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迪艾伦是谁?”
“别用事物的名字命名它们。”——皮扎尼克
我打开门,站在面前的是一个精瘦、高大的戴着黑框眼镜老头子。他面容中透露出愁闷,一双忧郁的眼睛灵活地四处转动,放射出一股超越他年龄的活力,这活力毫无顾忌地感染着那些处在他周围的人。
“我收到了你的信,关于你写的一篇小说。”他向我眨了眨眼睛,走进了门。
我什么时候写过一封信?也许是十天前,或者一个月前。确实,我收到了一封回信,从字迹上来看可能确实是本人,但我却对此不抱有多大幻想,因为我想着,他是个大忙人,而我呢,我还没什么名气,处在每写一篇小说就感到沾沾自喜的幼稚时期。没想到的是,这个只喜欢住在大城市的导演,肯屈身到我所居住的小城市来,而这一切只是因为一封来自某个不知名的家伙的信。
他用那双灵巧的眼睛迅速扫了扫我所居住的房间,脸上露出一股失望,他坐在一个硬板凳上,这可就糟糕了,因为我是想邀请他坐在沙发上,我想我怎么能让这么一个大导演坐硬板凳呢?他就这么拘谨地坐在那儿,这周围全是他不熟悉的东西——中式的破家具,泛白的墙壁,地板上的污渍......简直比他电影里那些最脏乱的场景还要糟。
他尴尬地在硬板凳上坐着,旁边的桌子是我常吃饭的餐桌,上面随意地放了一台满是油渍的烧烤盘,当然,桌面上还有之前吃菜时滴下的凝固了的汤汁。我看见伍迪艾伦试图把手靠在桌上,这似乎是他进行日常思考的一种动作,当然,他不可能没注意到那桌面有多脏,于是很快把手收了回去。
更糟糕的事情还没到——从厨房的方向那边突然传来了一个老妇女的声音,那声音既尖锐又粗粝,等到这个妇女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时候,我才发现她像极了我外婆,只是声音不同。
“哟,你这外国朋友来了呢?我马上给你们做饭。”一遇到客人就要求做饭,无疑是我外婆的性格了。我即便拒绝也没用,外婆很快又到了后厨去,现在客厅里只剩沉默,而伍迪艾伦那双小眼睛依然转来转去,好像整个房间里只有这双眼睛是活着的一样。
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话能说,这不是一个好情景,至少和我预想的不同。我想要的是好莱坞式的会面,譬如一个年轻的天才作家和另一个年老的天才导演,在电影里,他们不会在一间破烂的公寓里见面,也不会有哪个人的外婆突然跑出来,然后一切和预设的一样完美:这个年老的大师无比欣赏自己眼前这个年轻人,而年轻人带着崇敬又有些轻浮的目光看着他。
伍迪艾伦是谁?在他走进门的那一刻,我就开始对自己的脑袋进行挖掘工程,想要从这个问题中发掘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是啊,判断一个人是什么人的时候,我们不会直接说“他是怎么样的”,而应该先自问“这个人是谁?”,这个环节虽然隐蔽,但全然不可能逃避,我首先必须了解一个人是谁,才可以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把这种询问应用在一个名人上,我们会发现此人的身份,进而了解他的成就,之后再是人格品质等等,最终我们的逻辑归纳出“他是谁”。
而对于一个平庸之辈而言呢?我们如何知道他是谁?显然,不可能探究其身份、成就,因为这些都平平无奇,而对于人格品质呢?也只能说是中规中矩。如果我们用同样的方式去归纳一个平庸之辈,那么就会陷入一个悖论:那就是平庸之辈永远都是平庸之辈,就我们可以了解的信息而言,他反倒因为那些被归纳的特质而成为平庸之辈了。
事实上,我发明了一种全新的评价体系,那就是割除一个人身份上的讯息,同时也割除那些心灵上的,难以被归纳的属性,这样就能排除自外与自内的两种可能使人陷入错误的评判标准,最后还剩一种极为特殊的属性,这种属性是心灵与外界的直接连接点,也是二者之间的介质——肉身。
这种评价极为有趣,那就是,当我偶然遇见一个人,并怀着强烈的欲望准备了解一个人的时候,我甚至无需同他碰面,只用看看他到底长什么样就行了。我记住那人身体上的特质:比如眼睛是否澄澈?鼻子仰望天空或垂头丧气?喉结快要掉下去还是死死的卡在中间?大腿细长优美还是有力硬直......于是,根据这人身上的肉体属性,我再次结识了一个个或高尚或卑劣的,或好斗或冷静的,或痛苦而热烈的,忧怆而孤独的,幸福却饥渴的,不幸且麻木的先生,女士,男孩,女孩,老女人,老男人。
我发现我从一开始就始终消除不掉自己对伍迪施加的滤镜,那么,不妨让我们重新来过,现在我要通过透析肉体的眼睛,来观察眼前的这个小老头。
第一时间我注意到的是,伍迪其实一点都不矮,完全不像电影里拍的那样,反而,他的身材非常魁梧(可以说是健硕),至少比我要强壮得多,光是坐在他面前,就能感到一种扑面而来的压力。他那双忧郁的眼睛,我开头就已讲过,但此刻我又多看了一会儿(事实上他也正看着我,也许他也正产生和我一样的思考),没错,这是双正凝视着疑惑的眼睛,它们凭借多年的经验躲在那对黑框眼镜中向外谨慎侦察着情况,它们是伍迪的私人侦探,负责给他提供周围复杂多变的信息。
接下来,我又观察他那双交叉的手臂,两只手的无名指和食指都在快速地朝后敲击着臂背,它们一定是舞者吧,手臂就是它们的舞台,让我想想他们在跳什么舞——啊,对了,焦虑之舞!
