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前的最后一次旅行
查看话题 >这艘燃烧的维京战船,它从海上来。
设得兰群岛被《美国国家地理》杂志评选为“全球最美群岛”第二名,这里是现代文明社会与大海文化共同孕育的产物。岛上每年一月最后一个周二都有一次燃烧战船的庆典(Up-Helly-AA),无数游客从全世界各地赶来,只为了再瞻仰已经远去的维京文明这一年一度的荣光。
除两次世界大战以外,Up-Helly-AA至今从未停办过。不幸的是,由于新冠疫情,原定于今天,2021年1月26日的庆典将推迟至2022年举行。
本文首发于《旅行家》杂志,有删减。

一整夜如过山车一般的海浪,黑暗里间或隐隐传来其它乘客的呕吐声,我在北海渡轮上几乎一夜未眠。我时不时想起曾看过的一部讲述北海石油运输船的纪录片,回忆起片中的惊涛骇浪,一时分不清想象与现实。

我一边自嘲着为什么要乘坐这12个小时的过夜渡轮,简直是自虐,一边想着只有这样,才更像一个真正的来访者,才能更深地理解这里——设得兰群岛,它孤悬于北大西洋和北海之间,肆虐的风与汹涌的海是这里永恒的主题。
设得兰群岛由超过100个岛屿组成,其中有居民的岛屿为16个。它距离苏格兰本土200余公里,距离挪威西海岸不到300公里,距离丹麦自治领地法罗群岛280公里。

在前往设得兰群岛之前,我曾到访法罗群岛,与一位当地姑娘提起即将前往设得兰,并说“你们有些相近呢”。法罗姑娘撇了撇嘴说,“可是他们不算北欧。”我暗暗好笑,觉得地域之争也许是全球共同的主题。
为遥远岛屿而着迷的人们,时常同时提起这两个群岛,因为相近的地理位置,因为它们曾被美国国家地理评选为全球最美群岛的前两名,也因为它们如今的居民大多都是维京人后裔。

设得兰群岛自公元9世纪就被维京人占领,对北欧海盗们来说,起初它是维京人掠夺中的“停靠站”。后来,因为其重要的战略位置,设得兰逐渐成为了维京人世界中的“中央车站”,这里挤满了往来不息的冒险家和商人。
1469年,丹麦国王(当时挪威也在丹麦的控制之下)将它作为公主的嫁妆赠予了苏格兰王室,从此设得兰归为苏格兰版图,可维京人统治的历史在这里留下了深深的文化印记:

设得兰群岛的大部分地名依旧保留着维京人词汇,比如首府勒威克(Lerwick)在古挪威语中就是“泥泞湾”的意思。
维京遗迹几乎散落在整个群岛,最著名的有被官方描述为“大不列颠群岛有史以来最杰出的考古遗址之一”的 Jarlshof,最容易到达的,是设得兰首府勒威克码头对面的 Clickimin Broch,就连设得兰最北的有人岛屿安斯特(Unst)岛都拥有六十多处维京人长屋。

我在冬天到访设得兰群岛,这实在算不上高纬度地区的旅行好季节,可此行的目的,是名为 Up-Helly-AA 的维京人火祭,简单地描述,是装扮成维京人的游行与“烧大船”活动。它的庆典日是每年一月最后一个星期二。

Up-Helly-AA 实际上是一个不算太古老的节日,至少比我最初想象中要年轻许多,虽然它是维京人火祭,却并不是从维京时代延续下来的,而是维京后裔们致敬维京精神的仿古之作,至今只有不到200年历史。
有记载可循最早的 Up-Helly-AA 雏形是1824年,一位传教士在日记中描述“圣诞季期间,全城都在嘶吼”。1840年左右,燃烧的油桶被引入了游行队伍之中。油桶的引入让街道上狭路相逢的队伍充满危险,于是1870年左右开始,人们决定做出一些改变。

