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葬礼

新年第一天,早晨醒来看见手机信息推送,说今天是芒格老爷子的97岁生日,很高兴,芒格老爷命真长,活过一百岁没有问题,这生日也很巧,不想被记住都难。去新仓库打扫卫生翻开kindle,读了一会儿《穷查理宝典》的思维方式分册。
新仓库是一套90多平米的纯毛坯房,水泥外露,灰尘很大,打扫完地面后,试着擦了一下玻璃,但胳膊太短,只能探出阳台擦出一个以肩膀为圆心的脏兮兮的半弧。
跳下阳台,冬天的太阳落在远处立交桥的后面,暖黄色的光穿透进来,没有温度。
手机响了,是妈妈打过来的,第一句,爷爷过了,你们有没有时间赶回来。
就在几个月前,回了一趟老家,想在市里买一套房子,让爸妈搬去住,山里的土房已经快塌了。回老家肯定要进山看望爷爷,他年纪大了,见一面少一面,上山前问妈妈,爷爷在山上缺些什么,最后带了一些米面、鱼肉和菜籽油。
回到那片熟悉的有点失真的小稻场,爷爷没有像往年一样坐在那间被柴火熏黑的小土屋里,而是弓着背,颤颤巍巍地在稻场上锄草。他看见我和emu,用同样颤颤巍巍的声音叫道,回来啦。
奶奶过世的时候,我在读大学,爷爷七十多岁,这之后他一直一个人独居在山上。
最开始的几年,他养着一只猪,两只羊,一群鸡,一只猫和一只狗,还种着一两亩的玉米和土豆。
后来猪不养了,一年到头饲料钱都赚不回来,玉米也不种了,因为不养猪,玉米面也没人吃。
再后来,羊也不养了,那两只羊生了一大堆小羊,小羊小的时候偷吃邻居的庄稼,他拦不住,被邻居骂,小羊长大了,力气贼大,他拽不动,后来都卖了,宰了一只,羊肉分给了小姨。
再后来,鸡也没养了,只留下那只黑狗和橘猫。
跟着他慢慢走进老屋,他佝偻着,嗫嚅着说要泡茶,我说不用了,喝点开水就行,他又挪动着要去提炉子上的炊壶。我让他坐下,自己倒了水,他有点不知所措,和以前一样。
他以前就不太擅长言辞,记忆里他大多时候总是沉默寡言。
从我记事起,他的身份标签是村里远近闻名的杀猪匠和酒醉佬。
他爱喝酒,嗜酒如命,据奶奶讲,他从十二三岁时开始喝,不吃饭也要喝,凡是有客人来或是去别家帮工,每顿必醉,醉了就开始说胡话,撒酒疯。
小时候问他,您这天天要下地使力气,不吃饭光喝酒怎么行。他言,三斤粮食才酿出一斤酒,饮一杯酒就相当于吃了几大碗饭,不然哪来的力气干活。
然而到了八十多岁,有一年身体不舒服,去医院拍了X光片,医生说肝上全是硬块,再喝酒就得钻棺材。就这么,喝了六十多年的酒,顿顿饭要三两三,突然说不喝就不喝了,有人劝他喝一点,他跟人生气。
我读小学时,是爷爷人生中的高光时刻。那时方圆七八里地就他一个杀猪匠,一到隆冬腊月,家家户户上门请他,忙的时候,他背着一篮子杀猪刀摸着星光出门,晚上又一身酒气,提着猪头猪心摸着星光回屋。
那时候杀一头猪能挣8块钱,一个冬天能挣四五百,对于种地的农民来说,这是一笔不小的外快。
我和哥哥放假回家,一家人围着柴火烤火,他从棉衣里慢慢捏出两张百元钞票,给我一张哥哥一张,这是我们极少遇到的压岁钱。
当然,这笔钱在我的口袋里还没捂热,就被我妈给掏走了。
我和哥哥约定在三峡机场碰面,他从上海出发,我从杭州,包了一辆面包车往山里赶。关于葬礼的一切都是妈妈和小姨在操持,偶尔会打电话过来询问哥哥的意见,这一切于我而言,即顺其自然,又觉得不真实。
车到山上,又一次踏进那片稻场,爷爷没有像几个月前那样佝偻着锄草,而是躺在了棺材里。四周摆满了花圈和白菊,遗像的照片是我读大学时回家拍的,他看着镜头笑着。不远处摆着一桌又一桌的酒席,隐约觉得面善,却叫不出名字的邻里乡亲们走来走去,人声鼎沸。
好热闹啊。
这个老屋院子最热闹的时候住了十几户人家,每家至少有两个小孩,我是其中之一。
上小学时,其他湾里坡上的小孩和我们汇成一大路,浩浩荡荡地爬山越岭去上学,到了晚上又排成一路浩浩荡荡地回家。这是中国的第二波婴儿潮,后来我们读书,考大学,去大城市工作漂泊,没有考大学的孩子往往读到初中高中就去外地打工,大部分早早结婚生子,小部分没有结婚的,父母急如热锅之蚁。