什么是焦虑之舞?我曾经在一些年轻导演的戏剧中看到过这种舞蹈,演员们首先向上挥舞手臂,然后头也仰着,凝视天花板上的黑暗,突然,好像那黑暗将要坠下似的,演员以一种极优美流畅的动作来躲避那将要降临的黑暗,可那黑暗(就好像乌云一样),要么在没有尽头的天边,要么在自己头顶上,它保持着自己的安全距离,迷恋于对焦虑者的恫吓,而焦虑者必须同它保持一致的步调,好像永远也没完没了似的。而伍迪那四根手指正在跳的,就是这样的舞。
我觉得我快要解决这个问题了,还没有说一句话,我就快要知道“伍迪艾伦是谁”了。
可是,外婆公鸭般的嗓音传来,打破了这审视的线索。她说,吃饭了,然后端出做好的菜摆在餐桌上,其实只不过是些剩饭剩菜,我想她可能还不知道我眼前这个人是谁呢,我想跟她介绍介绍(带着无比的炫耀心情),我说:“这可就是wuu......”,话音未落,客厅里突然多出两个男人,我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他们只是拿起筷子,然后异口同声地说:“开饭了,开饭了。”随后他们一并挤到桌前,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我和伍迪相视一眼,那是两种轻浮的目光在对撞,好像我们都希望这种对撞能使周围的环境发生改变。这一刻,我们之间产生了多大的共鸣啊!好像我们早就已经是一起拍过无数电影的密友了,现在这房间里所发生的事情比电影还要荒谬。
这时候,外婆提出一瓶珍藏多年的白酒,又往桌上排出三个大碗,她对这个白发苍苍的机敏小老头说:“你是A的朋友,今天咱都高兴,这白酒是我家那老头子从乡下带来的,味儿可正了。”伍迪还没来得及回应,外婆就已经在他的碗里倒满了白酒,同时也在我和其他两个人的碗里倒满了酒。
然后,我眼前的这个白发老头、艺术家、导演、知识分子以及我的偶像,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用瓷碗喝起了我家乡的白酒。
其他两个人也纷纷应和着,他们又是吃又是喝,嘴里还骂骂咧咧地讨论着别家的三长两短,然后其中一个壮硕的汉子用手揪住伍迪的肩膀,另外一个身材佝偻的矮子则推着伍迪的背,防止他倒下。他们拉着伍迪艾伦在客厅里跳来跳去。伍迪被他们吓得不轻,眼睛里透露出慌乱,这慌乱的眼神投向我,而我束手无策。我看着伍迪艾伦费尽全力地扭动着八十多岁的躯体。我说过,他很高大健硕,而那两个男人都显得比他要小,可当他们一起跳舞,伍迪反倒变成弱势的一方了,他的双腿顺从着别人的节奏,他的眼镜好几回因为动作剧烈差点掉到地上,伍迪的表现活像他早期的喜剧电影,比如在《香蕉》中,一个不幸落到某岛国革命军手上的倒霉蛋误打正着地成为了军队的领袖,在那里他也从某种意义上顺从着别人的意愿。
我到底为什么在这里坐着呢?本来我们应该讨论那篇小说才对:我花了两星期的时间写了一篇中篇小说,并时常为其中的内容而感到窃喜,这是因为世界上大部分人都不可能见到它的真貌,可以说我对于将作品公之于众这件事毫无自信心也毫无打算。比起给别人看东西,我更愿意自己去看,这和我在大街上认识陌生人的方式不谋而合,比起认识一个女孩然后一起吃饭、看电影、逛街,我更愿意直接跳过这些索然无味的流程,我更愿意看着女孩子的裙摆,然后猜想这裙摆飘荡的范围,这范围能不能容纳一个行星?或者,一个宇宙?还有那头乌黑的头发,毋宁说那头发就是宇宙吧,毋宁说这世界本来就是浑浊不堪的,是一团黑暗,而头发能使我们定位自己头顶的空气。毋宁说我自己从没存在过吧,我不过是暂时寄居在她的宇宙里的旅客。噢,我看见一个宇宙,两个宇宙,这宇宙又分裂为无数个星系,无数个星系里曾路过了多少行人啊。
