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的向日葵
--献给蒲池幸子(注1)
厚厚的白雪覆盖着那块广阔平展的土地,几十颗光秃秃的杨树散落在一角。它是一颗葵花籽,掩埋在白雪下的土壤中,一直睡着。秋天收获时,它从向日葵花盘坠落。经过风的吹打、机械的翻地和冬水的浇灌,它钻进了厚实的土壤。然而,在这个寒冷的冬日,它將不合时宜地醒来。
它还记得,年轻时温暖的夏日,老葵花籽对它们说的话。那是一颗掉落在路边草丛好几年的葵花籽,瓜子壳包裹的皮肉都变得黑瘪。老葵花籽说:“年轻瓜子们,尽情享受夏日阳光吧,不久你们将被收割,一定要抓紧你周围的伙伴,要是不慎掉到地上将被人类的脚掌或机器无情碾压,甚至被压进地下。”当时,它天真地问老葵花籽说:“埋进土里来年是不是又能长成向日葵?”老葵花籽沉思了一下,对他说:“这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它们会被冻死。要知道土壤里越往下温度才越高,存活下来的只是个别误入深处的幸运儿。然而,它们无法钻出深厚的土地。这是一个悖论。我倒是见过两三株第二个夏日的向日葵,它们矮小至极,在后辈的夹缝的阴影里艰难度日。”葵花籽们沉默了,和伙伴也贴得更紧了。几乎所有的葵花籽都想要看着太阳,更久更长久地看太阳,这是天性。然而,葬身土壤是不光彩的难堪事。如果有那么一颗葵花籽,整个向日葵家族的所有葵花籽都会被指指点点,家族成员也会千方百计地纠正它。它们已经学会坦然去死、乐意或兴奋地去死,更准确地说是本能地死。被人类驯化的向日葵已有几千上万年的历史,自然形成了一套其特有的主流价值观,说不定还写进了它们的基因。它们抛弃了远古祖先一个夏日又一个夏日看着太阳的随性的游牧生活方式,转而逐渐把为人类死亡提高到与看太阳差不多的地位,甚至有激进的观点认为看太阳就是为了人类吃得更有营养。总之,成年后被各种方式吃掉是葵花籽世界的主流价值观,过上了规律的现代生活。挤在花盘里的它,慢慢弄清了这些。
渐渐地,它想要年复一年地看到太阳。也许,这是某种生物的返祖现象,是向日葵祖先的灵光乍现。它越来越明确地感受到这个想法。刚开始,它会偶尔试探地说出一点看似大逆不道的话语。像是落在地上也不错嘛,至少有可能活着。它有点炫耀的成分,炫耀它思想的独特。也想要寻找志同道合的葵花籽,一直以来,它没有发现这样的葵花籽。然而,换来的都是斥责和瞧不起,仿佛它是一个有心理疾病的病人。它假装是在开玩笑。它隐藏起这有违常识的想法,再也不表露。实际上,它的这个想法并不是坚如磐石,时常摇曳不定。它是葵花籽的一员,众所周知,葵花籽是群居植物。它不得不受到家族成员或是整片向日葵的影响,不同便是原罪,群居生物都有一种巨大而深刻的同化倾向。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其它瓜子,都有一种无从抗拒的向主流的一样靠拢的力量拉扯着它们。很多次,它觉得自己错了。不管从哪个方面说,众多葵花籽的共同想法毫无疑问比它一颗瓜子的想法更可能正确。每次摇摆之后,它都会回到自己的想法,那想法变得更加坚定和有更强的韧性。它开始怀疑任何事,也更加坦然,能接受不同的思想,甚至是完全相反的。它怀疑集体是否真的比个体更正确,怀疑葵花籽是群居动物,怀疑生物既有同化的倾向也有异化的倾向,怀疑个体是否有犯错的权利,怀疑真理的真理性,等等。这些哲学思考超出了它的能力范围,有时让它陷入虚无的深渊。它从思想的泥潭爬出,决心实现心中的梦想。它盯着太阳看,为了让自己更快成熟。按照向日葵的习俗,越是成熟的葵花籽能居住在花盘的越外围。它知道花盘的外围它们会站立得稀疏些,更有利于它的坠落计划。每个白天的每分每秒,它踮着脚尖直挺挺地站着,这样它就比许多同类高些,得到了更多的阳光。它看到,它这个花盘里上千颗葵花籽也都紧挨着站立着看向太阳,无垠的向日葵耕地上的无数花盘里的每一颗葵花籽也都是看向太阳,像是古老的仪式。不久,它如愿搬到了花盘的最外围。它不敢松懈,只有最成熟强壮拥有最多生命能量的葵花籽才有可能在坠落之后存活。它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把自己与捆着自己的墙壁剥离。它没法完全靠自己的力量爬出洞穴,风也没有大到把它所在的葵花杆吹倒。它们成熟了,农人用镰刀割断葵花杆的上端。它在农人取下花盘即将放入尿素袋的瞬间跳下花盘,像是从被击中的战斗机里被迫跳出的飞行员。它有些后怕,要是再晚一步,他就会掉进尿素袋里。之后,是长久的孤独和黑暗,还好有心中的太阳陪着它。幸运的是,它顺利地进入土壤,没多久便睡着了。
