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擎西方现代思想讲义》梳理

现代化，是指现代历史变革的过程，启蒙理性主义是推动变革产生的关键思想因素。现代社会是西方历史上最近的一次古今之变，本质上从“自然”变为了“不自然”。古今之变在一系列社会事件演化中展开，包括了文艺复兴、宗教改革、科学革命、启蒙运动和工业革命。

古今之变带来了两个基本观念的转变：一个是“人类中心主义的转变”，一个是“个人主义的转变”。古代人有一种整体性的宇宙观，把人类作为自然世界的一部分，嵌入到自然中。现代化的结果是，把人类从整体的宇宙中脱离出来，变成了与自然世界相对的“人类主题”，即是向人类中心主义的转向。古代人看自己的方式也是群体性的，个人与集体是不可分割的整体，但现代人则把个人与群体分离开来，个人从传统的、非常牢固的社群关系中脱离出来，成为具体高度自主性的个体，即个人主义的转向。

人类中心主义和个人主义是现代思想的基本特征，但这两个观念在改变世界的同时，也给人们待了的巨大的挑战，造成了现代性的困境。

第一个改变和挑战与个人生活的意义有关。当我们变得理性，不再相信宗教、神祇，不再相信传统、天道轮回，那该信仰什么呢？怎么找到生活的意义？这便是现代人的精神困境。

第二个改变和挑战是社会生活的秩序。在以理性为基础的新秩序中，自然等级已被瓦解，我们相信人人都是只有平等的，那谁应当来统治呢？这时候的统治和服从都需要理由。社会秩序就建立在对这些问题的回答之中。

可以说，成也理性，败也理性，理性化拥有对现代世界的塑造力量，也让我们走进现代思想困境。

现代思想的成年

韦伯

韦伯是现代思想“走向成年的里程碑”。成年有两个标志，一是明白自己，对自己的过往有真正的理解，二是反思自己，看透自己存在的问题。思想的成年也是如此，韦伯完成了这两项任务，看清现代，反思现代。

看清现代，就是真正理解现代社会运作的底层机制，韦伯以“理性化”为核心，建立了一套现代化理论，第一次全面而系统地解释了现代社会的来龙去脉与运转机制。反思现代，就是指出现代性最深层的缺陷，这些问题正是由现代性带来，会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而越来越严重，即“现代性问题”。而后者才是韦伯最大的贡献，打破了启蒙时代以来对科学理性的乐观主义错觉。

现代性问题有两个重要的维度。在个体生活领域，理性化让现代人的心灵生活失去了对传统信仰的可靠依傍，陷入精神危机。在公共生活层面，理性化倾向于将社会政治秩序蜕变为“现代的铁笼”，隐含着多种困境。

韦伯思想可概括为三个核心命题，世界的祛魅、诸神之战、现代的铁笼，以及一个重要概念“工具理性”。

世界的祛魅

无论哪个文明，古代社会充满了神话鬼怪，漫天神灵，意义重大。它们组成了古代精神极为重要的一部分，让人类与整个宇宙紧密相连为一个整体，古代人在其中找到了安身立命的根据，提供了人生的稳定安全感。

祛魅，意味着用理性力量驱散了神秘的魅惑。在西方，祛魅第一个阶段叫宗教的理性化，祛除宗教里的各种巫术，用哲学理性来论证宗教的合理性，论证它的救赎意义。第二阶段很快转向宗教本身，现代科学在根本上抵制一切神秘和超验之物，宗教便失去了人类精神主导地位，世界不再有神秘的东西，一切都能加以科学的解释。

世俗时代，宗教虽然仍然被许多人信奉，但不再是人类寄托生命意义的默认选项了。人类从古代魅惑中清醒了，人类从整体世界的“母体”中被剥离出来，从此孤独地、无依无靠地存活在这个世界上。

