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爷何事不看灯丨贵宋的五个元宵夜
在宋人的词典中,不会有比「元夕」更美丽的字眼。那些灯彩,那些人流,那些喧闹的歌舞百戏,那些纷纭的宝马雕车,那些应有尽有的玩意儿和吃食,那些萍水相逢的希望和祝福,那些眉眼间的暧昧和哀愁……
三百年间的元夕记忆沉淀了无数温馨花絮,万万个生命中的华美瞬间织成了王朝的绮色背影,因其如烟如梦,更使人难舍难离。旧文一篇,聊聊令人难忘的五个宋代元宵节故事。
第一夜丨邂 艳
皇祐年间的东京上元夜,十里春风十里灯。繁台街上香尘熙攘,急于避让皇宫车队的小宋学士,蓦地就被那绣帘后一声擦肩而过的轻呼掬起了柔肠。
少年成名的清狂才子,看惯娇桃浪杏,求不得的是一霎的相逢与知音。金屋璧人,唤我何为,蓬山路远,终是枉凝眉。魂儿愔愔地追着那车轮去了,这一腔痴绝意,化成一纸轻柔儇巧的辞章,满眼华灯未冷,已飞在半城歌姬的莺喉上:
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帘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如龙。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
——宋祁《鹧鸪天》
纵使未得官家一笑点鸳鸯,这番元夕夜的邂逅也足称奇缘。想那王城如海,灯市如星,无需众里寻他,一个擦肩交目,已是卿须怜我我怜卿。一汪清澈的感动已经永远留在心里,有情人成眷属是说书人的善意,而不知所终的衣香,柳暗花明的凝望,才更适合元夕的情调。
因为,在那样的良夜,那样的青春,那样一个好时代里,不在乎多几次「错过」。
第二夜丨朝 天
元夕的东京是座奇迹之城,触发红杏仙缘,也上演温馨喜剧。
摩云的灯棚在宣德楼前金碧交辉,诱人癫狂,也诱人犯罪。那酒酣耳热的小媳妇将明晃晃的御酒金杯塞入纤纤袖管,偏被身后禁军捉个正着。庆幸遇上个性情中的风流天子,一阙入情入理的即兴小词便悦了天颜,盗杯不罪,反施施然相赐。
月满蓬壶灿烂灯,与郎携手至端门。贪看鹤阵笙歌举,不觉鸳鸯失却群。
天渐晓,感皇恩。传宣赐酒饮杯巡。归家恐被翁姑责,窃取金杯作照凭。
——窃杯女《鹧鸪天》
这则旁人一笑而过的小记,总引起我许多痴念。不知这生于安乐的巧慧民女,来年可躲得过靖康劫灰,烽烟流徙中,又是否还藏着那只金杯。或许她仍生活在废都,或许举家流落江南,当她不再年轻的手抚摸着那永远不老的宝器,可会想起那年东京灿烂的灯夜,想起那位闻弦歌而知雅意的宣和官家。
人这一生,能有这样一次短暂地、无知无觉地被时代的风迎面拂过去,也就够了。
第三夜丨惊 梦
那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景象,永远留在每个庶民的记忆中,成为千金散尽的最后一场盛宴。
哪怕曾经离乱,芸芸凡夫没有易安居士隔帘听人笑语的觉悟,南渡后再逢佳节,还是要扶老携幼观灯去,珍视苍茫人生中每一点琐碎的欢乐。
江南的春夜风粘雨腻,不似故都,见过市面的旧京来客,觑着眼前社旗村鼓,怎比当年东京不夜城?升斗小民,本不解黎黍之恨,可睹今感昔,盛景不再,忽地就悲上心头,一篇篇不加修饰的俗白咏叹,如一颗颗浓稠热泪肆无忌惮地挥洒。
忆得当年全盛时。人情物态自熙熙。家家帘幕人归晚,处处楼台月上迟。
花市里,使人迷。州东无暇看州西。都人只到收灯夜,已向樽前约上池。
真个亲曾见太平。元宵且说景龙灯。四方同奏升平曲,天下都无叹息声。
长月好,定天晴。人人五夜到天明。如今一把伤心泪,犹恨江南过此生。
——无名氏《鹧鸪天》二首
生命中一段繁华岁月永久地失去了。从此「元夕」二字在宋人精神里有了沉重的意味,那喧阗的灯夜,缛丽的礼乐,不知老之将至的狂欢,都被裹上回忆的幻彩,成为昔日太平良辰的注脚,指向那已不复可见却又永不泯灭的故都。
另一个具有这样功能的意象是「梦」。而比孟元老更早悟到以梦来诉说东京情结的,是建康行宫里的赵相公。那正是「梦醒」后的第一个元夕,江南的桃花开得早,是仓皇逃难四顾茫茫中的一点慰藉。
客路那知岁序移,忽惊春到小桃枝。天涯海角悲凉地,记得当年全盛时。
花弄影,月流辉,水晶宫殿五云飞。分明一觉华胥梦,回首东风泪满衣。
——赵鼎《鹧鸪天·建康上元作》
身负国难,比回首更不堪的,竟是眼前。向侍郎的器识未得他那么高,却以枯木之心蘸泪幻出华葩,要将那沉醉过一代人的万重烟花一遍遍地回味。
紫禁烟花一万重,鳌山宫阙倚晴空。玉皇端拱彤云上,人物嬉游陆海中。