我把小说寄给伍迪艾伦的时候,说到底是因为我感觉自己曾在这个小老头的宇宙里栖居过,我曾无数次幻想过那些忍俊不禁的情节,根据这些情节,自己又编了不少奇奇怪怪的幻想故事,我料想我和这个小老头之间有一种联系,这联系可不是关于路过的旅客和浩瀚的宇宙之间的关系,而是关于两个不断在无数星系间旅行的旅客之间的关系。
话说到这里,那两个男人跳舞跳累了,加上喝多了酒,现在正躺在地板上呼呼大睡。伍迪大口喘着气,这回他坐到了沙发上,惬意地躺了起来。而我的外婆走到熟睡的两人旁边,从他们的包里摸出了几张钞票,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便回到了厨房。
我终于可以跟伍迪艾伦说话了!
我从硬板凳上站了起来,坐在他旁边的沙发上,对着他笑了笑,他眯着眼睛,似乎是要睡着了。此刻他全身心都放松了,他那对灵活的眼睛已经半闭,显得疲惫,而两只手臂大大地张开,自然地放到沙发两边的扶手上,因为太累,他甚至是在用嘴巴呼吸。
我不好意思打扰他,所以也闷闷不乐地半闭着眼躺了下来,既然有这么个空闲,那我就告诉你们我最初的设想吧,也就是在伍迪开门的那一瞬间,我所设想的情景。
首先,各位须知的是,在我所设想的情景中,不存在我外婆,也不存在那两个男人,事实上我根本就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蹿出来的。在我所设想好的会面中,伍迪先是摆着微笑看着我,“您就是A先生吧,真年轻啊!”然后我们握了握手,他脱下外套,我邀请他坐到沙发上,然后我们开始聊了起来。
“那是篇很有趣的小说,非常有想象力。”他做出自己在纪录片里常用的姿势,也就是用左手支撑起他的半边脸庞。
“是的吗?我真是太荣幸了,其实我完全没有自信,可以说是一点也没有,之前我还从没写过这么长的东西。”被一个杰出的人夸耀当然是幸福的。
“是的,不过,还是有些问题。”
“什么问题?”
“比如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给了女主人公这么少的戏份,事实上她有很多地方可以写,包括那个偷情的男人,好像他是和政治有某种联系吗?我觉得你可以把他的行为写的更戏剧些。”他继续说。
“噢,是的,伍迪!你看,我一直都在想这些问题,怎么处理啊,怎么搞定角色啊,怎么安排故事啊,你说的正是我所疑虑的地方。”我惊喜地发现他对错误的勘察和我一致,更觉得幸福了。
“没错,没错,你可以写更多,你看,我很看好你写的东西,这些都很有意思,关键是不要停。”
“太感谢你过来了,这一趟一定很累吧,要不要给你订酒店,或者......”
“不用了,”他打断了话语,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已经订好了纽约的机票,一会儿马上就走。”我送他走到门口,那双睿智的眼睛看着我,仿佛在对我说:“你一定会成为一个杰出的作家。”
对啊,杰出的作家,杰出的作品,杰出的人与杰出的人会面,在我的设想里,就连犯错都得是“杰出的吻合”,我们甚至没多谈什么,没有一句废话,也没什么招待和准备,这就是一场杰出的会面:一个导演因为看到了一个年轻作者的一封信,然后不辞万里从纽约飞到中国,就为了对这个作者说几句好话。
抛开这些关于杰出的幻想吧,伍迪已经醉得不行了,事实上他没那么干练,而且还在这儿学会了喝白酒,又跳了跳醉汉才会跳的舞,对了,他甚至讲汉语,从头到尾他都一直在讲汉语。就是这样,这个大导演、大艺术家、知识分子、爵士乐演奏者、幻想家正躺在我那狭小客厅的沙发上,他醉倒了,嘴里还嘀咕着听不懂的话,对面地板上躺着两个来历不明的男人,厨房里还有我那精打细算的外婆,他到底来干什么呢?为了和我说话?为了小说?因为他感受到这部作品拥有某些让他不得不来的特质?还是说只是为了喝白酒、说醉话、跳舞?
