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愣 (节选自我的小说《冬季不再来》)
太阳刚刚爬出地平线,秋风已有几分寒意。 高大愣穿梭在苞米地里,左手挎一个柳条编的篮子,举着右手用力掰着苞米。他的马车就停在通往他家自留地的那条土道上。下车前,他已经拉紧了车闸。种马低头转着圈,四处寻找些半枯的干草吃。吃了几口,它又抬起头,紧盯着离它一尺多远的一穗老苞米,它伸直脖子朝着苞米棒子呼哧呼哧地吐着舌头。车轱辘的大轴已经被车闸卡死,无法转动,只能被这匹种马拽得哧哧作响,车轮稍有些滑动就咯噔一下被车闸阻滞着。车轮和路面的摩擦,把地上的土坷垃轧得粉碎。高大愣从青纱帐里钻出来,挎着满满一篮子的苞米,熟练倒在车上。苞米堆得有一尺多高,涨满了一尺多高竖在车周围上竹席子,中间还鼓着“蒙古包”。高大愣用手摆弄着邻近竹席的苞米,他把一些苞米竖着插到竹席内侧,像打了一根根的桩。种马好像没有注意到主人的到来,仍旧探着头,咂巴着嘴,去够那穗老苞米。“这点出息!一车苞米呢,回去管你吃个够。”说着高大愣跃上车辕,啪地一声抽响了马鞭。种马最后又望了一眼那穗苞米,愣了半秒钟的神,甩开四蹄冲了出去。 高大愣坐在车辕上,叼着旱烟,小船似的双脚都快拖到了地面。这两条大长腿真应该去打篮球,或者练短跑。他的一步能抵上别人的两三步。他本不姓高,因为父亲的中文名叫高尔基,他便姓了高。有村民问,这个高尔基是不是那个高尔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老董头说,人家那个高尔基,长得像列宁,咱村这个长得跟赫鲁晓夫似的,咋能是一个人呢。 一九四五年,高尔基随苏联大军进入中国东北,在战斗中负伤,留在忠信村养伤。伤好了找不到大部队,便留在了忠信村。早就听说来东北打日本鬼子的苏联军人都是斯大林从监狱里放出来的劳改犯,如果没立功,回去就要再抓进牢里去。因此,大多数村民坚信高尔基一定在军队犯了什么错误,不敢回去。 忠信村岁数大的村民大都会说几句像“斯得拉斯特威接”、“打死未大娘”这样简单的俄语,这都得益于高尔基的普及推广。他当年治疗腿伤,就住在村北头的老吴家。老吴家二姑娘像拐杖似的架着他在村里走。“怎么不给老高配个拐杖啊。”村民问她,“不用,我扶着更得劲。”“拐杖拔凉拔凉的,你身子多热乎,晚上还能给老高捂捂被窝。”“放你妈的狗屁!听说过白求恩吗?老高这是国际主义精神,你懂个屁。”“哈哈,哈哈,老高顶多是个逃兵,还拿他和白求恩比?”高尔基长得又高又大,吴家二姑娘肩膀够不着他的胳肢窝,他只好手扶着她的肩膀走路。吴家二姑娘想捡石块打那帮嘴损的村民,但又怕弯腰,闪了高尔基的腰。她就向他们“呸、呸”地吐唾沫。后来,高尔基和吴家二姑娘真成了亲,又学会了中国话。再也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嚼舌头了。 小学没毕业,高大愣就跟着高尔基赶马车,套马、驾车样样精通。高尔基死后,高大愣子承父业,变成了车老板儿,他办事一根筋,有时愣头愣脑,村民们才给他起了高大愣的绰号。 太阳有一丈高了,风也渐渐暖和起来,高大愣解开蓝褂子上的黑钮扣,露出被汗水浸湿的红背心。两边的青纱帐像一排排被首长检阅的士兵,昂首挺胸地站立着。红水晶似苞米穗在秋风中翩翩飘舞,黄绿相间叶子沙沙地摇曳着。种马旋风般地飞跑,把车上的高大愣颠得一起一伏。偶尔有一两穗苞米滚到车下。马车一直向北,很快向右转了个弯就上了大路。这条沙石路是忠信村唯一能通往县城的路。在平坦的路上,种马跑得更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