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言

言则心智。

人间一行，你究竟遭遇了如何，一番话语已尽数露白：音高、音准、音质、音论，你尽数勾勒了这一刻，自己沉淀的最高值。无需刻意费力，功力深厚的听音则明，浅陋刻损的已被人致于千里。妆容面相只是其一，此人受过的苦、遭过的罪，被刺穿结痂的内心，一张脸已勾勒了大半，再有补白填充的就是话语。

有人声调上扬，每一个短句拒绝下沉、轻浮轻掠，那是此人性情不够沉稳，内里多缺乏稳扎稳打的能耐，穿行于人际吃了说话的亏，没有被人信赖信服的天性；有人说话苛刻而不自知，天资上或许敏锐洞悉，层层穿透，但正因为头脑“快进”了一步，对人的不屑不待见，也顺势而出，人性戒忌刻损，等他人反应过来，自埋了坑害将其填埋；有人说话虚浮，对方一席话还未全部听完、判断清楚真伪，自行先成了虚假经验的俘虏。浮夸，是一种对彼此关系的轻略，自以为看清套路，实则对方根本没有套路，是他自己的境、局太小，反而被人轻略了。

多数人出身平平，一颗原本实实诚诚的心，在逆境里被欺瞒、虚报了太久，又缺乏抽身超越的可能，很容易为了不再吃亏吃苦，自此改了心性，受了泥污一般的人间相糊弄太久，最怕后来自己也糊了。

人，是替“起点”买单的动物。第一个懵懵懂懂的七年为何，已像白纸一张，被一笔笔粗细勾画，好或不好，永不注销。每一岁被那么多有意无意之物拿捏、改造、捶打、受制，像一张胶片光碟被镌刻为了复杂的性情，他后天一举一动，均在原生态中有迹可循。之后，多数人也只是习惯性复制经历，像成瘾一样疯狂临摹。他们用言语勾勒自身，又注定为意念买单。所以，有人说拥有幸福的童年，可治愈今后的一生；也有人用一生的所有，治愈不幸的童年。

可惜，在命运里每一句话被吞吐而出，最不自知的往往是自己。他不知晓，虚话已被剥了外皮，自身已按成了他人印象里的标签，实话虽没得到眼前既得的利益，却埋了今后福祉的铺陈。今后的命，又藏在当下的话里，面皮细节如何抽动，都该想想清晰。

能一篇话下来成一文的人，是不多的。美言不是锦绣，但一定是策警。说话雷震的人，不都是菜市场里声音高、少吃亏的思路；依仗堂而皇之的身份恫吓、威吓弱小，却自伤肺腑，雷霆骤息的人更比比皆是。语言择慢，慢才是真正的快，快原是为了不吐不快，却留了相反的威力在人印象里，说话人浮躁而不可信；慢成了拉长，一字一顿，顷刻见证了声轻而意重。言语是逻辑，若遵循了道法的痕迹，越是退身出局长远看了全境，于人心处想得深刻，体察得精微，那话语越是玲珑之音。

一番话既能招来源源不断的福运，背后的胸怀、气魄、智能、心性被有察之士，心下一合，步步踩实；也能通过一番话，完全暴露了说话人的破洞和纰漏，小人狠会见伺而袭击。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臭恶之性一旦露了痕，被击打摔伤只是五年七年的光景。

像《红楼梦》被增删二十载，作者在“茅椽蓬牖，瓦灶绳床”之中句句锤炼，以至于立于中国古典文学巅峰的原因，正是让几百个人物通过话语面谱迥异、各个活泛：道貌岸然的君子，亦有伪善龌蹉的一面，让人可悲可叹，巷弄寒窑的小人，也有洞察人情的真挚，让人肃然起敬，这全靠一句句互动的对话，撑起了彼此的因果，更草蛇灰线了每个人物的命运走向，起起伏伏，沉沦跌宕。因而，修言还是修心，而修心又谈何容易。

一刻一时还能憋住原先的性情，但多重事务层层堆叠，一念短视之后兴起的烂摊子，又得亲手收拾。说话，终是对自己认识不清，对他人未见真迹，混沌盲目才遭遇了祸从天降。可被勒在自己生活中的人，一日日像陀螺一般马不停蹄，又何来那么多深思，那么多觉悟，逝水如斯夫不舍昼夜。

可惜人来这一趟不过七八十年，若能活上一千年，见证了更多陨灭，更多衰亡，会不会三缄其口，立地成佛。其实也不用太久，老了的平凡人不开口，个个脸上已写尽了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