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特·帕金斯·吉尔曼:《改变》
(刘莉莉 译) (见《她们笔下的她们》,选自《20世纪外国短篇小说编年·美国卷》)
“哇——哇!哇——哇!”
弗兰克·格金斯把咖啡杯放得过猛,以致咖啡都溅在了酱料上。
“就没什么法子让那个孩子不哭吗?”他问。
“我不知道怎么办。”他的妻子说,这话说得非常肯定,也很有礼貌,听上去就像是机器切出来似的。
“我知道。”他母亲更肯定地说,但却不那么彬彬有礼。年轻的格金斯太太从她那对儿精致匀称的眉毛下看了看她的婆婆,什么也没说。但她眼周围疲倦的皱纹加深了;她几乎一夜都没睡,像这样已经有好些天了。
他也没睡。其实,他母亲也是。她不用照顾这个孩子——但却清醒地躺在床上盼着能带他。
“光说是没用的,”朱莉娅说,“如果弗兰克对孩子的母亲不满,他一定会说的——也许我们该有点儿变化。”
这话说得轻弱得不祥。朱莉娅的神经处在崩溃的边缘。对她那疲倦的眼睛、她做母亲的敏感的心来说,从隔壁房间传来的号啕大哭就像鞭子在抽打——像火一样刻下烙印。她的耳朵用得太多,而且总是这样。她结婚前是个热情洋溢的音乐家,钢琴和小提琴都教得相当出色。对任何母亲来说,婴孩的哭声都是让人心碎的,对一个音乐家母亲而言,这甚至是种折磨。
但如果她的耳朵是灵敏的,她的心灵也同样如此。如果她的神经是脆弱的,她的个性就非常骄傲。孩子是她的孩子,照顾他是她的职责,她会照顾他的。她白天兢兢业业,以满足孩子的需要,还要把家收拾得干干净净,而她的夜晚已经很久没有补充她的精力了。
令人心烦的哭声又变成了号哭。
“好像还不到该改变对策的时候呢。”年长的母亲不悦地提议。
“也没到换住处的时候。”年轻的那位用死一般沉静的声音回敬道。
“唉,丘比特做证!会有些改变的,很快就会!”做了父亲的儿子站了起来。
他母亲也站起身,离开了房间,她的头高抬着,表明刚才那最后一击对她没造成任何影响。
弗兰克·格金斯瞪着他妻子。他的神经也被折磨得要命。连着剥夺一个人的睡眠对人的健康和性格都不会有什么好处。一些有知识的人就采用这种剥夺作为折磨人的一种方式。
她平静而机械地搅着她的咖啡,眼睛阴沉沉地向下盯着她的盘子。
“我不能容忍你对母亲说那样的话。”他下决心般地宣布。
“我不想让她干涉我带孩子的方法。”
“你的方法!听着,朱莉娅,我母亲对怎么带孩子知道的比你能学会的还要多!她是真喜欢——而且有实际经验。你为什么不让她来带孩子呢——我们都能清净点儿!”
她抬起双眼望着他:深不可测的眼眸中闪着愤怒的光。他一点儿也不欣赏她要自己带孩子的想法。当人们说他们“濒于崩溃的边缘”时,他们说的是实话。那句把理智描绘成“岌岌可危的王位”的老话也是个明证。
朱莉娅精神崩溃的程度比她的家人想的还要严重。事情就是这么简单,这么平常,这么不可避免。
这就是弗兰克·格金斯,被顺利地抚养成人,一个非常能干、过于宠爱他的母亲的独子。他深深地、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年轻音乐教师高贵的美和完美的思想,他的母亲同意了。她也喜欢音乐,崇尚美。
他母亲在银行里存的那点儿小钱买不起独立的房子,朱莉娅诚恳地欢迎她在他们家居住。
这儿有恩爱、礼节、和睦。对年轻的妻子来说,她还有高尚的献身精神,她非常崇拜她的丈夫,她本希望自己会成为世上最伟大的音乐家——她可以为了他放弃这个理想!显然,她已经有好几个月没碰她的音乐了,她从不知道自己是这么想念它。
她的全副精力都用在对他们的小公寓进行装修和艺术布置上,却发现自己总是变来变去,很难达到她定下的标准。音乐家的性情中不总是包括耐心,如果需要的话,也不包括处理事情的能力。
有了孩子之后,她的心充满了极端的爱和感激;她是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亲。她的快乐越来越多,越来越高,直到超过了对音乐、对随心所欲地表达感情的热爱,她要表达她的爱、骄傲和快乐。她没有语言天赋。
所以现在她木然地望着她的丈夫,而此时,分居、秘密逃走——甚至自杀的荒唐念头眼花缭乱地在她脑中闪过。她只说了句:“好吧,弗兰克。我们会有所改变的。而且你也该——享受点儿安静了。”
“朱莉,感谢上帝!你看上去的确很累,小姑娘——让妈妈来照看那位大人物吧,你去睡一会儿,好吗?”
