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编织的物品
自从惊蛰那天收到表姐寄来的野菜,这几天的饭桌上,社饭和杂豆糍粑成了极受欢迎的常客,一大盆绿莹莹的社饭,一桌人还跟在老家时候一样,吃得肚子滚圆。

我在大饱口福的时候,妈妈说,别看表姐只寄了两袋野菜腊肉和豆腐干做成的社饭原材料,估摸不足两斤,但是费的工夫可多了。桌上这一盆社饭也不知道要摘多少野菜才能炒出来。
我才反应过来,从小到大只顾了吃,从来没认真观摩过做社饭的全程。
当第一缕春风闯进冬天,大地总是第一个察觉,于是一夜之间就酥酥痒痒地冒出了绿色的绒毛。这时候,与土地相处了一辈子的老人们成了最敏锐的人,她们挎上篮子,背上背篓,系起围腰,迫不及待地踏上静默了一个冬天的田野。

在漫山遍野的野草里,她们准确地拔起野葱、野蒿,还有很多我叫不出名字、也许也没有名字的野菜,无论有名无名,对武陵山里的人们来说,它们都是新一年的第一次丰收。春天的野菜是采不尽的,篮子和背篓里也装不完。
老人们从田间地头回来以后,满城的菜场、路边小摊上转眼就摆上了野菜,然后家家户户的厨房里都飘出了野味。
社饭不能像普通的菜饭一样做。
要先洗干净几大盆的野菜,煮熟之后,把所有水分沥干,使熟野菜们变得软嫩又干爽。然后把熏了一个冬天的腊肉洗干净、切丁,在油锅里炸出油香来。豆腐干也同样切丁备着。下一步是煮米饭。贵州铜仁和湘西凤凰、湖北恩施那边的风俗是用糯米,我们家乡依旧用大米,糯米比大米更黏糯,更适合做蒸的饭而不是炒饭。



米饭煮到半熟之后,把所有配菜一齐下锅翻炒,直到炒得均匀且冒着干爽的热气,就可以出锅了。整个过程从洗菜开始,至少要耗费两三个小时、两三个人力,然而闻风而动的馋虫们三下五除二就可以吃完一大锅。
这是整个春天的馈赠啊,如风卷残云一样的吃法的确是有点暴殄天物。但是也要这样的热切,才足够尊重自然和厨师的时间。
当我一口一口嚼着社饭,千里之外武陵山的乡土又包裹了呼吸。像这样凝聚人力物力的物品,除了包括社饭在内的佳肴,如今工业化的时代里已经不多了吧,而在我记忆里这样的东西小时候有很多。
小时候,不止吃到肚子里的东西,由睡到醒、从头到脚的很多物品都是费时费力做的。
那时候的被子不像现在批量生产的规整简便的被芯被套,被芯是要在棉花店里论斤买棉花现用机器弹的,弹一床棉被也是郑重的事情,值得在棉花店等上半天。冬天要盖至少十斤棉花的大棉被,才能抵御深山里的严寒。
被套呢,每次换被子的时候,妈妈要备上手指长的粗针和毫米粗的白棉线,被芯放在白色底布上,盖上绣好的彩绸,然后像包礼物一样把底布四个角叠上来,折好角。
我负责压住角不让那规整的纹路变形,等着妈妈一针一线把被角缝上。四个角缝完,一床被子才算可以盖。等到洗的时候,就要把被角剪开,要套的时候重新缝上,如此往复。
小婴儿们的襁褓也是同样的费事。分量不够请棉花店专门弹,家长们就自己买棉花、棉布,自己动手或者托手巧的朋友缝成棉布套,塞上棉花以后再一针针把棉花均匀分布在套子里,做成豆腐块一样方方正正的小棉被,呈菱形平铺着,小婴儿放在正中央,如同礼物一样裹成粗壮的有着粉脸的棉蜡烛,拉出双手来免得束缚住,然后竖放在背篓里稳稳地站在大人背上。
那时候的衣服大多数也不是走进店里付完钱就拿回家那样简便的。虽然我小时候的棉衣已经不像大人的童年时代那样手作,但是毛衣、帽子、毛线袜、围巾、毛裤,全部都是手织,还有手工纳鞋底的棉鞋。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每到秋风起的时候,谁家的妈妈不拿出针线,手腕上挂着装了毛线团的塑料兜,三五碰头交流今年的毛衣花色呢。图案织得巧妙的妇女总是大家拜师的对象,她家的儿女,则是小孩子们眼中的时髦精。哪家的妇女肚子鼓了起来,亲戚朋友就会自发地开始给未出世的孩子织衣服、袜子、帽子、手套,胎儿一天天长大,衣柜里小小的软软糯糯的毛衣们一件件叠加。

