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黑玉》(2)——关于未来的选择,尊重内心还是追逐金钱?
透过卧室门,程鑫和程大路时不时碰杯对饮的声音清晰可辨。
程大路一个劲儿夸程鑫有出息,学习好又会赚钱,希望程己将来能像他一样就好了。
程鑫客气了几句,跟程大路说会再帮忙引导程己,让他别脑子里总想着兴趣、爱好这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工作之后就知道了,赚钱才是正经事,社会评价男人的标准很单一,就是能挣多少钱。
程大路连连称赞还是自己的大侄子看得明白。他回忆起程己的成长经历,说自己和郑馨夫妻俩有什么好吃的好穿的都先可着儿子来,就是为了让他安心学习,将来长大了能有出息。“可不能再学艺术了。干这行的人很多都挣扎在社会边缘,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很多人为了自己心中的执念,放弃和牺牲了太多。”
程己躺在床上,手里摩挲着篮球公仔,心思一会儿在父亲和堂哥的聊天上,一会儿在这似乎有生命的公仔身上。
一直生活在父母羽翼之下的青年,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自己做过决定,一切都习惯于由父母来安排好。
但是今天,程己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困惑。不仅是在选择专业这件大事上,还有关于这石头和公仔的怪事,他也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父母。
被攥在手里的公仔,丝毫没有了刚才的那番生气,怎么看都只是几个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玩具,样子谈不上精致,一次成型的身体也完全不能活动。
“那件事之后,你们吃了不少苦。现在快要看到曙光了,再熬4年就胜利了。来,预祝弟弟高考顺利!”程鑫的话钻到程己耳朵里。
没有听到程大路答话,只有一饮而尽的声音。
“那件事”。程己对这个词有一种模糊且不太真切的印象。
他记得妈妈在很久以前提起过,说是在自己小时候,爸爸是当地小有名气的雕塑家,曾经在市里的大礼堂办过展览。那时候,来找程大路委托的人络绎不绝,一家人的生活过得红红火火。
后来,当地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想要在自家企业大堂摆一个自己的半身像,也来找程大路。程大路开始没同意,后来禁不住对方托了不少关系来说情,终于接了这活儿。
没想到,一家人的噩梦就此开始。这个大人物对自己的形象十分在意,常常亲自来监工,对创作过程指指点点发号施令,一会儿嫌雕像的面部不够饱满,一会儿又嫌眼神太过空洞。
程大路先是隐忍,后来对方要求越来越多,动不动就颐指气使,还让程大路照着几位伟人的面容塑造自己的形象。
矛盾和争吵终于爆发,几近完工的塑像被砸在地上碎了个稀巴烂,据说双方还打了一架。
最终,程大路被对方告上了法庭,说他诈骗。这个大人物还利用自己的社会关系封杀了程大路,上门委托的客户一下变得寥寥可数。
自此之后,一家人的生活水平急转直下。程大路靠着一位好心人的帮助,才勉强了结了官司,找到一家学校挂靠,转行当了艺术老师。听说由于不是主科,学生们在课堂上睡觉打闹的不在少数。
具体的细节程己都不太清楚,这件事也是家里的一个禁忌,从来不会轻易提起。要不是程鑫今天突然提到,程己几乎忘了还有这么一件事。
想到父母这么多年省吃俭用供自己读书,还有父亲两鬓日渐明显的白发,程己躺在床上,感觉脑子里一片混乱。
时间就像抓在手里的泥鳅一样,当你发觉的时候它已经溜出去一大截了。石头和公仔都没有再出现过什么异样,只是那只限量版公仔怎么也找不到了,让程己觉得很奇怪。
教室里倒计时的数字飞快减少,随着一张一张试卷被填上答案,高考一步步走到了程己面前。
临进考场前,程大路和郑馨问程己紧不紧张。程己耸了耸肩说,没有任何感觉。
坐在考场里的程己看着笔尖在试卷上滑动,有一种看电影的感觉。答案似乎自动从手中的钢笔里流向了纸面,而自己丝毫不费力气。