“好,”她说,“好……我想我会的。”她的声音带着特殊含意。如果弗兰克是个精神病医生,甚或是个普通的外科大夫,他都会注意到的。但他的工作却跟电子线圈、电动机、铜配线——而不是女人的神经——有关,所以他没注意。
他吻了吻她,出去了,离开屋子后,他身子向后一仰,解脱似的深深呼了口气,进入了他自己的世界里。
“结婚养孩子这事不像人们说的那么好。”这是他思想深处的念头。但这念头还没完全形成,要表达出来就更差得多了。
当一个朋友问他:“家里都好吗?”他说:“是的,谢谢你——非常好。小孩子老是哭——但我想,那很正常。”
他把整件事都抛在了脑后,把他的才能都放在男人的职责上——如何赚到足够的钱来养活妻子、母亲和儿子。
在家中,他的母亲坐在自己的小屋里,望着窗户上正好在“井”字中间的那块毛玻璃,沉思着。
在乱七八槽的小早餐桌旁,他的妻子还是一动不动,手托着下巴,眼神空洞无物,正用她那备受折磨的思想搜寻一些为什么不能做她想要做的事的可信理由。但她的头脑大混乱了,没法正常工作。
睡觉——睡觉——睡觉,那是她惟一想做的事情。那么他的母亲就可以想怎么带孩子就怎么带了,弗兰克就会得到些安静了……噢,天啊!该给孩子洗澡了!
她机械地给孩子洗了澡。她又按时准备好了消毒牛奶,让那个小东西舒舒服服地用奶瓶喝上了。他舒适地躺着,喝着奶,而她站着看他。
她把浴盆倒空,把浴帘擦干,把毛巾、海绵和新生儿洗浴用的各种各样精巧的东西都捡了起来,然后就坐下来瞪着前方,她比什么时候都累,但却越来越害怕做出决定。
格里塔已经拖着沉重的步子,用沉重的手清理了桌子,现在正在厨房咣当咣当地洗盘子。年轻的母亲听到每一声咣当声,就本能地退缩一下,当这姑娘的高音变成盖过她工作的悲歌时,年轻的格金斯太太颤抖地站了起来,做出了决定。
她小心地抱起孩子,拿上他的奶瓶,把他带到他奶奶的房间里。
“您能照看一下阿尔伯特吗?”她用乏味、温和的声音问,“我想我得睡会儿觉。”
“噢,我很高兴。”她的婆婆回答道。她的话带着冷冰冰的礼貌,但朱莉娅没注意。她把孩子放在床上,用同样无神的目光望了他一会儿,接着一句话也没说就出去了。
老格金斯太太坐着看着孩子,看了很长时间。“他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她轻声说着,心满意足地看着他玫瑰色的皮肤,“他一点儿事儿也没有!都是她的鬼主意。她对他的照顾一点儿规矩都没有!想想吧,能让这个孩子哭上一个小时!他紧张都是因为她自己紧张。给他洗完了澡她当然没法喂他——当然不行!”
她又把这种讽刺性的沉思继续了一段时间,这当儿工夫又把空奶瓶从那张湿乎乎的小嘴里拿了出来,那小嘴漫无目的地吸吮了一会儿,然后就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我能带着他,让他一点儿也不哭!”她慢悠悠前后摇晃着继续自言自语,“我能带二十个这样的孩子——而且很乐意!我相信我会到某个地方这么干的。让朱莉娅休息一下吧。换个住处,确实如此!”
