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对于那些学识渊博、智慧敏锐的人,他们看到罗马的时候,他们的知识会给一切历史形态注入活的灵魂,找出一切对立现象之间隐蔽的变化轨迹,那么,罗马在他们眼里可能仍是世界的精神核心和说明者。但是不妨想想,历史在另一些人心头引起的反应,比如,罗马帝国和教皇城残留的雄伟遗迹,一下子投射到一个少女的意识中,而这个少女是在英国和瑞士的清教精神中长大的,她吸收过的养料只是贫乏的新教历史,她接触过的艺术珍品只是袖珍遮光屏之类的东西;她天性热烈,但知识浅陋,她又把这些知识统统变成了原则,她的行动也以这些模式为依据;她的情绪又极易激动,以致在她眼里,抽象的事物也带上了欢乐或痛苦的色彩;而且这个少女最近又成了妻子,她本来热情洋溢,准备迎接从未经历过的义务,现在却发现自己陷入了混乱的心境,以致为个人的命运忧心忡忡。不可理解的罗马对无忧无虑的闺阁名媛说来,也许不致构成什么压力,它只是为英国或外国上流社会提供了举行丰富多彩的野餐的背景,但是多萝西娅缺乏这种自卫能力,罗马给她的印象太深刻了。废墟和会堂遗址,宫殿和巨型石像,出现在污浊鄙陋的现实中,这里,一切有生命、有血肉的事物却在堕落,退化,就像宗教失去崇敬,变成了迷信;巨人的火热生命仍在墙上和天花板上窥视着、挣扎着,但已显得暗淡朦胧;洁白塑像构成的长廊上,那些大理石眼睛似乎在抵制着一个陌生世界的单调光线;总之,一切热烈的理想留下的这一大堆残余,不论是感性的,还是精神的,都跟现实中退化和遗忘的迹象混合在一起。起先,它们骤然呈现在她的眼前,使她像触电一样,大为震惊,后来,它们又纷至沓来,压到她的身上,使她透不出气,混乱的思想仿佛越积越多,把她的感觉之流也堵塞了。各种形态的事物,不论是苍白的还是灼热的,都渗入了她年轻的意识,哪怕她不想它们,它们仍照样刻印在她的记忆中,形成种种奇异的结合,在她今后的一生中始终不会消失。我们的情绪往往有各种幻象伴随着,它们会一个接一个出现,跟一幅幅恍惚迷离的幻灯画一样。每当孤独凄凉、难以排遣的时刻,多萝西娅总会看到那巍峨壮丽的圣彼得教堂,那巨大的青铜圆顶,想起屋顶镶嵌画中的那些先知和福音传播者,他们的姿态和衣衫中流露的强烈意愿;为圣诞节张挂的大红帷幕,仿佛印在她的视网膜上,到处可见。
我并不认为,多萝西娅内心的这种诧异感是绝无仅有的现象,许多年轻人怀着童稚无知的心灵跨入不协调的现实,这时如果大人忙于自己的事,他们便只得在这中间自己“学习走路”。我也并不认为,我们发现卡苏朋夫人在结婚六个星期之后,竟在独自啼泣,这便是一幕悲剧。在新的真实的未来代替想象的未来时,心头产生一些失望,一些困惑,这并不是罕见的,既然并不罕见,人们也不必为此惶恐不安。接触频繁本身便蕴藏着悲剧因素,好在它还无法渗入人类粗糙的感情,我们的心灵恐怕也不能完全容纳它。要是我们的视觉和知觉,对人生的一切寻常现象都那么敏感,那就好比我们能听到青草生长的声音和松鼠心脏的跳动,在我们本来认为沉寂无声的地方,突然出现了震耳欲聋的音响,这岂不会把我们吓死。事实正是这样,我们最敏锐的人在生活中也往往是麻木不仁的。
但是,多萝西娅正在啼哭,如果有人问她什么原因,她能够说的,也只是我刚才讲的那些笼统的话。如果再要具体一些,那就无异要把她知道的、不知道的一切统统形诸语言。事实上,新的真实的未来取代幻想的未来,是通过无限众多的细节在潜移默化中进行的,她对卡苏朋先生的看法,以及现在她结婚以后,对这种夫妇关系的看法,也是像时针一样在不知不觉地改变,以致离开她少女时代的梦境的。目前,哪怕要她充分认识,或至少承认这种变化,都还为时过早,更不用说改变她对丈夫的忠诚了,这种忠诚是她精神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因此她几乎相信,它迟早总会恢复正常。永久的背弃,缺乏坚定的爱和尊敬的不正常生活,对她说来是不可能的。只是眼前她正处在一种中间阶段,她的强烈天性也助长了它的混乱状态。婚后的最初几个月总是这样,它往往是充满风波的危机时期,但不论这是小池塘中的风波还是大海中的风波,它迟早总会平静下去,变得相安无事。
多萝西娅那些话无异把他隐藏在内心的模糊意识,变成了明确无误的语言,要是她不讲,他本来可以说,这只是他的想象,是他自己神经过敏引起的幻觉,事实上,每逢他发现别人确实在暗示这点时,他也总是听不入耳,认为这只是残酷而不公正的指责。哪怕不光彩的自我忏悔,要是别人完全信以为真,我们也难免愤愤不平,那么,如果我们心中那些含混的低语,那些连我们自己也不愿承认,要把它们说成是病态的表现,竭力加以抵制,仿佛全属子虚乌有的东西,忽然由我们身边的一位旁观者,用清晰响亮的声音讲了出来,这结果会如何,就可想而知了!何况现在这位站在一旁的残酷的谴责者是以妻子的面目出现的——不,还是一个年轻的新娘,她非但对他的手不停挥,以及堆积如山的稿子视若无睹,没有像体贴入微的金丝雀那样对他肃然起敬,表示心悦诚服,反而像一个暗探那样,怀着恶意在窥测他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