四周安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窗外的蝉鸣声声入耳,让程己想起小时候父亲带着自己在田边写生,也是应和着蝉鸣蛙叫,他不小心把颜料涂到鼻尖上,父亲把他举过头顶,画布上的麦穗被风吹得弯着腰,麦田深处若隐若现两个身影闪烁着蓝色的光。
考试结束的时候,程己闭上了眼。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然后从小到大寒窗苦读的场景会如潮水般涌来。
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
程己收拾起文具,平静地走出考场,顺便暗自做了一个关于未来的决定。
考试成绩公布的那天,一家人早早围坐在桌旁。他们已经从租住的房子搬回自己家,一套不大的两居室,屋子里的陈设有些年头了。
回家的时候,他们四处检查了一番。
窗户的把手生锈得厉害,有些不好使了。栗色的地板上布满划痕,走动起来不少地方会嘎吱作响。
一年多没住,阳台的墙皮裂开了手指宽的口子,要重新刷漆才能修补。那台10年前买的32寸的电视挂在空旷的客厅墙上,显得十分孤独,功能倒是还正常。
床单盖在床上,和走之前没什么两样,样式是八九十年代的风格,淡橙黄色的底纹上零星绘着几朵又大又红的月季花。郑馨有一次说要把这些床上用品给程己带到大学宿舍去,被坚决拒绝了。
时针指向十点,查分通道开启。通过手机查询分数很方便,看到678的分数,父母比程己要激动得多。
“我就知道我儿子没问题!”程大路脸上的笑容很久没有这么舒展了,整个人看起来似乎年轻了十岁。
程己也挺开心,不过他并不觉得有多惊喜:自己的发挥向来稳定,考完的时候就知道没什么问题了。
他拿起电话打给武同,电话响了半天才被接起来。
程己问:“怎么样?”
对面的声音有些波澜不惊:“不怎么样。”
“那怎么办?”
“没事儿,我爸都给我安排好了。”声音里还是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下午一起打球去吧?”
“行。”
等程己到球场的时候,武同和几个同学已经跟人在打比赛了。武同今天手感特别好,投篮、上篮几乎百发百中,接连好几拨对手都被武同一个人打得没有还手之力。
程己于是自己拿起球到旁边的篮筐随便投投。不过他的篮球技术跟考试技术一样稳定:百发百不中。
“以后终于不用被你拖后腿了。”武同终于下场休息了,捡起滚到脚边的篮球还给程己,“怎么样大才子,考出满意的成绩了吗?”
程己点了点头,算是回答。武同问他准备报哪个学校,程己说R大学的经济学院。
“没劲。”武同似乎对这个回答不怎么满意。他说他爸联系了英国的一所高等院校,他要去学工商管理了。
程己问他,期不期待出国留学?武同说能离开父母身边,感觉挺好:“免得整天看他们脸色,被骂不学无术什么的。”
看得出来,武同对于上大学这件事情本身,没有太多想法。
程己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他把武同拉到一边,低声问道,你的那些公仔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武同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说,那些公仔都太普通了,自己有的别人也都有,已经被他扔到角落里吃灰了。
程己粗略算了下,那些公仔加起来得花了武同几千块钱,暗暗感觉肉疼。
“我最近在研究欧洲有哪些好玩的地方了,等我过去了,邀请你来旅游呀!”武同丝毫没有继续讨论公仔的兴趣,开始跟程己说起他的旅行打算,有英国的乡村,法国的卢浮宫,西班牙的圣家堂教堂,奥地利维亚纳金色音乐大厅,还有布拉格的老城......
在武同眼里,去英国读大学,几乎就等于长时间的环球旅行。虽然这家伙平时看上去干什么都不上心,但说起玩儿,那绝对专业。
之前程己跟着武同和几个同学出去旅游过,他们去的那些好玩的地方程己都不知道是从哪儿找到的。
武同有句名言,学习我不行,吃喝玩乐第一名!
“我要去喝99种德国黑啤,看99座哥特教堂,逛99个博物馆!”正当武同说得唾沫横飞的时候,同伴叫他上场了。
武同问程己准备好没有?程己点点头回答,算是吧。
送走程己,郑馨在客厅沙发上坐了很久,一种强烈的陌生感涌上心头。
她自己也觉得奇怪,以前三个人的时候,总觉得屋子里堆满东西,住得不宽敞。现在孩子去上大学了,只是少了一个人,带走了两行李箱日常用品和换洗衣服,为什么一下就觉得屋子那么大,那么空空荡荡 ?