小姨说,爷爷是她最先发现的,她头一天晚上一直做梦,心神不宁,想着要上山,因为感冒一直没好,拖了一天。到了稻场上,看门倒闩着,喊了几声没人答应。又绕到屋后面喊,听见爷爷倒在地上喘气,赶紧找人把门踹开,首先跑进去的是爷爷养的那只黑狗,趴在爷爷身上一直惺惺叫。小姨把爷爷抱上床,气息已经很弱了,但神志还清醒,以为没事了,就出门做了点事,回头的时候,爷爷已经走了。
是喜丧。哥哥说。
是喜丧,也没遭太大的罪,过了对大家都好。小姨眼角有些湿。
爷爷离世这件事,对子女来说,的确如释重负,了了一件心事,妈妈从我和哥哥出生开始,就与奶奶不和,最严重的时候,在我读初二那年,他们大打出手,爸爸彼时在外,妈妈和奶奶口角,被幺爹打了几耳光,嘴角生血,出于报复,妈妈用柴棍把爷爷抡倒,一边骂一边打。
八十多棍。后来邻居的三婆婆给我讲,她都数着呢。然后妈妈携带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离家出走。
我和哥哥放学回到家,奶奶掀开爷爷的被子,爷爷侧躺着,没有说话。他的整个侧身皮开肉绽,血肉模糊,胳膊肿的和大腿一样粗。
我不知道怎样的仇恨会下得去这样的毒手。但妈妈有她的理由,直到前些年,每每谈及这些陈年旧事,虽然已经远隔二十年,她的愤恨依旧如新。
这之后又过了很多年,奶奶过世以后,爸爸和妈妈都拒绝承担赡养爷爷的义务。
而爷爷也不信任我的爸妈,他跟小姨的关系更加亲密。
于是,关于爷爷的赡养,一直是我和哥哥出钱,购买必要的生活物资,请人砍柴买米,小姨和姑爹出力,每个月上山一次,帮忙换洗衣物。
直到几个月前上山,我吸溜着一点点喝着开水,问爷爷有没有什么需要。
他嗫嚅着咕哝着,说的话又弱又细,我听不清,就在这种前言不搭后语的问话和答话之间,半蒙半猜知道了他的意思。
身体疼,疼的晚上睡不着觉,骨头也疼,可能是风湿,坐着更难受,站着还舒服一些,能不能帮他买一些止痛药。
我说行,回去就买。
他又伸出胳膊,挽起袖子,肘上有一个非常大的、皮和肉扭曲在一起的伤疤。
这是怎么搞的?我问他。
他说,最近常常突然昏倒,一昏一袋烟的时间。十几天前,正烧着水,昏倒了,下意识抓东西扶,炊壶倒了,被开水烫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知道怎么做好。
他说,现在已经没事了,就是会痒,伤口化脓时疼,他就把止痛药研成粉撒在伤口上,很管用,问我能不能买到一点止痒的膏药。
我把爷爷肘上那个扭曲的伤疤发到了家庭微信群,问,你们不知道爷爷被开水烫的事吗?
因为身体不舒服,没法在椅子上久坐,很快,爷爷又佝偻着站起来,要去稻场锄草,我把最后几颗贴地的草铲掉了,爷爷在我背后拄着锄头,说:我还不想死,还想再多活几年。
我说:你肯定能再活几年,LIXX开春就结婚了,说不定还能再抱一个重孙。
他乐呵呵地笑了。
爷爷下葬的时间定在凌晨,鼓乐手和丧歌歌者唱了整个通宵,我们绕着棺材,握着点燃的香火绕着棺材走圈,走了整个通宵。
封棺的时候,我和表弟在一里地外看守墓穴。墓穴前点着一堆柏木,火焰熊熊,星星照出人影。
我说,最近这半年,我妈每个月都会上山来看爷爷。以前她不肯,上次看见爷爷胳膊被水烫伤后,似乎想通了什么,我出钱,她买东西。本来约定好,这次过年回家,不管爷爷愿不愿意,也要劝他到城里住,由我妈照管饮食起居,生病了离医院也近,可惜他没有熬过这个冬天。
葬礼结束时,鼓乐和鞭炮齐鸣。
emu一直很担心爷爷的那只黑狗和橘猫。
她说收拾场地时,给那只黑狗找了一块肉骨头,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一个人的善意,想找一个靠得住的新主人,黑狗立刻用前腿抱住了她的腿,怎么也不肯松开。
我问妈妈,爷爷过世了,他的狗和猫有人领养吗。
妈妈说,应该给它找个人家,不然会被人打了吃了。
后来问幺妈,要不要把爷爷的狗养着,长的挺机灵,好看家,我可以每年买狗粮给寄回来。
幺妈摇了摇头。
回杭州前的晚上,哥哥把从外地赶回来吊丧的亲戚聚在一起吃了一顿饭。
我对EMU说,爷爷过世了以后,这堆人聚在一起的机会就少了,以后我在外安家,不想再回老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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