炒米流水
糯米淘净泡酥蒸熟晒干,反复晒,晒得焦干。这叫阴米。我的老外婆瘪着嘴巴说阴么籽籽,带着尾音,像倒七戏一样又土又粘,勾得人心痒痒。
阴米送到炒货店。灰白的阴米拌入黑色的沙子,炒货店师傅用大铲子不停翻动,停一停就会糊。眼见着阴米白了胖了,白了胖了膨化了的阴米有个新名字炒米。大锅上悬着筛子,炒得了铲起来掷入筛子,沙子漏入锅里,大师傅扶着筛子抖一抖,炒米集中到晒子角,再一反手,一筛子炒米全部坎入脸盆,这个坎是名词做了动词。炒米快,三五分钟,一气呵成 。

炒米多在腊月里。一是做炒米糖,和糖稀花生或者糖稀芝麻一起混合切片;一是炒米放到洋铁箱子或者坛子里饿了垫垫肚子。装炒米的箱子坛子得密封好,吸了潮气就不脆了。不脆的炒米干吃没意思,又黏牙。
抓两把炒米,别看满登登,热水一冲就小半碗。炒米不经泡,也不抵饱。热水冲泡的炒米腾起一阵米香,绵软起来。水温越高,炒米越软,沸水泡出的炒米,用句家乡话,滑达达,有人说滑达达好吃,有人说滑达达地怎吃。口感和味道,真是千人千样。
汪曾祺写他家乡,炒米像英国人下午茶的茶点,有人用猪油煎两个荷包蛋,抓把炒米,这是美味也是上品,他说要是谁家天天给孩子吃这个,那是要被议论太娇惯孩子。我记得小时候家乡人在老人吃上面宽松一些,言下之意是活的日子短死的日子长,还能吃多少?孩子就不一样了。老人当面就讲你,筷子头上出败子。那时候人心淳朴,拿你家事当自家事操心。煎荷包蛋在我家乡是算一道菜的。来了客人会打蛋下面,有时候没有面条,就炒米打蛋。过年的时候到亲戚家拜年也会吃到。热水打两个溏心蛋,蛋五六成熟的时候冲炒米,舀勺子白糖,溏心蛋雪白,橙红色的蛋黄呈流质在吹弹得破的蛋白里流动,咬一口,蛋黄流出来,赶紧一口吞下,觉得应该是世上美味。但是跟猪八戒吞人生果一样,也一直没有弄清楚世上美味的真正味道。

我喜欢炒米的味道,不仅仅因为背后就是家乡过年暖烘烘喜滋滋的气氛,也是因为有着一种温暖朴素的情怀。《板桥家书》说,乡下来了穷亲戚,抓一把炒米佐以两块姜,最是暖老温贫。这个我有体会,陪着外婆到乡下,再穷,也有一碗热乎乎的炒米,蛋不够,就冲蛋花,一只鸡蛋冲一大碗蛋花,嫩黄色的飘飘渺渺,泡两大碗炒米,一大勺子红糖,乡下白糖少,红糖多,乡下女人信红糖最补。捧着炒米碗的手粗糙黧黑,她们总是一脸歉意地说,二奶,没有好东西,慢待你奶孙俩了。床上垫的是稻草,床单补得像打袼褙,她们的儿女或者孙子皴着红通通的小脸眼巴巴看着我们。我知道炒米是个热心肠。
他们到我家,我外婆一大海碗面条,三四只鸡蛋,一大勺子猪油招待她们。不够再添。
我家乡的炒米还有一个大用途,就是给坐月子的女人吃。家里有怀孕或者新婚的女人,冬天娘家婆家就要多蒸几屉子阴米,等孩子要落地了,赶紧炒两桶备着。好多女人生完孩子吃的第一餐就是一勺红糖几把炒米。以前女人坐月子讲究多,忌嘴得很。月子里的女人,一天要吃很多餐,半夜三更的点火烧锅不方便,几只炒米桶就在床头。

一个月子要消耗多少炒米?各个女人的胃口不一样。总之,生了孩子报了信,娘家人送洗,稻箩一头挑一箱炒米,一头挑几百鸡蛋,几包红糖,扁担头再挂五七只扑腾腾的老母鸡,这个女人不仅月子坐得实在,面子也是有的。
说真的,几箱子炒米红糖吃下去,加上老母鸡鸡蛋和天天睡了吃吃了睡,哪个女人一次月子不吹气一样?到此,女人完成了这一生的蝶变,从糯米一样粉雕玉琢的女儿家,到阴米一样羞涩拘谨的小媳妇,然后成了炒米一样虎背熊腰、大大咧咧的孩他娘,端起碗来呼噜噜吃饭,张开嘴巴哇啦啦骂人,一屁股坐在门口一边张家长李家短扯老婆舌头,一边撩起褂子就给娃喂奶,也不管是不是一街走过的人都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