程己出门前,郑馨连续好几晚睡得不踏实,总感觉落下了什么行李没给儿子带上。
有一天凌晨三点半,郑馨蹲在没开灯的房间角落里,再次打开行李箱,一样样核对牙刷、牙膏、长袖、短袖、拖鞋、床单、被罩是否都带上了。程大路起床上卫生间差点绊倒,被吓了一大跳,说她肯定得了强迫症。
程己不是没出过远门。初一的时候,他就曾和班里同学结伴到西藏旅游。临行前,郑馨不过叮嘱了几句让几个孩子注意呆在一起,有事相互多照应别走散了,然后多给程己拿了五百块钱。后来,程己几乎每个假期都会和同学出去旅行,收拾行李、计划路线什么的,从来不用郑馨和程大路操心,也从没出过什么意外。
是啊,一个18岁的孩子,走到哪儿也丢不了。学校就在隔壁城市,即使落下什么东西开个车送过去也不过几个小时时间,怎么就会产生这种如临大敌的感觉,仿佛儿子要去的不是大学,而是战场?郑馨自己也想不明白。
程己本来打算把自己最喜欢的那几幅画也带上,但郑鑫没同意。她说学校宿舍人来人往,容易弄丢了或者弄坏了,还是放在家里好。
沙发背后的墙上原本挂着的是郑馨和程大路的结婚照。那是一幅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他俩都是年纪轻轻的模样,女人留着及肩的秀发,即使在黑白的场景中也掩盖不住柔顺的光泽,白皙的笑容里没有一丝皱纹。男人留着浓密的胡子,头上发量惊人,清瘦的面庞洋溢着幸福的神采。
前几天,郑馨指挥程大路把结婚照取下来,换上了程己的那几幅画作。程大路一开始并不同意,瘫在沙发上懒得动弹。后来经不住郑馨的一再要求,终于还是照办了,一边换一边还嘟囔,这结婚照挺好的,你看咱俩当时也是郎才女貌啊,儿子这画我都看不懂,你能看懂吗?郑馨并不理会他。她只是觉得,家里显眼的位置应该有儿子的东西。
在沙发上坐了好一会儿,郑馨才发觉时间已经快十一点了,该做午饭了。
“大路,中午不想做饭了,出去吃吧。”
“哦,随便。”
大学跟之前的想象完全不同,程己走在绿草如茵的校园里有种做梦的感觉。
教学楼的编号从1编到了9,单是图书馆的那片就比中学整个校园都大,乳白色的外墙在阳光下反射着柔和的光线,和程己心目中“象牙塔”的形象完美契合。
路上三三两两并肩行走的学长学姐,大多行色匆匆的样子,并不都会边走边讨论课业话题,但他们脸上丝毫没有社会上为生活而忙碌的人们脸上那种疲惫和焦虑,有的只是无需解读的简单。
路过操场的时候,能看到某个体育社团在训练,一队人整齐地跑着圈,不知是指导老师还是队长的领头人跑在队伍之外,一边给队员加油鼓劲,一边讲解运动要领。
初进宿舍时,只有天浩到了。他来自比程己家乡更偏南的城市,一口吴侬软语,说话慢条斯理,黑框眼镜背后的眼神闪烁不定,格子衬衫在瘦瘦的身躯上显得有些肥大。
见程己进屋,天浩忙站起身来。两人各自作了自我介绍,天浩转过身从背后的行李袋里掏出一大包瓜子塞到程己手里,说这是家乡特产一定尝尝,希望以后大家多相互关照。
程己没带什么可以作为回礼的东西,只好连连道谢。之后,他没费什么劲就找到了自己的床铺,把行李放到床边,打量起这间将要住四年的屋子来。
带洗手间的宿舍不大,面积应该不到20平。两侧墙边各放着一个上下铺,四张书桌放在屋子正中间,每张桌子都配了一个凳子和一盏台灯。显然是刚翻新过的房间散发着淡淡的油漆味,并不刺鼻,反而让人有一种安心的感觉。头顶的日光灯发出白色灯光,不明不暗。
靠近门的地方摆着四组柜子,算是衣柜和储物的空间,卫生间在门旁另一侧,空间很小,只容得下两个人同时站在里面。墙上的瓷砖不太完整,年久失修的墙面反射着晦暗的光泽,露出的水泥墙面质感和沙砾一样粗糙。
