到现在仍然大行其道,他们不接受文明的多样性,只会觉得,西方文明才是文明进化的最终形态,最高等级,其他所有文明都走在朝着西方文明演变的道路上,和他们不一样的地方,都是落后的。文明和原始互为反义词,就是这种思想的最直接体现。
然而,谁规定只有布料做的衣服才是文明,树叶做的衣服就原始呢?谁规定只有穿衣服才是文明,赤身裸体就是原始呢?凭什么和欧洲语言不一样的就是“鸟语”,凭什么觉得人家 “吱哇乱叫” 没有语言呢?
首先正视多元文化的存在,文明并不线性,互相之间也不存在对立,然后我们再来看西方人创造的“东方”和“西方”对立的刻板印象:在西方叙事中,东方往往是神秘的、落后的、野蛮的、弱小的;而自己是正义的、先进的、文明的、强大的。“西方白人男性”的理想型或许是对这一形象的最佳代言。当然,我们现在知道,西方优越论什么的纯属自我意淫。
然而当时,西方人民还是对此深信不疑的,很多学术研究和创作都是基于这种对立的刻板印象,比如从科学角度论证日耳曼人优于其他人种,再比如,19世纪盛行的“黄祸”,以及基于此创作的一系列以“傅满洲”为主角的侦探小说,小说中出场的两位黄种人男性,一个是阴险邪恶的神秘博士傅满洲,一个是软弱无能温顺听话的警探陈警官,二者都迎合了西方创造的刻板印象。

这种刻板印象的传播,形成并巩固了西方优越论的意识形态,不仅合法化了西方对东方的殖民统治,还有助其建立霸权(hegemony),因为这种西方文明最优的观点,不仅西方人深信不疑,时间久了,连被殖民者都信了,然后从身到心都臣服,抛却自己的文明,努力向“先进的西方”学习,最终被异化,对自身文明造成毁灭性打击。
东方主义和文化霸权的后果,对于弱势的一方来说,可能是致命的。因此,学术界要求学者对自己研究中可能存在的殖民主义思想保持警惕,由此产生了后殖民主义和decolonization (解殖民化)。
后殖民主义研究,主要关注的是殖民主义思想产生的影响和造成的后果。这里的研究范围,主要可以划分为三个:一是殖民统治开启之后(16世纪),二是殖民统治结束之后(20世纪),三是整个人类历史时期存在的文化之间“征服”与“被征服”的现象,不需要实际存在殖民关系。
那么,殖民主义又是如何与翻译扯上关系的呢?
一开始,历史学家和民族志学家都只把翻译当成一种语言现象,没有给予多大的关注。随着福柯“话语(discourse)”概念的兴起,大家逐渐意识到,原来语言也包含了说话者的意图,可以作为一种权利操控工具。后来的后殖民主义才把翻译当做了研究对象,而不仅仅是交流的工具。
通过研究殖民关系中的翻译现象,后殖民学者发现,翻译在殖民过程中,常常被用做巩固西方优越论的意识形态、维护西方霸权的工具,这是如何做到的呢?通过翻译,殖民者剥夺了被殖民者表达自己的权利:
当由被殖民者语言向殖民者语言译入时,译者往往被视为研究被殖民者的小众文化的专家,拥有绝对的话语权,可以对被殖民的语言文本进行“生杀予夺”,按照西方文学规则(norms)随意改写,美其名曰将被殖民者“低等落后”的文化进行“修正”,因此翻译的过程往往也是“correcting”的过程。(在《译者的隐形》里,Venuti还专门批判过归化策略(domestication)在向欧美语言译入时的过度使用。)
当由殖民者语言向被殖民者语言译入时,那就完全反过来了。这个过程被视为“传播福音”的过程,“慷慨善良的”西方人将自己“高等优越”的文化“赐福”到被殖民的“蛮荒之地”,给当地“愚昧落后”的大众带来“教化启蒙”,因此,译者往往是“承接甘露”的仆人、服务者、奴隶的角色,必须忠实不二地传达“主子”的话,如果原文中存在本地文化没有的概念,必须“原汁原味”地传达,不能按照本地文化阐释性地翻译,一般要采取音译,比如,sofa一定要翻译成“沙发”,而不是“软矮长椅”之类的。读音方面的障碍消除以后,就可以将被殖民者的文化完全吸纳进殖民者文化了。最近还看过一段脱口秀,一个白人演员很开心地表示,只要用日语的发音方式读英语单词,你就掌握了日语,可以和日本人交流无障碍。(具体视频搜了一下找不到了,欢迎看过的小伙伴在评论区分享链接)