就在我头脑里充满疑惑的时候,响起了敲门声,我打开门,走进来一个艺术生,她曾是我的某个高中同学,她来干什么?
等我再次回到沙发上的时候,一股疲倦打消了我讲话的念头,那个艺术生惊讶地说:“他不就是,他不就是Wuuu......”她的话没说完,好像是在等待着我接上她的下一句话,见我没说什么,她还是说出了那个名字。她之后大概会问我一堆话吧,什么“他怎么来的?”“你怎么认识他”“他怎么喝醉的?”“能要签名吗?”云云,要是解释起来简直没完没了,就像我外婆说给我们准备饭菜一样,结果呈上来的是一堆剩菜,看到没有?一般情况下表达的结果就是给对方呈上一盘毫无食欲的剩菜。
艺术生喋喋不休,激动得把双手挥来挥去,她根本不看电影,她只看流行杂志。我多么想把自己心里的话扔给她:“得了吧,你压根儿就不知道他是谁,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我现在只怀有一种恶作剧的欲望,想要看着她如何承接我那装满恶意的话语袋子,但我没有说,我把这袋子藏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我开始用自己那套方法去观察她。
艺术生身材矮小,她扎着一个马尾辫,这马尾辫似乎是向阳的,因为它总朝着天空的位置偏移,也许那不只是马尾辫,而是根接受信号的天线,这世界通过电波发出无数种可解码的信息,而艺术生的天线总是如饥似渴地探知着每一个信号:这信号或远或近,或丰富或乏味;信号是彩色的,至少有七种颜色通过信号传播,信号又是黑白的,黑的一方是隐秘的,而白的一方则被公之于众;除此之外,信号还分为属于夜晚的和属于白天的,白天的信号学会语言,而那些属于夜晚的则保持沉默。白天的时候,信号们在她的耳边低语,告诉她今天发生了什么,即将会发生什么,还有来自过去的种种记忆;而夜晚的时候,周围一片寂静,沉默的信号像幽灵一样飘荡在各个区域。
这就是艺术生之所以一直喋喋不休的原因,她的大脑背后有一根天线,无时无刻不接收着来自世界各地的信号。
或许是艺术生的声音太大,伍迪突然醒了,艺术生立刻围到他面前找他要签名,而我则站起身来拦住她,现在我终于可以和伍迪一起谈论我的小说了!我设想的好莱坞式会面即将到来了,也许他还会买我的小说,然后改编成电影,之后呢?也许会拿几个小说的奖,也许到外国去逛逛......一切皆有可能,我可以趁机摆脱周围的一切,摆脱掉这破烂狭小的房间,摆脱掉两个愚蠢的醉汉,摆脱掉外婆难吃的饭菜,摆脱掉喋喋不休的艺术生,我受够了,这残忍又无望的生活该结束了,我要出去,我要立刻逃出这囚笼!
“你看,关于你的小说......”伍迪开口了,“你的小说......”然后,伍迪摘下了眼睛,突然眼睛一闭,又再次倒在了沙发上,这回他是彻底睡着了。
“都是你,你那个破小说,搞得伍迪艾伦又睡着了,其实听到你要讲你的小说我也快睡着了。”艺术生不满地看着我。
我抓起伍迪的衣领,使劲摇晃他,想让他醒来,他确实醒来了一小会儿,也确实说了一句话,他说:“你们这儿的酒真不错。”然后又立刻瘫倒在靠枕上。
各位,我本来想继续写下去的,但事情发生到这里(我也不必再继续欺骗各位了),我的梦就断了,之后的我可以说是陷进了一片虚妄当中,然后又久久地伫立在无望与可悲的境地里。你们看,在我的梦里,伍迪艾伦成了一个醉汉,我们甚至都没说过几句话,而我呢,我是那个没喝醉的唯一理智的人,可惜我最后也没能知道“伍迪艾伦是谁”。或许理智的总和并不会带给我们什么好处吧,又或许在某个理智的人眼里,我们这些做梦的人总是显得滑稽可笑。不过可以确信的是,我们彼此的生命之间曾经以某种不为人知的方式相互联系过,但由于出现了一些同样不为人知的事故,如今我们只剩下夜晚。在这寒冷而无助的夜晚里,我变得多么可悲,多么可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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