不知道来来往往多少学生曾经在这间狭小的屋子里度过了自己最黄金的青春岁月,据说当今商界赫赫有名的L先生读书时宿舍就在这栋楼,没准儿就是眼前这个房间。程己对这样略显简朴的居住条件倒是没什么意见,反正他高三一年住的老屋也差不多是这样的条件。
门突然开了,进来一高一矮两个年轻人。高的那个抱着个足球,叫孙乾,刚运动完一身汗。矮的那个是双文,本地人,头发很长,像是个文艺青年。
宿舍四个人到齐了。
来自天南海北的四个年轻人都是第一次住宿舍,这种集体生活让他们感觉特别新鲜。一连好几天,他们都卧谈到深夜,谈自己的家乡,谈自己的过去,谈对大学的憧憬,谈为什么学了经济学,还谈,嗯,什么都谈。
孙乾睡在程己下铺,是个酷爱体育的家伙。每天都抱着各种体育杂志钻研,对足球、篮球、网球、乒乓球样样精通,说起什么战术打法头头是道。他还特别喜欢英语,一到晚上睡觉前就会抄起一本新概念英语翻几页,据说是为了听懂英超解说。这家伙精力特好,每次卧谈到深夜第二天早晨都跟没事人一样第一个爬起来。
天浩就起不来。只要卧谈超过12点,第二天准得睡到中午才能睡醒。好在还没正式开学,不需要上课。天浩是那种典型的好学生,对学习充满热情,一心盘算着将来毕业之后到金融机构找一份高薪厚禄的工作。他给自己订了计划,大一过四级,大二过六级,大三CPA,大四GRE,如果有精力,还准备考个司法考试。在天浩的床边贴着一张满满当当的作息时间表,看着就让人有一种紧张感。不过这几天因为起得太晚,很多日程都耽搁了。
双文睡在天浩下铺,兴趣爱好特别广泛。双文说他以前来过R大学好多次,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没想到阴差阳错来到了这所学校。不过听说R大学的艺术团好像很不错,还有很多课外社团,让双文很期待。在他柜子里放着好几样东西,笛子、吉他、太极剑,感觉一个人能撑起一台晚会。
头几天里,四个年轻人走到哪儿都形影不离。程己第一次感觉到一种奇妙的归属感。以前虽然和武同他们关系也不错,但也不过是共同话题多一点而已,和几个同龄人朝夕相处的经历是从来没有过的。
同样奇妙的是,程己从家带来的那个黑色石头,最近总是温乎乎的。虽然夏末初秋的季节,天气开始转凉了,但似乎浅浅的秋意并没有影响到这块石头。它静静躺在程己的衣服兜里,兀自散发着暖意。
熟悉环境并不需要太长时间,程己很快觉得自己进入了熟悉的节奏,上课、做作业、阅读辅导书,唯一不同的是,大学老师和中学老师不一样,上完课就走,根本不在乎台下的学生有没有听懂,或者,有没有在听。
程己觉得这样挺好,因为他发现经济学的内容并不是很吸引他。虽然读懂教材、做好作业并不难,但上课时他总是抑制不住地走神。这要是放在中学的时候就糟了,那时候班主任经常突然袭击抽人起来回答问题,他这种尖子生更是经常被被请上台作示范讲解,一走神就容易出洋相。但现在就算他趴在桌子上睡觉老师也好像根本看不见一样。
而且,程己觉得经济学书里讲的很多内容都太理想化了,他很好奇天浩为什么听课总是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
他问天浩,你觉得理性人假设站得住脚吗?天浩扶扶眼镜反问道,这是经济学的基础,能有错吗?
程己在心里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人怎么可能做什么事情之前都在心里计算清楚效用大小?人又怎么可能做什么事都只从是否有利于自身经济利益这一个角度去考虑?
