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的时间
发疯在人们看来是因为遭受了某件痛苦的大事,比如被亲朋情人抛弃,失去财产,生活压力以及面临死亡。发疯了的人就像陷入一张无边的网,拴住了人的理智。他们所有具体的思想抽象成一个个轮廓、意象、曲线,最后构建出其一生时间的形状。
猫站在时间的最初点望向欣子,女人正蹲下身向它伸手,柔软的手轻轻抚摸它的身体与尾巴。猫畏缩,向后逃,躲到了绣球花丛里。欣子理解猫心中的恐惧。她看见猫被无情的陌生人不明所以地踢了一脚,并发出忧伤的声音,恐惧在它瞳孔中无限放大。欣子小心翼翼地靠近猫,一只手顺着猫的耳朵滑落到脸。猫缓慢地挪着脚步,感受着她温柔的抚摸,闻着她身上的气味,增强对她气味的敏感性。
动物不像人们对待事情那样复杂与严密。在动物的世界里没有深思熟虑,有的只是非黑即白的善与恶。猫忧郁地注视着欣子,眼神中倒影着一轮明月,好似在与她交换着什么画面或想法。猫想表达的画面是对欣子的初次印象:欣子瘦小干瘪的身子像薄薄的木片,扁平的嘴唇看着像是被严严地缝合,眼睛垂挂在脸上,刻出深邃的眼窝子。总之,她有着与众不同的气质,这是一种清晰的,深远的,感性的,纯净的气质,这是一种纯粹的,散发着光芒的气质:伟大的同情心。
绣花丛的旁边是一条河流,翡翠绿色的河面上泛着阳光的影子,在斑斓与跌宕中,午后的时间变得友好起来。杨柳树一个挨着一个,依依相偎的样子像彼此间认识了许久。小河的沿岸躺着石子,在阳光下闪着璀璨的光泽。河在时间的催化下,形成一条光带——随后时间缓慢地将猫与欣子联系在了一起。
猫抬头,看着云朵飘浮在空中,云不动声色的由浓变稀薄,一叠叠云层在褪色中消散。这个世界对猫而言是个谜语,而谜底是时间;猫每日行走,躲避人群,遮蔽阳光和暴雨,寻找有限的食物,为的只是延长它的时间。它无解地打量着它周围的环境,似乎什么都有,又好像是一片没有内容的空白页。它感觉自己就像来自第三世界的物种,与这的人类格格不入——人类总是咒骂着世界的不公,它不理解;人类自顾自地发着不同的疯,显现独断专行。唯独眼前这个女人让它觉得这个世界还有一丝感性,女人将它的时间转向了另一个可能性。
它一路尾随欣子,来到了她家。它靠在欣子房间的长镜前,镜像随着它移动,跳跃,挥手。它终于清楚了自己的样子:好像有些脏,脚底上沾满了泥土和灰尘,毛发看着有些凌乱。这就是猫对自己的定义,动物的世界不分丑美。
欣子为它准备了食物,面包屑和一碗水。猫凑近嗅了嗅,狼吞虎咽般一口口吃了起来,饱餐后也不忘满足的舔舐自己的爪子。欣子与猫之后便在一起生活了,她们一起睡觉,一起进食,一起相视交谈,日子总是过的很慢、很慢。
日子漫漫长,猫习惯着人类的生活,可它不喜欢这种生活,犹如违背它本性的生活。某天晚上,猫走进阳台,侧躺在干净的地板上。它看见天上的月亮,月明亮而又幸福地拥抱整片天;听着地上的来来往往的汽车滑过,它耳边像捎起一阵阵的微风,仿佛自己与外部的世界只隔着风的距离。它望向小河,小河像漆黑黑的夜;它望向杨柳上的乌鸦,乌鸦似乎在嘲笑它;它最后望向欣子,欣子呈现温暖的笑脸。猫毫不犹豫地跑向欣子,同时彻底的切断自己与外部世界的联系。
叶子的沙沙声不再吸引猫,蚊子的飞舞不再引诱它,欣子的爱心理所应当地成了它继续耗着时间的借口。猫的时间依旧往前行走,而时间的形状变得涣散,就像那云,一层层剥去它的层次结构,稀薄直至消尽。
猫丧失了一切生活的斗志,一切如同乌有。它习惯呆在床底下,床单遮住了外面的光,隔绝了吵闹的汽车喇叭声。感到饥饿,只用大声猫叫呼唤欣子,欣子便会为它端来食物和水。它变得慵懒,变得不再渴望自然;它忘却了花的香气,忘却了青草和泥土的芬芳,忘却了城市灰尘的味道。猫在慢慢衰老,功能在退化,猫的时间也在缩短。
猫日后的时间飞速快跑,每天反复重复着相同的单调的状态。时间的形状从多形构造缓缓趋于一条单线,无力又瘫痪地支起猫乏味的生活。孤独与寂寥感就像黑云压住它、覆盖它。欣子不再向往常那般悉心照料它,它似没了魂般地度日,每天都像沉睡了一个世纪。
猫在睡梦中做着没完没了的离奇的梦。梦里的时间比现实更长,更诱惑。而现实,以一种无所渴求的方式毁灭它。梦里猫明白,在某种意义上,现实中的它已经死了,跟真正的死亡一样能使它昏死过去的死亡。
梦清醒地敲击了猫,使它苏醒。醒来家中昏暗的光感激起了猫的警觉,它瞪大了眼,发了疯似的嗷呜乱叫,袭击躺在床上的欣子。这种攻击来自猫内心矛盾的痛苦,现实与梦境交织起的痛苦。不同于人,这是一种无限扩散的、切断了它生活本能的痛苦。
家中变得凌乱不堪,艺术陈设被猫撞击在地,沙发床满是爪痕。猫的牙齿上沾着用力过度而造成的血渍,爪子上缠绕着毛线。它走向镜子,发现自己和刚来欣子家那时不一样了:急速衰老,毛发又长又乱,身型变庞大,四肢乏力,眼神呆滞。它的眼眶湿润了一圈,四处乱窜,欣子叫不住它。
猫预兆了自己死亡的时间。死亡时间就如黑夜与白天之间,只存在微妙而脆弱的分界线,瞬间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