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鞋
每逢假期,但凡闲在家中,必要受母亲隔三岔五的数落。我四肢懒散,整日幽灵似的在房子里游走,只得一样好,早起,不至于睡到日上三竿——但仅凭这点,也休想免去责骂,尤其在母亲听闻敖星月凌晨五点去公园遛狗的事迹后。
敖星月比我小半岁,正打算考研,她本科学西语的,Luna,她告诉我,在西语里是月亮的意思,这是她的西语名,她毫不犹豫把这名字转赐给了家里的狗。情理之中,她不准备继续和西语拉扯,意料之外,她拾掇拾掇,预备一跃飞渡,挤进西装革履法律人的队伍当中去。傍晚散过步,常去她家里坐,客厅里做摆设用的餐桌久违堆满了纸质资料,考法硕用的。此外,搁一只瓷杯子,胖胖的,莹润的瓷白,杯子里换样式的饮品,普洱、梅汁、冲泡的百香果,也有盛白开水的时候——她家里的折耳猫就而啜饮,被她拍手喝一声,吓走。
我从小没有什么朋友,很黏她,她也没什么朋友,但她不黏我。大三时,她便搬出学校住了。她睡得浅,醒得早,宿舍里吱吱喳喳地吵闹,兼之她茹素,住也住不好,吃也吃不到一块儿,孤独且连天里恹恹无神,搬出去,好歹还有沉沉的梦作伴。这样大的事,她竟一点也未和我提起,直到放假碰面了,才谈起来。
冬末常阴天,又绵绵的雨,但误不了每日相伴地去散步。小区里有片花园,以往是一片森森的竹林,尖叶子粼粼地勾带着悄声语的鬼故事,后来夷平了,起了一座小花园,铺厚绒绒一片的地毯草,当中还支起一架黑漆镂空花纹的铁椅秋千,砖红的围墙边还种紫薇花,一片蒸腾腾的艳桃色。即便宜人如此,人仍是少去的。敖星月常去此地放狗。我们就着草地块夹住的鹅卵石小道走,随意地讲话,随意地笑。
她穿一双运动鞋,广告牌上常见的那种,肥大却轻便矫健,透气的网洞嵌在两边,暗调的颜色块似软的盔甲,白的鞋底厚且软,浮凸的纹路细细地交织。真是一双干净的鞋。我问她,鞋可是她自己洗的。她说,在学校自己洗,在家有时交给母亲洗。我忍不住抱怨洗鞋难,自己常常把鞋穿脏穿坏,毫不犹豫地丢了垃圾箱,再去添置新鞋。运动鞋不好洗,皮鞋更是懒得保养。听到她讲鞋油还分黑色与白色,用在不同色的皮鞋上,我还诧异了片刻,想不到有这样的讲究,我只当全是腻的一层白里透黄的油膏,打上去只晶透的一片亮。她说话总是很平和,极少做什么评价,像软的保鲜膜,服帖地便吸住了,从不与物混同。我很爱听她说话,再琐碎的也乐于听。她说以往擦鞋油,气味大,要去楼道,我便替她遗憾地叹气;她说宿舍周围晒鞋的地方都叫校领导禁止了,我便替她恼怒地哂一声。她会洗鞋,那样脏却又必不可缺的软甲。她过得这样和气平稳,多少也该归功于此。
听过她的话后,我从心底里佩服起她来,决心回到学校也仔细地洗一次鞋。但叫我在家里做,我是断然不愿俯就的,我憎恶母亲骂我懒散,决计不肯让她欣慰。
假期向来不曾长过,听起来长的,也渐渐地消磨光了。回到学校,初几日得闲,我从桌子旁搁鞋盒的铁格子里取出许久未洗的运动鞋。鞋是纯白的,亮度最高的白,日光底下,耀耀地刺得人眼睛酸,鞋两边斜斜竖下来三道铜金色的杠,鞋底薄且硬,不算一双好鞋。它蒙尘很久了,鞋面脚趾根处是常被弯折的,那鞋便两边皱开纹路去,细细地被灰尘描满;鞋带上染着渍,是几时不慎砸上的污块,已不得知了,只见灰中透油的一块斑藓;鞋尖被踢伤了,出露一斑黑惨惨的疮疤。这鞋我不好意思再穿出去,便长久地让它赋闲着,扔也舍不得,毕竟也未到穿坏的地步。
如今,我决心洗刷它。先是抽却了鞋带,潦草地绕在手指上,再拔开鞋舌,大大地敞出内里来。抽一根旧牙刷,绕着鞋面一圈地淋上洗衣液,牙刷毛细致地刮过每一道褶皱缝隙,小白珠子似的泡沫被刷出一道道轨迹。清水浇在鞋面上,它就一层一层地显露出本色来。搓揉了鞋舌,又把鞋带攥在手里,和着洗衣液的泡沫,紧紧地捏出水来,滴滴地溅进盥洗槽里。
把鞋带在挂衣架上夹好,穿绳引线地,像许愿的树常挂的丝带。鞋内里是肉红色的,大开着怀抱,鞋头磕着窗台里的栏杆,斜斜地翘起,内面冲阳光射来的方向摆好。
起初,我是有些忧心的。鞋翘着头摆放,那鞋垫里的水便透明地一涡聚在鞋跟处,倒了几回,都淋漓不绝。我疑心鞋垫鞋底被泡烂,但又无计可施。幸得学校里暖气未断,室内干燥,第二日,手探进最里的鞋尖处,已干透了。穿引了鞋带,我忍不住将脚伸进去,提起鞋带两头,绷紧了,打个蝴蝶结。
我给鞋拍了照片,给敖星月发过去,问她洗得可干净——自然是干净的,那亮得刺人眼睛的白又显露了——我夸赞自己还是有一些生活的禀赋的,母亲往日攻击我好似残废,这谣言不攻自破了。她很为我高兴,又教授了我一些洗鞋的诀窍,比如洗过鞋后,用纸巾沾干净内里的水,便不必担忧鞋干得慢了。
我踩着这双鞋,走在人行道上,小心翼翼地避开石块和水坑,雨淋过后,急忙用纸巾去擦。我认为这当中是有些博大精深的东西的。张爱玲讲她偶尔去买菜,兜菜袋子的绳绊子为那卖菜的老头拿嘴衔过了,她拎着那濡湿的绊子,心里却不觉得讨厌,只觉得自己似乎长进了些。如今,我也慢慢地长进了一些,但离赶上敖星月,却还落了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