“我就从来无法算清楚学经济和学艺术到底哪个才是更符合我自己利益的选择。”程己暗自想。
R大学的图书馆是程己最常去的地方。这座号称南方最大的图书馆,藏书超过百万册、涵盖了古今中外各个学科,还有不少珍贵的古籍和大部头外文典籍。不仅学校的老师、学生常到这儿来,就连社会上的各界人士也把这里视为搞研究、做工作的一个重要资料来源。每天早晨天还没亮,图书馆外面就会排起长长的队伍。
据说图书馆的馆长是一位很有学问的老先生,在这个位置上已经执掌了几十年。别的图书馆都是七点或者八点开门,老先生给这座图书馆定下的规矩却是日出时开门,正好和图书馆大厅里那句“照亮人类思想”的格言暗暗吻合。
清晨,太阳缓缓升起,树叶在灰白古朴的图书馆外墙上投下影子,排队的人群也开始秩序井然地慢慢挪动起来,春来冬去,寒来暑往,莫不如此,成为R大的一道特殊风景。
大一新生就泡图书馆的并不多,程己的大部分同学们大多还延续着高中的学习习惯,更在意能不能把必修课的课本学懂。剩下的则一头扎进丰富多彩的社团活动,在学生会、戏剧社、辩论队等诸多事务里忙得不可开交,感叹人生还有这番新天地。
双文每天一大早就背着把太极剑出门——说是太极社团提倡大家在一天开始之前,先在幽静清新的环境里锻炼锻炼,能够起到最好的强健筋骨、激活神经的作用。不过,双文每次练完回来,跟他们说得更多的是哪个哪个女生今天也去一起练习了。
程己最近每天跟双文一起出门。他自幼就睡眠少,小时候因为睡觉晚、起床早,没少被父母唠叨。现在到了大学,终于再没人管他什么时候睡、什么时候起了。
一般来说,程己都是头几个到图书馆门口排队的。虽然那时距离开门还有二三十分钟,但程己觉得一来可以用这个时间背背英文单词,二来早到一点可以抢到他最喜欢的那个座位。
第一次进图书馆的时候,程己就上上下下参观了一遍。这座图书馆建于80年代,有五层楼、十二个阅览室。阅览室和公共区域都摆放了桌椅。不过由于这座老建筑整体面积不大,加上学生都喜欢占座,所以座位通常非常紧张。
前两年,图书馆新建了配馆,两座建筑通过连廊接在一起,面积扩大了很多,自习的座位也增加了不少。但是学生们中间有一种说法,说是旧馆的座位很多都是出色的前辈坐过的,自带“仙气”。特别是对那些考研的大四学生来说,上一届考研成功的学长坐过的位置被视为沾了考运,格外受到青睐。
所以虽然新的配楼更宽敞,但学生们都喜欢挤在旧馆里,这里的座位还是供不应求。程己喜欢的座位也在旧馆。倒和谁之前坐过这个位置没关系,只是因为这个位置在一个角落里还靠窗,能够独享一份安静。
这几日早晨等图书馆开门的时候,程己常能在队伍里看到一个穿白裙子的女孩。她总是胸前抱着几本书,安安静静地站在队伍里,长相算不上传统意义上的漂亮,但是一双大大的眼睛嵌在不大的脸庞上,很有特点,让人看过一眼就会留下印象。
看女孩的样子,不像是考研的学姐,多半是刚入校不久的新生,不知为什么也一大早就跑来泡图书馆。
女孩常坐的位置,离程己的位置并不远。程己经常一抬头就会看到女孩认真阅读的侧脸。她是那么专心致志,任由身后的人群穿梭来来回回或偶尔交谈,也从不会抬头去关心。只是偶尔耳畔的鬓发滑落挡住了书页,才会缓缓地用手整理一下。除此之外,几乎再没有其他动作。
“她准是个很好的绘画模特。”程己时常没来由地想。不过女孩一般只会上午出现在图书馆,下午就不见踪影了。程己当然也不会一整天都泡在图书馆,但是他去的时间并不固定,不像女孩这么规律。
程己坐的位置,挨着窗户,外面是几棵高大的银杏树。夏日的蝉鸣此时早已退却,时常能听到的是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不过听说银杏叶要11月中旬才会变黄,那又是R大学非常有名的另一道靓丽风景。
最近老师布置了不少课外阅读书目,像《国富论》《就业、利息与货币通论》《21世纪资本论》等等。每本都很厚,程己读起来颇要费些功夫。有时读得累了,他就会望着窗外的银杏树发呆。
“做棵树也挺好,只要没人砍伐,树就可以安安静静地生长在天地之间好多年。”程己有时会这么想,人就不行,干什么不干什么都会受到“看不见的手”的影响。
虽然谁也说不出人类社会是不是有一个共同的终极目标,但所有人都似乎在朝着同一个方向在埋头猛冲:发展出更多、更好、更强大的生产能力,国与国之间也好,人与人之间也好,隐藏着一场永远也不会结束的竞争。
