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的雨声

凌晨关掉手机，在睡意朦胧间仿佛听到了闷雷响起，以为是做梦呢，接着窗外的一阵雨声，啪嗒啪嗒打在塑料板上，雨似乎很大，但不急促。

雨点不大不小地，打中了某个回忆的开关，半睡半醒之间，猛地袭来小时候夏日的零碎片段。

记忆容易被时间篡改、磨皮、附上滤镜。实际是什么样的我很难说清楚，我只知道如今回想起来记忆里的那些个夏天，总是下着雨——绵绵不断的，或者不近人情的。因此鼻腔里呼吸的空气是湿润的，家里的瓷砖是会发汗的，人的情感也是粘腻的......

在老家，进入夏天的第一件事，是拿出储藏室的凉席，在院子里刷洗一遍，经毒辣的日头暴晒后卷起放角落，要用时就在客厅那铺满花岗石的地板上展开，躺上去，冰凉可以从地面传到整个后背。

小时候的凉席可以用好几年。有传统的专门制作凉席的手艺人上门来，带着一大捆长长的竹篾，坐在门口板凳上开始编制。递上一杯茶，一下午的光景一张凉席便编成了。

在农村的夏天，走进别家门，多多少少地上都铺着凉席，想是夏天的地板格外冰凉。而我就躺在这样的凉席上度过了无数个青春炽热的夏天。

六神花露水，那种最老式的瓶装花露水，味道最纯正。我喜欢在拧干的湿毛巾上洒下几滴花露水，然后尽情地擦拭凉席，这样，从体感到嗅觉都是凉丝丝的。取出冰箱的雪糕，打开电视喜欢的频道，躺在略带花露水香味的凉席上，找到最舒服的姿势，一切在嘈杂的蝉鸣声中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夏天带着青春的张狂与不知分寸，暗自疯长着。有姐妹的家庭必有纷争，抢着喜欢的电视频道，抢着谁先谁后，印象中我和姐姐的出现总在夏天，而妹妹对姐姐的一切都很好奇，包括那只上了锁的柜子。在年幼的妹妹眼里，那里装着宝藏：有形状各异的橡皮，一张张带着美丽花边的大头贴，当然少不了各种书信，写满青春期的懵懂与对爱的萌芽，幸好那时候我识字不多，无法辨别大人潦草字迹下表达之意。而这一行为竟然不知怎的还是被姐姐发现了，妹妹一直惧怕姐姐的威严，她坐在凉席上，哭着跟姐姐道歉，怯懦又害怕......夏天啊，太炽热总是容易烧伤，毫无节制的疯狂后留下的是小心翼翼地生长。

对夏天的遗憾，是少了夜里应有的星光，不管是夜幕里还是草丛里，不知是黯淡了还是消失了。从此之后再未看见。

在浸润着丝丝的凉风，但依旧略显闷热的傍晚下，长辈们摇着蒲扇闲适地在路边散步，逢人便扬起下巴快速点头示意：“吃饭了没？”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仅在两秒之间，但小娃娃们做不来，显得老成又违和，小辈们只有微微一笑，欠了欠上身：“吃过了。”

小时候爷爷在院子里摇着蒲扇给我讲故事，有时候一个故事怎么都听不厌。天上的星星很多很多，那时候农村的夜幕纯净地能看到银河，每次走在夜里，总是禁不住抬头盯着头顶的北斗星好一阵。星星每夜都是一样的，但竟从没让人厌烦。

除了头顶的星光，还有脚下的微光。那些草丛里，池塘边，沼泽从里......一闪一闪的萤火虫永远带着蛊惑人心的魅力，那时候的萤火虫很多很多，又好捕捉，一口气能把十几二十只萤火虫装在中华香烟的外层透明壳里，一盏盈盈发光的“灯笼”提在手里，在黑夜的衬托下愈发明亮......几年前在桐庐的某个农田里，偶然看到一两只零星的在飞舞，内心震惊又略带欣喜，还有一丝莫名的感动，我远远地在阳台上，静静地凝视它们飘逸的轨迹，我早已过了那个童稚的年纪，它们似乎离群索居，不再出现。

父亲是在我9岁的那年夏天离开的。猝不及防，和夏天的阵雨一样，不同的是阵雨之后还会再下，而父亲不会再来。父亲的丧礼期间，我流了很多泪，但幼时的我内心深处并不懂得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并不了解“悲伤”真正缘起于何，看着大人们一个个哭天抢地的，我只知道自己也“该”哭。

真正的“悲伤”不在当下那一刻，当悲剧如液体般被针筒注射在体内，药效的发作是需要一段时间的，在往后的几天甚至几年的不经意间，或者夜深人静最敏感的期间......夏天，不知道收集了多少离人的泪水，然后在那几个月里一股脑儿地倾倒于世。

在那几年的夏天，临近父亲的忌日时分，年幼的我总是十分害怕，深夜传来母亲的呜咽，像是幽暗的深谷里传来的一阵困兽的哀嚎，我站在悬崖边，无助地听着，却无能无力。

夏天的雨水，就这样不停地下着，打在窗檐上，打在心上，有无忧无虑的快乐，也有数不尽的愁思，连篇的思绪碎片般地席卷过来，不知是因为春天要来了，开始期待夏天了，还是什么原因，我竟不知这些回忆至今还封存在某处，闲时无聊会跳出来提醒自己，那么就让自己再次期待这个夏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