诸神之战

当人们清醒之后，失去了统一的精神信仰，开始信奉各自的价值观。诸神之战，即是价值观之间的冲突。

现代社会的主导思想是科学，科学属于“实然”领域，旨在发现世界的真相是什么，只能做出相应的事实判断，科学理性在事实领域给我们提供了把握确定性的强大武器。但支持人类生活意义的重要观念和原则，包括宗教信仰、人生理想、道德规范以及审美趣味等，都属于“应然”领域的价值判断，科学无法解决价值判断问题，给不出一个确定的回答。结果是价值观念之间的冲突不断，在个人层面和公共层面都造成了严肃的问题。

价值判断没有公认统一的标准，导致的便是价值多元化困境。价值多元化让我们可能变得茫然失措，不知如何选择，或者听凭自己的意志、随心所欲地断然抉择，比如很多时候“我喜欢”变成了最重要的标准，有时候选择了但永远也不知道选得对不对，内心长期存在动摇和不确定感。这些都是现代性困境的重要标志。

工具理性

韦伯认为，人类的理性可分为两种不同的类型，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工具理性的关键在于“计算”，计算成本和受益，找到最优化的手段，它不关心目的，只关心达成目的的手段是不是最优的，属于事实判断。价值理性则考虑的是目的，用理性来判断目标本身是不是有价值，但我们要考虑很多主观因素，所以价值判断很难有标准答案，类似于价值判断，导致多元化的价值观。

工具理性永无止境地追求高效率，导致一个显著的后果，就是在社会各个领域的社会制度官僚化，它的特点就是有一个等级严密的上下级结构关系，整个系统有明确的分工，每个职位都有一套严格的任务清单，每个人按照规定的流程和规则行事。

官僚化的好处在于，系统运转精确、稳定，具有很高的预测性，效率高，执行力强。它的基本特征就是，非个人化，对事不对人。为追求效率，人被简化成一些指标和数据（比如KPI），和任务无关的个人因素则忽略不计。

价值判断因为没有统一标准，难以普遍化。相反，工具理性大行其道，压倒了价值理性，这便是问题所在。社会的理性化发展，变成了工具理性的单方面扩张，人们对手段的追求压倒了对目的的追求。

现代的铁笼

最终，韦伯对现代社会的基本判断是，理性化把现代铸造成了一个铁笼。官僚制在赋予一个组织强大的执行力和效率的同时，也让内部变得机械坚硬、冷酷无情，宛若机器。现代社会也像一条流水线，社会中的每一个部门，都是流水线的一环。社会呈现出机器的属性，人则被非人化，被看作是机器的零件。

铁笼有两个最大的弊端。首先是造就了一种片面的社会文化，即用工具理性去解决所有社会问题，包括道德问题，比如用罚款解决造假，比如说整个社会都在讲求市场经济，用经济思维看待一切问题。第二个弊端是造就了片面的社会关系：人与人、人与组织之间，逐渐变成了一种商业的“供求关系”、“买卖关系”。

现代的人们有一个迫切的任务：满足社会机器对一个零件的要求。我们要在激烈的竞争中成为一个合格、优质的零件。人类作为万物的灵长，那些生命和灵性发展的需求被忽视和淹没了。

铁笼是冷库的，但它同时又是现代生活的基础和保障，铁笼束缚我们，但也庇护我们。罗曼罗兰说，“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在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现代人的精神危机

人在精神层面总会面对两个根本性的人生难题，一个是死亡，一个是贪欲。在西方传统社会，人们依靠信奉宗教来应对。

但经过启蒙理想主义的洗礼，宗教信仰不再是理所当然的默认选项。现代人倾向于依靠理性来求证和确认信仰的可靠性，这样接受信仰才不是盲从。但信仰是一种价值判断，理性属于事实判断，二者存在巨大鸿沟，确立信仰在现代世界变得非常困难。信仰是心灵的故乡，对许多达不到信仰的现代人来说，便陷入了心灵无家可归的困境，即现代人的精神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