她摇晃着身子,盘算着,很满意她的孙子和她待在一起,即便他在睡觉。
格里塔已经出去做自己的事了。房间里非常安静。突然老太太抬起头嗅了嗅。她敏捷地站起身,冲到煤气阀前——不,阀门关得紧紧的。她又回到餐厅——那儿也没事儿。
“那个傻丫头没关煤气灶,现在都要爆了!”她想,然后就进了厨房。不,小屋空气清洁,干干净净,每个火眼都关上了。
“出奇了!一定是从走廊上传过来的。”她打开了门。不,走廊里散发的是平日那种地下室的味儿。接着她又看了客厅——那儿也什么都没有。出租房子的代理管那间小凹室叫“音乐室”,那儿有朱莉娅盖着琴盖的钢琴和小提琴盒子,静悄悄的,蒙着灰尘——那儿什么也没有。
“是她屋里发出来的味儿——而她在睡觉!”老格金斯太太说,她想打开门。门上了锁。她敲门——没人答应;敲门声大了——摇门——吱吱地扭把手。没人答应。
于是格金斯太太飞快地想:“也许是个意外,不必非得告诉别人。弗兰克不能知道。很高兴格里塔出去了。不管怎样,我一定得进去!”她看了看气窗,那根结实的杆子是弗兰克为挂朱莉娅喜欢的门帘亲自安上去的。
“我相信我能行,在关键时刻。”
对她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她算是相当麻利的了,但是以前她没有什么体育锻炼的壮举,使她能轻而易举地完成这项工作。她慌慌张张拿来梯子。站在梯子上她能看到里面,她看到的令她不顾一切地做出了决定。
她用小而有力的手抓住了杆子,勇敢地把自己轻飘飘的身子塞进了打开的窗子,笨拙地转了个身,成功了,但是她摔到了地板上,气都喘不过来,某个地方还蹭伤了。她飞跑着打开了窗子和门。
朱莉娅睁开眼时发觉一双慈爱的手臂搂着她的身子,楼着她的腰,而且还听到温柔的安抚、慰藉她的话。
“什么都别说,亲爱的——我理解。我理解,告诉你!噢,我亲爱的孩子——我心爱的女儿!我们对你好的程度还没到一半,弗兰克和我!但是现在振作起来吧——我已经有了最可爱的主意要告诉你!我们就要有点儿变化了!现在听着!”
脸色苍白的年轻母亲安静地躺着,承受着安抚,年长的母亲希望她能感到心满意足,伟大的计划被讨论着,而且决定执行了。
当婴儿“摆脱了哭泣的咒语”后,弗兰克·格金斯很高兴。他把这事对他的妻子说了。
“是的,”她甜蜜地说,“他得到了更好的照料。”
“我知道你会学会的。”他骄傲地说。
“我学会了!”她同意道,“我已经学会了——会了这么多!”看到她的身体迅速而稳定地恢复着,他也很高兴,万分高兴。她的面颊上又恢复了雅致的粉红色,眼睛闪着轻柔的光;晚上给他演奏的音乐是温柔的,门关着——以免吵醒阿尔伯特——他仿佛觉得他求爱的日子又回来了。
格里塔铁锤一般的脚步声消失了,从那天起,来了一个神奇的法国管家,取代了她的位置。对这个人的特点他没有过问,也不知道是她在采购东西,安排饭菜。饭菜带着全新的雅致,而且仔细地变着花样,这使他非常愉快。他也不知道她的工钱比她的前任高得多。他每周上交同样的钱,从不过问细节。
他也很高兴他的母亲好像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生活。她非常快乐、活泼,有很多小笑话和小故事——像他少年时知道的那些;最重要的是,她对朱莉娅的态度非常自然、热情,他满意得不知怎么才好。
“我告诉你怎么回事吧!”他对单身时的一个朋友说,“你们这些人不知自己错过了什么!”他还带了其中一个回家吃饭——只是要向他展示一下。
“所有这些靠的就是你一周三十五块钱的薪水吗?”他的朋友问。
“正是如此。”他骄傲地回答。
“那么,你的妻子是个绝妙的理家高手——我能说的就是这个。你还有我见过或听过或品尝过手艺的最好的厨子——我想我该说,她值五美元呢。”