直至1877年,新的庆典模式才被基本确定:庆典日期推迟到一月底,避开了容易拥挤的圣诞季;庆典的名字被确定为 Up-Helly-AA;维京人的装扮和火炬游行的形式也被确定了下来。1880年后,燃烧战船的环节首次出现;1906年开始,游行由“维京首领(Guizer Jarl)”带领,游行队伍也被正式命名为维京军团(Jarl Squads)。
自此,Up-Helly-AA 真正成为了一个维京文化主题的庆典节日。

除两次世界大战期间以外,Up-Helly-AA至今从未停办过。(不幸的是,由于新冠疫情的发生,Up-Helly-AA 官方宣布,2021年的庆典将推迟至2022年举行。)
在 Up-Helly-AA 的官方指南中,记载有每年维京首领的名字、军团的名字、战船的名字,还刊有本年度维京军团每个成员的照片——可见成为维京首领及其军团都是极荣耀的事情。


2020年度的战舰被命名为生命之树(Yggdrasil,音译大致为“尤克特拉希尔”),在北欧神话中,生命之树从地下最深处到星空,连接了包括人、神、死亡等九重世界,简直包含着万物。
2020年度的维京军团由1名首领,61名军团成员,以及包含7名成员的铜管乐团组成。
庆典日的早晨,战舰在维京军团的护卫之下来到亚历山大码头。战舰在码头被留下,并将在此停留一整个白天。

维京军团则一边继续走街串巷地游行,一边反复嘶吼地唱着属于维京人的歌谣:《Up-helly-AA 之歌》、《战舰之歌》、《挪威人的家》。我跟着维京军团一路奔跑,在古老的石板路上凌乱地踩着他们的节拍,觉得这场景简直像是进入了电影片场。



所有的吟唱在维京军团到达市政厅门口的二战纪念碑时达到了高潮。相传二战期间,德军从英吉利海峡进攻英国失败之后,试图取道北海的法罗-设得兰航道进攻英国,在设得兰群岛岛民——这些维京人后裔的抵抗之下,德军计划失败。英国政府因此在这里树立了纪念碑,以表彰设得兰人的英勇抗敌。
这不是一个维京文化的故事,却是一个关于抵抗,关于维京精神的故事,一个传承的故事。维京军团停留在这里,进行着最高昂的合唱,这真是再适合不过了。他们反复吟唱的歌谣里,讲述着关于勇气与自由,关于战斗与海洋,关于爱与家园的故事。

下午,维京军团在首领的带领下,前往博物馆、医院、学校等地方巡回,每到一处,都继续与岛民们一起吟唱那些古老的歌谣。
高纬度岛屿冬季的黑夜来得特别早。路灯都熄灭了,夜幕之下没有一丝亮光,人们渐渐聚到了镇子中心,开始漫长的等待。
维京首领点燃了火把,随着火焰逐次传递,人群也逐次点燃了起来。站在我身边,几分钟前还与我闲聊的设得兰青年猛地举起手中原本支撑着地面的长棍,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也是个火把。这个夜晚不仅属于维京军团,更属于设得兰的所有岛民。

维京军团护卫着战舰,举着火把开始了新一轮的环镇游行,更多的设得兰岛民举着火把加入游行庆典,他们装扮成各种自己喜欢的样子:V 字仇杀队、海盗、超级玛丽……,他们一圈一圈地走,就像没有尽头,直到整个小镇陷入一片火光。



庆典的最后,举着火把的游行队伍来到勒威克中心的空地,战舰被停放在空地中央,人们逐次把手中的火把丢向战舰,1000个火把形成的火苗,在强劲西风的助力之下,将战舰飞快吞噬。而周围的人们继续吼叫着,继续唱着古老的歌谣,这是Up-Helly-AA 庆典的最高潮。
庆典结束之后,设得兰人们将前往酒吧及各种活动场所,继续饮酒歌唱直至天明。维京后裔们用一种古老的姿态,用最肆意的狂欢,送走高纬度群岛寒冷的冬天,迎接春天的到来。