现在习惯在手机里一分钟就下单一件的我们,很难再见到那样的场景。
还有小时候的玩具,大部分都无法轻易获取。几个人一起的时候,可以玩跳绳或者丢沙包。绳倒是可以买,因为自己确实难做,但沙包常常自己做。请妈妈缝个结实的小布袋子,自己去沙地里塞满细沙,再封上口,一个沙包做好了可以用很久,也要很仔细的保管。一个人的时候也有好玩的——玩石子,我们老家叫作“捡子”,就是手掌抛石子又迅速接住需要的数量,可以一个人玩,也可以几个人比赛。
每个人都有自己专属的一套石子,五颗还是七颗?我已经忘了数量,但是都是小心收集起来的。平时走在路上都看着地,如同猎鹰俯瞰着草原,小心观察着有没有大小差不多、形状比较圆润的石子,鹅卵石反而是不适合的,因为太大也太光滑。所以那时候盖房子的工地是小孩子们的最爱,石堆里能选出好多适合玩捡子的石子来。选好了石子,还要时时搓磨,一是练手感,二是把石子磨得更顺滑。几颗灰扑扑的石粒,往往磨出包浆来,放在盒子里,就是珍藏的玩具。
男孩们还玩弹弓,听说要选到恰好能做弹弓的树杈,也需要一副好眼力和好运气。好不容易选到了,费力把树杈砍下来弄回去,要先在沸水里煮过,让木料变得更坚硬更不会被虫蛀,然后用铁丝细细地绑成弹弓的外壳,再收集橡皮筋拧成更粗壮的长条,七弯八绕固定在树枝两端,才能做好一副弹弓。
没有光和电,也没有现在玩具店里琳琅满目的寓教于乐功能,那是用耐心百般磨炼过、用想象奋勇拼杀过的武器,如同武士刀和侠客剑。

后来机器代替了人力,金钱买到了时间,我们省了很多事,多了很多空闲,总归可以算得上好事吧,但是我还是很怀念曾经用岁月编织一件物品的感觉。
我们把自己的血汗和呼吸也编了进去,仿佛怀孕一样,一滴滴生命灌注,一点点期待着长成。这“孩子”不是代孕,没有送人,等到诞生的时候,其实已经相处了很久,处出了感情,怎么摸怎么顺手,怎么看怎么熟悉。自然的生命力和人的精气神交汇在这个物件里,所以社饭特别香,被子特别暖,毛衣特别柔软,玩具特别鲜活。
利奥波德说,人们在不拥有一个农场的情况下,会有两种精神上的危险,一个是以为早点来自杂货铺,另一个是认为热量来自火炉。
人不再经手自己生活中的物品时,也不再知道它的来历,不再关心它的结局,连带着生活也变得浮皮潦草,漫不经心。如果省下的时间没有用于更深刻的事物,可以算得上是生命体验的流失?
那么多人爱看李子柒,除了田园之美,也许是希望像她那样完整经历一件物事吧,如同我们希望人生的感受也能完满。
那么多人传颂木心的《从前慢》,也许是希望慢慢体会每一件小事吧,如同我们渴望更多的时间,更松弛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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