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图伯特的记忆 之五 · 瓜玳国 静静 离别

从夏河返回后,工作组分成两路,我返回内地完成资料整理,阿姆和阿乌继续往南走,一个月之后我们将在丽江重逢,完成最后的校整。
丽江的五月,初夏,我们住在一个叫瓜玳国的地方,房子是一个朋友在瓜玳国买下的,做成了客栈,一个叫静静的姐姐在帮忙打理,因为我们要工作,客栈对外歇业一个月。
静静姐姐并不是丽江人,只是在丽江待了很多年,清华还是北大毕业,早年也经历了八九,辗转便待在了丽江,在客栈养了一只大金毛,当时刚满一岁,呆萌,人来疯,非常贪吃,我们做饭它就在旁边坐着,眼巴巴的望着你,生辣椒也吃,生茄子也吃。一楼院子里有一棵桂花树,离地一米来高的分枝都劈掉了,一开始我还以为是特意修剪的,后来才知道是被金毛啃掉的,院子角落里有个大鱼缸,养了睡莲和金鱼,鱼缸是用一个巨大的瓦缸子做成的,缸子的五分之四埋到了土里,露出缸口部分,院子里铺了一层厚厚的小孩拳头那么大的黑色鹅卵石,差不多和缸口齐平,金毛每天都要去鱼缸那看鱼,有时候坐着低头看,有时候干脆趴在缸沿上看,静静说这家伙小时候几乎每天都要掉进鱼缸里一次,因为总是想去抓鱼,然后就掉进去了,自己又扑腾不上来,急得嗷嗷叫,现在长大了,不去捞鱼了,就每天去看,大概觉得鱼儿是它的宠物吧。
我们的工作有点闲适,老藏民受不了一天干太多事情,一般就是每天下午两三点到五六点的这个时间段可以工作,其他时间要么是还有人在睡觉人凑不齐没法开工,要么就是有人来访人多了他们要喝酒没法开工。我早上习惯早起,有时候就背上背篓去附近的菜市场闲逛,有时候就去古城逛逛,有时候就在屋里看书,静静也不来打扰我们,有人来访的时候我们就都在一楼的大客厅里,来的人也是五花八门,但都是很有故事的,比如牦牛哥哥,因为知道阿姆来了丽江,专门从小中甸跑过来看他,然后自然就是要喝酒的,喝了两天,然后回小中甸了,这两天我们自然没法开工,第三天早上我起来,发现二楼走廊上有两处奇怪的黄黄的东西,就喊静静姐姐,她楼上楼下跑了两趟,最后确定是狗狗拉的便便,之后时不时二楼就会有狗狗的便便,一楼院子里、房里和三楼都没有,我们都觉得奇怪,有一天晚上大家坐一起聊天就说起这事, 阿姆咯咯咯的笑,说:哎呀呀,这有什么奇怪的嘛,三楼是它睡觉的地方,一楼是它玩的地方,只有二楼什么都不是啊,那就是拉便便的地方嘛!我和静静面面相觑,再想想,好像是这么回事啊,后来阿姆就开始教育狗狗,每天就坐它身边跟他叨叨,后来就没再在二楼发现过狗便便了。
有一天从大理来了一位野夫哥哥,也是专程赶过来看阿姆的,晚上大家又围坐在一楼大客厅,那天晚上忽然停电了,满城黑漆漆的,静静姐姐给我们点了几只蜡烛,话题不知道怎么的就聊到了八九,野夫哥哥也是因为八九辗转到了大理,然后隐居在大理,静静姐姐回忆起当年,说那时候她在北京读大学,同学都差不多十八九岁二十岁,暑假,很多同学都没回家,她那天晚上在宿舍,没出门,但很多同学都出去了,有些就再也没回来,后来她才知道她男朋友受伤了进了医院,她去医院看他,他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有同学喊他去街上,说好多人,我们也去看看啊!然后就去了,然后不知道怎么的就闹起来了,水、烟雾、火光到处都是,反正就是很乱,然后大家都往回跑,他们也跟着往回跑,被人撞倒了,来不及爬起来又被踩伤了,然后被同学拖起来,就送医院了。她说那时候其实好多同学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是看热闹跟着去的,后来才知道是出事了。后来他们毕业了,分配了工作,后来就结婚了,再后来她想要孩子,但是她丈夫因为童年过得很苦,并不想要生自己的孩子,但除此之外什么都可以给她,她接受不了,她觉得她只是想要一个孩子,而他连一个孩子都不肯给,就是根本不爱她,这样相互撕扯了好几年,最后谁也不肯退一步,就离婚了,她说那几年她就像神经病一样,后来工作也做不下去了,就来了丽江,找了个山上的村子,每天就跟着村子里的妇女种地,山里的女人很淳朴,但都觉得她怪,好好的一个北京的女大学生,生得也白白净净的,为啥种地来了,种地多苦啊,干嘛不待在城里呢?她就在山里住了两三年,就不想回城市了,然后就来了丽江城,就待在丽江了。开始的那些年前夫还每年给她打钱,后来她就不要了,彻底断了联系,再后来就来这了。过了这么些年,现在也没有孩子,再回头去想,孩子也就那么回事吧,可是当时就是那么执着啊!