这个时候,我乘坐末班渡轮离开了勒威克。Up-Helly-AA 是非常受欢迎的庆典,游客们往往提前一年就订下小镇为数不多的房间,提前半年预定的我,只能住在了距离主岛8分钟渡轮距离的相邻岛屿,布雷塞(Bressay)岛。
从布雷塞岛的码头到我所居住的民宿尚有十几分钟的步行距离,沿途没有路灯。我打着手电,裹紧了外套,在依旧肆虐的狂风中跌跌撞撞地往前走,风中传来若有若无的羊叫声。
我抬头,看见云层背后明澈的月亮与星空,回望对岸勒威克依旧是一片火热的光亮,本能地想,春天一定马上就到来了。

第二天,从前一日的狂欢中放松了下来,我在居住的布雷塞岛闲逛。邻居家养着设得兰特有的矮种马,它们身高通常在71厘米到107厘米之间,可爱得如同毛绒玩具一般,让人看到它们就忍不住流露出温柔的表情,想要伸手抚摸。

一定不止我一个人会产生这样的情绪,矮种马一直是设得兰,乃至苏格兰用以吸引游客的重要标志之一。2013年,穿着设得兰费尔岛手工编织毛衣的两匹设得兰矮种马成为了苏格兰旅游局的年度代言,当年的宣传主题是“自然苏格兰年”。

矮种马们用毛茸茸的脑袋蹭我,在草地上打着滚,贪食着我手中的胡萝卜,一幅无忧无虑的模样,可敦实的身材与出奇密实的绒毛都在提示我,它们不仅是萌物,也是能够对抗当地恶劣天气的坚韧生物。它们凌乱着的毛发如设得兰不停歇的风一般狂野。

终于有时间好好看看设得兰。我所居住的布雷塞岛,有乡间小路,但更多的是荒野——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之下的荒野,没有树木,只有泛着银色冰霜光泽、覆盖着薄薄的草地的贫瘠的荒野。
我随意向着岛屿的各个方向走,直走到岛屿的尽头,面对着狂风、海洋共同形成的狂暴叙事,知道与首府勒威克比起来,这里更像是一个遗世独立的岛屿。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似乎习惯了狂风的存在,走得满心欢喜。

等我再次回到勒威克的时候,前一日的狂欢已然散去,小镇灰色的石头建筑,在晦暗的天空下愈发冷峻。小镇的路边有大型的乐购超市,有会计师事务所的招牌,有中餐厅,它们无一不提醒着我这里是一个正常的现代社会。

设得兰群岛甚至不如苏格兰其它岛屿那样依赖旅游业。依仗着北海的丰富资源,现代渔业和石油行业才是这里的支柱产业。设得兰群岛北部的安斯特岛还拥有一个航天中心,计划于近年发射卫星。设得兰群岛官方旅游网站包含着名为“就业与生活”的栏目,想要吸引人们前往设得兰定居。

这么想来,我们所见到的那些古老的民俗与节日,也不过是现代化趋势中的一种喘息与狂欢,而不是他们真正的生活。那些我所见到的维京军团,我所见不到的服装、战舰的设计师与制造者们,他们都只是庆典的志愿者,他们有自己真正的职业和生活。现代文明之下,所谓“遗世独立之地”成了一个并不足够真实的形容。

我在夜晚乘坐渡轮离开,船刚出发就收到房东的消息,她说:“知道你现在正驶过我家附近,我在房间给你亮了盏灯,虽然不知道你坐的朝向能不能看到,但这是我给你的送别,一个古老的大海礼仪的送别。”
我心里涌上许多暖意,趴在舷窗上使劲张望,可惜一片黑暗什么也望不见。可这一刻我明白,设得兰与我所习惯的现代社会终究还是不同的,这里的自然是我所不习惯的残暴与无常,这里的人们依然会遵循着古老的大海礼仪,他们是真正的维京人后裔,所谓现代文明所带来的变化,不过是让人们在与自然的对抗与共存中更有力量罢了。

就像那古老的歌谣中所吟唱的:
“古老的维京人统治着辽阔的海洋,他们勇敢的战歌仍在轰鸣;他们狂野的呐喊从过去传来;我们回答:啊!”
自此,这终于不仅是设得兰人的维京庆典,也是我的庆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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