星转斗,驾回龙。五侯池馆醉春风。而今白发三千丈,愁对寒灯数点红。
——向子諲《鹧鸪天·有怀京师上元》
可人终是要向那三千丈的白发妥协,就像一腔沸血妥协于酥暖的薰风。月圆月亏,流年碌碌,故园之思淡下去了,该热闹的又热闹起来。新梦代替了残梦,后期倒也有佳期。
第四夜丨怜 痴
又是一年花灯如昼,那回光返照般的极致声色,让人怀念起过往生命中一切美丽易逝的瞬间。两颊清癯的姜白石,肩上驮着粉团团的小女儿,挤在嬉乐游人中,固执地将那段深埋心底的少年情事一理再理。
巷陌风光纵赏时。笼纱未出马先嘶。白头居士无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随。
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
——姜夔《鹧鸪天·正月十一日观灯》
目之所见的万般绮色,只是为了在时光的镜子面前将他的心防击垮。这才是正月十一。元夕夜他不忍再去街上听少男少女的欢愉笑语,早早地闭门高卧,谁知那段二十年前的啼笑姻缘,那淮南皓月下的女子,连梦里都不曾饶了他。
淝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久别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姜夔《鹧鸪天·元夕有所梦》
说是别久不成悲,只是那悲哀已深入魂魄,无需刻意品味,它会在眼前,在梦里,在东风历历红楼下,在卧听邻娃笑语时,如毒蛇缠上这颗被世事磨损得温吞淡漠的心。
何谓情深。小杜赠遍珠帘,柳七名满花丛,可姜白石他絮絮叨叨颠来倒去念了一辈子的,也就只有这么一段情。那年红莲灯下与君别过,从此岁岁今宵,再所难逃。直到这病鹤似的残生在秋风里咽尽了,眼底留下的,仍是她头上的蛾儿雪柳。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灯与月。
第五夜丨收灯
还记得那年东京元夜下自梳绮怀的宋子京么。良宵看不尽,好花开不停,无限春色里,「相遇」的感激永重于「相守」。
可生于末世运偏消的诸君,佳节再临时,甚至已经拒绝「相遇」。在日趋消颓的国势和逐渐憔悴的岁月面前,满城笙歌都失去了意义。越是热闹,越见凄艳。提灯自照,沈腰潘鬓,新伤叠旧痕。
笼街弹压上元灯,满瑶城,簇珠星。老矣如今,谁记旧来曾。眼底相逢惟有月,空对面,若为情。
残生消不尽齑茎。瘦棱棱,困腾腾。扶起眉间,杯酒酹寒檠。也为风光陪一笑,心下事,梦中惊。——陈著《江城子·元宵书怀》
因为尝过失去的苦味,相对眼前欢事,难免抱有欲拒还迎的虚幻感。妩媚烟花飞向茫茫黑夜,难道就是为了上演一出刺目的陨落?不如远离颠倒梦想,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残席的终曲还是让刘须溪来唱吧,在德祐元年的那个被雨遮月的夜晚:
无灯可看,雨水从教正月半。探茧推盘,探得千秋字字看。
铜驼故老,说着宣和似天宝。五百年前,曾向杭州看上元。
——刘辰翁《减字木兰花·乙亥上元》
这是赵家江山的最后一个元夕。多少次灯花缭乱,而今无灯可看,多少回欲问千秋,而今大梦将终。提前醒过来的人独立市桥,发出一声落木般的叹息。说着宣和似天宝。铜仙的清泪滚烫地流在他颊上。
到哪儿去寻这么忠爱缠绵的一个人,国破家亡后,改俗禁灯时,依然不厌其烦地用一阙阙哀艳长调,向人诉着故国元夕的情事。生生世世逃不过元夕的,一个是姜白石,一个就是他。
烧灯节。朝京道上风和雪。风和雪。江山如旧,朝京人绝。
百年短短兴亡别。与君犹对当时月。当时月。照人烛泪,照人梅发。
——刘辰翁《忆秦娥》
杜鹃啼血,终有尽时。遗民的白发还能再留待几回月色?我只恨他晚生了一百年,不曾识得稼轩,不能在那尚充满希望的年月里,行遍江山万里,带着一襟征尘一襟梅香,赴那一场元夕的浪漫约定。
少日犹堪话别离,老来怕作送行诗。极目南云无过雁。君看,梅花也解寄相思。
无限江山行未了。父老,不须和泪看旌旗。后会丁宁何日是?须记,春风十日放灯时。
-——辛弃疾《定风波·三山送卢提刑约上元重来》
希望,是人间最好的东西。了却君王天下事,再相逢于十里春风十里灯,在欢声浮动的良宵,知己相携,打马花街,看遍天下奇灯妙舞,享尽人世祥乐承平,酡红的醉颜衬着两鬓青青。
梦中说梦,自了无痕。愿他们年年岁岁,相逢于这璀璨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