它醒来,感觉做了一个长梦,怎么也想不起来。它感到又冷又饿,没什么力气。虽然瓜子壳已被侵蚀变软,它使出全部力气才从土壤里吸到点水喝。有了些精神,它感到更冷了,可能是感觉细胞也跟着苏醒的缘故。它感到满意,如愿在寒冷中醒来。它早都计划好,想要在冬天醒来,没想到这么顺利。它本想在春天醒来。这样的话,它必定会被同类拆穿,低矮的身高定会引起它们的怀疑。热心的葵花籽们便会本能地指责它逃避死亡。它希望它们对它冷漠待之就好,这无异于痴人说梦。很快,它突发奇想——可以在冬日醒来。冬天,对于葵花籽家族来说就是一个神话传说。可能有个别葵花籽见过冬天,然而没有谁活到了春天。那些第二年还活着的少数派,都是直接在昏睡中度过了冬天,丝毫感觉不到睡梦中的周遭。它想,是不是真的存在冬天。春天到夏天,气温逐渐升高,再到夏末秋初,气温到达顶点便转头向下,还是比春天气温高。它推测气温还会降低,可能低到比春天低得多的温度,也许那就到了冬天。这些都是它的猜测,它决定赌一把。渐渐地,它喜欢上在冬日开放的想法,那可能是谁都没有见过的奇景。它练习如何在规定的时刻醒来,唯一的办法便是心理暗示。还在花盘里时,它便练成了精确的起床本领。那些散落的杨树林和太阳月亮构成了它的钟表,像是太阳升起在杨树的葵花杆等高处是清晨,或是月亮挂在最高那颗杨树是半夜。只要在清醒时进行足够的暗示,它便能精确地在那个时间醒来。它也知道,它对冬天或冬天的寒冷没有概念,它还是听天由命地进行了悠长时间的心理暗示。如今,它知道那就是冷,是初秋清晨的凉在程度上的巨幅加大。不久,它适应了北方土壤里的冬天。
它决定破壳而出,这是钻出土壤必需的过程。它毅然地钻出瓜子壳,那并没有费多大的劲,像是木乃伊从腐烂的裹尸麻布中爬出。之后,便是钻出土壤,去看那冬日的太阳。对此,它丝毫没有把握,只有一颗想要去做的心。刺骨的寒冷,带给它浓浓的睡意。它知道,如果它睡着,它将在睡梦中死去。它也想过滑落到土壤的更深处,那里有更温暖的居所。毕竟向下比向上容易得多,那样它將被无数微生物腐烂分解。短暂的踟蹰之后,它开始往上爬。那并不是真的一手一脚地往上爬,它并没有狭窄意义上的手脚。它张开灰白皮肤上的每一个小孔,疯狂地从四周的土壤里吸收营养,只有这样才可能得到那么稀有的一点。它在拓展自己的身躯,也可以说是把自己作为萌芽的食物,让萌芽也就是它的手不断向上钻取攀登。它感到越来越冷,说明它在向高处进发。它想蜷缩着,那样便会得到那自怜的温暖。它没有这样做。它在艰难地往上爬,越冷越接近梦想,越清楚地感觉到存在。它终于钻出冰冻的土壤,触到了银白的冰雪大地。它们葵花籽天生向往光亮,有着一颗脆弱也强大的向光的心。它要赶快跑出冰雪,以免被寒冷冰冻致死。在厚实的白面包样的大雪地里,几颗小雪球滚动了一两步。从圆珠笔芯粗细的雪洞里,它露出冰绿的小芽。它睁不开眼。那个小雪洞有七八厘米深,嫩绿的葵花杆便插在这冰雪中。加上土壤中的三四十厘米,它接近半米高。它好不容易睁开眼睛。北方的太阳直射它,加之冰雪对太阳光的反射,它竟有一丝暖意。它盯着太阳,心想,终于看到了冬日的太阳。它贪婪地吸收太阳的能量,也贪婪地从土壤中吸收各种营养。它不再感到冷。它在慢慢长高,它在变粗,有了小叶子,顶端还长出花骨朵,花骨朵渐渐展开,有了第一颗柔软的葵花籽,又一颗,然后是许多颗,还有了花脸圆盘。它觉得自己长这么快,多亏了有这么多光和营养的帮忙。它不再长高,只在不断成熟,原来冬天里的向日葵也长不高。它站在冬日的大雪地里,像是脸上戴着橘红花环仰起脸呆呆站立着的小猫,只有脸跟着太阳缓缓游移。偶尔,它不自觉笑出声来。
它感到温度上升,身体却日益疲惫。有葵花籽从花盘里跳入雪中,也许有几十颗,也可能上百颗。它没有鼓励大家这样做,也不禁止,它压根就没有对此发表任何看法。它想,也许下一个冬天的雪地里也会有一颗向日葵,也可能是好几颗。它并不是希望如此。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吵醒了杨树,要它看雪地中的向日葵。杨树清晰地看到,远处广阔的偶尔泛着光的雪地里,一颗矮矮的向日葵向着太阳,不时被冷风微微吹动。它觉得,它可能已经死了,却仿佛会永远活着。
注1:坂井泉水,原名蒲池幸子,日本歌手。“冬日里的向日葵”为其遗稿中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