这种基于文化权利差异的翻译差异(translational inequality),现在仍然普遍存在于强势文化(the dominant culture)和弱势文化(the dominated culture)之间,打破了传统翻译学所认为的语言之间可以实现“等价值转换(equivalence)”的幻想(译入语和译出语所处的文化都不平等,怎么可能实现平等转换),翻译也因此成为了文化间权利差异(power differentials)的指南针和风向标。有学者(Richard Jacquemond)总结了以下几点规律:
1. 翻译体量之间的差异,强势文化只会少量译入弱势文化的作品,而弱势文化会大量译入强势文化的作品。
2. 题材方面的差异,强势文化只会译入弱势文化特定题材的作品,读者往往也是专门研究该弱势文化的学者,而弱势文化会广泛译入强势文化各个题材的作品,面向大众读者。
3. 只有符合强势文化对于弱势文化刻板印象的作品才会被译入强势文化(比如,西方更偏好翻译那些反映中国落后、专制的作品)
4. 基于第三点,一些弱势文化的作者在写作时会迎合强势文化的刻板印象,以增加自己的作品被翻译的机会。
欢迎大家对号入座,看看自己平时观察到的翻译现象是否符合这些规则。
翻译在殖民统治和文化霸权中起着重要作用——在过去是建立殖民统治的工具,现在是推行文化霸权的工具和反映文化权利差异的风向标。虽然很多后殖民研究的关注重点是翻译,但是有趣的是,这些后殖民学者并不觉得自己搞的是翻译研究,原因很简单,因为当时(上世纪1920s左右)学者们普遍觉得:翻译研究关注是语言和文本层面的转换,虽然我们研究的是翻译,但我们关注的是翻译背后的权力和文化现象啊,我们研究翻译,关翻译研究什么事!
这个尴尬的局面直到1980年代,翻译研究领域发生了“文化转向(the cultural turn)”以后才渐渐得到改变。这个之前也提到过,指的是翻译研究的对象从传统的文本、语言层面的转换、实现equivalence等值转换,开始更多地关注翻译行为的历史背景和反映的文化现象(简单来说,传统翻译研究将“翻译“这一行为视作在真空无菌实验室里进行的,而文化转向以后,学者才意识到原来翻译行为并不是发生在真空中)。这时候,后殖民研究和翻译研究这两个领域才出现重合。1999年由Susan Bassnett和Harish Trivedi编辑的Postcolonial Translation: Theory and Practice一书的出版,标志着后殖民翻译研究这一分支正式成立。
后殖民翻译研究不光研究翻译在推进文化霸权中的作用和影响,以及对文化霸权的体现,还关注翻译在消解文化霸权中可能发挥的作用,即作为一种解殖民化的工具。比如,后殖民翻译研究会关注后殖民文学的翻译,以及如何通过翻译挑战强势文化的规范norms,帮助少数群体发出声音。
后殖民主义研究的核心是权利差异。受后殖民主义的启发(一针见血地指出强势文化对弱势文化的凝视和规训),女性主义翻译研究也逐渐兴起(主要关注翻译中男权文化对女性的凝视和规训),也很有意思,希望以后有机会再聊。
对后殖民主义翻译研究的介绍就先到这里,希望看到这里的小伙伴能有所收获,获得新的视野,同时以后也能对翻译中存在的“文化殖民”现象有所警惕,并且可以勇敢发声揭露这些现象,一人出一点点力量,我们生活的环境就会变得更加美好,与各位共勉~
山高水长,后会有期~很快会再见的!希望重逢的日子不会太远,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