世间的一切,都可以看成一种资源。人力也好、智力也好,埋在地下的石头也好、流淌在地面的河流也好,在市场经济里,这些都可以用某种方式转化为一个生产力数据,也同时体现为可衡量的经济价值。
人不能像树一样不管不顾地活着,只需要跟着春去秋来长叶落叶。人被牢牢裹挟在经济活动里,做什么不做什么,都要从经济价值的维度去衡量。
社会不允许其中的个体年复一年一成不变地活着。人必须要不断前进,不断创造价值,不管自己情愿还是不情愿。
“没有经济学,人架不起通天塔。有了经济学,人又变成了螺丝钉,真是无解的难题。”10月的最后一天,程己终于把《国富论》啃完了,空气中已有了丝丝凉意。
时间刚过12点,程己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把摊在桌子上的书本整理好还回书架。白裙子女孩常坐的位置上坐着一个中年男子,不知道她是没来还是坐到其他地方去了。
因为早饭吃得不多,程己的肚子这时咕咕叫了两声。学校里有八个食堂,每个都有不同的菜系和特色。程己最喜欢去的是第三食堂,因为这里主要是川菜、湘菜,能够满足他吃辣的口味。
最难得的是,这里的麻辣香锅做得跟老家楼下的王记餐厅颇为相似,那种熟悉的味道不仅刺激着程己的味蕾,还常常能勾起他对过去的美好记忆。
这会儿正是饭点,食堂排队的人不少,好在麻辣香锅的窗口面前人还不算多。程己选了青笋、冬笋、午餐肉、藕片、金针菇、排骨递给食堂师傅,没多久就取到了配上米饭的香锅套餐。
麻辣香锅的秘诀不在于辣,而在于麻。要用特定的麻椒,才能在单纯的辣味中间填充上饱满的麻香味,带来丰富的味觉体验。
同样的食材,用不同的底料炒出来,味道真是天差地别。有的餐厅用普通花椒,制作出来的香锅味道非常平淡。而这第三食堂用的是云贵川一带出产的青花椒,仿佛一下就让眼前的美食有了不一样的灵魂,让人吃过一次就会想吃第二次。
程己把碗里的美食风卷云残般一扫而光,这才发现自己吃撑了,于是心满意足地到校园里散起步来。
人行道上熙来攘往,有赶着去吃饭的同学,也有行色匆匆的路人。程己沿着图书馆旁边的小路慢慢踱步,享受一份午后的安逸。
经过一片树林的时候,一座低矮的建筑吸引了程己的目光。“艺术学院?”建筑门口的牌子让他眼前一亮。
学院一楼门厅里,摆着一块巨大的抽象雕塑作品,镀银的表面弯弯曲曲,整体呈现一种人形的轮廓。
程己走到雕塑面前,感觉到一种莫名的熟悉,自己的面庞映在哈哈镜般的表面上,变成了夸张的椭圆形。
旁边的墙壁上,悬挂着指示标牌。油画系、雕塑系、国画系、艺术管理系、设计系......程己的目光最后落在了“画室”两个字上,就在一楼走廊尽头,他不自觉地迈开步子走了过去。
此时大家都去吃饭了,走廊里非常安静,程己的脚步声显得格外突出。画室的门并没有锁,而是半掩着。程己突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紧张,继而又暗暗笑话自己又不是做贼,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
推开门走进画室,一股熟悉的颜料和纸的味道扑面而来。自从几年前放下画笔之后,程己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闻到这股味道了。
画室里没有人,里面摆放着很多画架,有些是空的,有些上面夹着未完成的画作。
墙边的桌子上摆着很多临摹用的静物,有水果,有石膏雕像,还有一些单纯的木质几何图形。墙角摆着几个大箱子,里面码放着很多油画。
程己大声问了几声,有人吗?并没有任何回答。于是,便拿起箱子里的油画查看起来。前面几幅是风景画,之后便是一些对西方名作的临摹作品。
“蒙娜丽莎?”程己翻到这一幅画时,惊讶地自言自语道。当年,第一次看到蒙娜丽莎的微笑时,程己有一种被神秘力量击中的感觉,从此便一发不可收地爱上了画画,也爱上了艺术。
没想到在这间小屋子里,又翻到了一幅别人临摹的《蒙娜丽莎》。而且这幅临摹作品水平颇高,蒙娜丽莎的眼里似乎有神采,微笑也柔和美好,丝毫没有僵硬的感觉。若不是放在这箱子里,真让人怀疑是不是看到了真迹。
就在程己欣赏着手上这幅作品的时候,他忽然感觉手上的画布温度突然升高。一阵头晕目眩袭来,眼前的东西也跟着剧烈抖动起来,程己支撑不住地想要倒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