六月初的时候我们终于完成了最后的资料校整,这时候丽江的雨季快来了,临行前一天,夜里下雨,忽然非常冷,我们在客厅里燃起了壁炉,狗狗就趴在地毯上,阿姆想点燃一支香,一边点香一边叨叨:哎呀,仁波切真是的,我要他在香里加一点点助燃的嘛,他就是不加,看看,看看,这种天气根本点不燃嘛!好不容易点燃了香,又因为他今天拿的是宗萨的药香,特别粗,一般的香板插孔根本插不上,他又叨叨:哎呀,我那个从中甸带下来的香插呢,孔孔很大那个,扎西你帮我找找!
好不容易找到了香插,阿姆弯腰摸了摸狗狗的头,阿乌一直话很少,我和静静姐姐就安静的坐着,看着阿姆在屋里左晃晃右晃晃,扎西就看着他,也不知道他要干嘛,最后他可能也觉得没有什么可干的,就跟我们一样坐下来,背对着光,看着大家,然后咯咯的笑:你们的样子好傻!
第二天早起,阿姆来敲门,说要编个新辫子回惹萨。我们都到了一楼大客厅,静静姐姐帮我们准备早餐,阿乌和扎西装捡行李,我帮阿姆梳头编辫子,他拿了个小袋子,把掉下来的头发都细细的蜷起来放进袋子里,辫子编好,他非常开心的带好帽子,把装头发的小袋子拎起来对着光:嘿嘿,以后要跟我上天葬台的!我把梳子递给他,他问我:你在我家的佛堂里看到一个小木盒子没有?我说看到了啊,他说那都是他掉下来的头发,以后要跟他一起去天葬台的。说完小心翼翼的把小袋子揣到衣服内口袋里。
他们送我到机场,我直接飞回内地,然后他们开车回惹萨,阿姆下车站在我身边,右手摩挲着左手手腕的念珠,然后把手抬起来凑到眼镜底下,眯着眼睛看念珠上的光,然后看看我:送给你,要不要?我愣了一下,他眉头一皱:要不要嘛!我可劲点头,他开心的捋下念珠放到我手里:人骨头,怕不怕?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他咯咯的笑起来:你怎么会怕嘛!你是觉姆!说完他看了看天边:哎呀呀,这就是缘分吧,你跟这个念珠有缘的!走吧!觉姆拉,有缘再见咯!说完转身就走了。我握着手里的念珠,看着他走远,我知道这串念珠陪了他很多年,在他最痛苦的那一年,他去了萨迦寺,他想出家,后来被仁波切劝住了,他说仁波切对他说:你在世间还有很多事要去做的,以后你再来,我会收你的,但现在不收你!后来他想清楚了,要回惹萨了,临行时仁波切给了他这串念珠,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要他好好的。因为念珠年代实在太久远了,当时只有一百零三数,他用一颗自己的老珊瑚补了一数,后来有几位阿尼因为非常感激他多年的供养,便取下转了数十年的转经筒上的几颗砗磲送给他表示感恩,这样念珠才到了圆满的一百零八数,再后来他去了一趟纳木措,去看望在湖边山洞里修行的阿秋喇嘛,那又是他的另一段尘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