格金斯先生很高兴,也很骄傲。但当某人带着不快的坦诚对他说:“我觉得你不该让你太太教音乐课,弗兰克!”他既不高兴,也不骄傲了。
他没在朋友面前表现出自己的惊讶和气愤,而是把这些留给了他的妻子。他是如此惊讶和气恼,以致做了件大不寻常的事——他下午很早就离开公司回家了。他打开自己公寓的大门。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他每一间屋子都进去了。妻子不在,孩子不在,用人也不在。
开电梯的男孩听到他到处砸着东西、开门、关门,他快活地咧嘴笑了。当格金斯先生出来时,他主动向他提供了一些消息。
“小格金斯太太出去了,先生,但老格金斯太太和那个孩子——他们在楼上。我想,是在屋顶上。”
格金斯先生到了屋顶。他在那儿找到了他的母亲和一个笑眯眯的、快活的保姆,还有十五个快乐的孩子。
老格金斯太太飞快地反应过来了。
“弗兰克,欢迎来我的儿童乐园。”她快活地说,“我很高兴你能及时赶回来看它。”
她拉着他的手,带着他四处看,骄傲地展示自己的阳光屋顶花园沙堆、用锌片做内衬的大大的浅池子,她的花、葡萄、跷跷板和秋千,还有地板上的气垫。
“你看他们多快活啊,”她说,“西莉娅用一点儿时间就能把事情都处理妥当。”接着她又向他展示了最上面的一套房子,它已经被改造得很合适,以便在天气不好时,很多小东西就可以在那儿睡觉了。
“朱莉娅在哪儿?”他先问。
“朱莉娅马上就回来,”她告诉他,“不管怎样,五点前她就能回来。那时妈妈们也要来领自己的孩子了。我收的孩子从五岁到九岁或十岁。”
他沉默着,既因为生气,也因为受到了伤害。
“我亲爱的孩子,我们一开始没告诉你,因为我们知你不会愿意的,我们确信这事能进行得很顺利。我租了是上面的一套房子,你知道——一个月四十美元,和我们的一样——每星期付给西莉娅五美元,给楼下的霍布罗克医生同样的数目,因为她每天帮我检查这些孩子。她也帮我挣回这些钱了,因为一个妈妈一周付给我三美元,就不用请保姆了。我每周给朱莉娅十美元住宿费,我自己还剩大约十美元。”
“她在教音乐课?”
“是的,她教音乐课,就和过去一样。你知道,她喜欢那样。你一定已经注意到她现在有多高兴,身子有多好你注意到了吧?我也是。阿尔伯特也是。对一件能让大家都高兴的事,你的感觉是不会太糟的,是不是?”
就在这时朱莉娅进来了,经过一段轻快的步行,她的脸红扑扑的,精神很好,很愉快,胸前抱着一大束紫罗兰。
“噢,妈妈,”她叫道,“我买了票,我们都去听梅尔巴的歌剧吧——如果我们能让西莉娅晚上替我们的话。”
她看见了自己的丈夫,当看到他责备的眼神时,她脸上泛起了愧疚的红晕。
“噢,弗兰克!”她请求着,搂住了他的脖子,“请别介意!请习惯它吧!请为我们自豪吧!想想看,我们都这么开心,我们一周挣一百美元——我们全加起来。你看,我有妈妈给的十美元加在家里的开销上,而且我自己还有二十美元或者更多呢!”
那天晚上他们谈了很久,就他们两个。最后她告诉他,他们之间曾有过怎样的危机——这危机曾有多近。
“弗兰克,妈妈教了我一个办法。一个又让我恢复了头脑的办法——而且不失去你!现在她自己也是个不同凡响的女人了,她的整个身心都放在了孩子身上。阿尔伯特真的很喜欢这样!你也会喜欢——如果你见到这个样子!”
“亲爱的——我的爱——现在我一点儿也不介意了!我爱我的家,爱我的工作,爱我的妈妈,我爱你。至于孩子嘛,我希望生六个!”
他望着她绯红的、充满期待的、可爱的面庞,把她朝自己拉近了。
“如果这事让你们所有的人都那么高兴,”他说,“我想我是可以忍受的。”
几年后人们听到他这样说:“结婚生子就像人们说的那么容易——只要你学会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