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语的农民工，默默背负了春节防疫的代价

汉字文化博大精深，返乡的乡，可以是故乡，也可以是乡村，1月20号这晚，因为这一个字的多义，我和朋友经历了兵荒马乱的一个晚上。 那时我已经订好了26号去深圳的机票，原计划26号到31号在深圳，之后回老家湛江。但20号这天傍晚，当我和女友正商量26号告别时，网上传出消息：“春节返乡需持7日内核酸阴性证明”。 这件事的信源是国家卫健委疾控局监察专员王斌在新闻发布会上的讲话： 1、全国各地要实行乡采样、县检测，检测机构要在收到样本后的12小时内反馈检测结果； 2、如果说一定要返乡，返乡人员需持有7日以内核酸检测阴性证明才能够返乡，返乡人员回去以后，当地基层政府要进行网格化管理； 3、同时做好隔离场所和检测能力的准备。 我们顿生疑惑。7日内核酸阴性证明并非难事，在上海，很多医院24小时之内就能够提供核酸检测证明，但令我头疼的是：比如我是从上海到深圳，中间待了六天，再去湛江，那在深圳期间，原来的7日内核酸阴性证明是否过期？我是否需要在深圳重做一次？在有关部门并未明确“乡”为何乡时，我们最大的困惑，是哪里才算是故乡。 又听说：“返乡后实行14天居家健康监测，期间不聚集、不流动，每7天开展一次核酸检测。各乡镇（街道）、行政村（居委会）落实责任制，对返乡人员实行网格化管理，做好登记造册、健康监测和异常状况处置等工作。” 也就是说，为了贯彻落实有关部门的意见，我们需要回家后实质上就地隔离两周，每天上报健康情况，每7天开展一次核酸检测，至于具体如何管，比如居委会是否会真的每天派人上门检查，又是否会对你的家人通报，你过去十四天都在哪里，这都没一个准信。朋友劝我不要回家，如今疫情卷土重来，冒然返乡被隔离不说，还可能殃及亲友，乃至遭遇街坊邻里不讨好的脸色。 但是，春节是我一年来少有回家的机会。况且，随着疫情常态化，尤其是核酸检测、疫苗未来可见的常态化，未来也许无论你是不是春节回家，都需要核酸检测报告。所以我的第一想法是：第二天立即去做核酸，取到核酸报告就回家。疫情及其相应政策到春节高峰期会更严，与其如此，不如错峰早早回去。 当天夜晚九点，我回到家后改签了机票，退订了在深圳的酒店，以及从深圳到湛江的高铁票。跟在深圳的老同学、朋友约定的聚会，也一个个取消了。朋友推荐我通过“本地宝”，来查询各地春节返乡的防疫政策。社区和微博的友人都在询问，怎样才算是返乡，如果核酸检测呈阴性，回到家后还要不要自行隔离？居家监测和隔离的区别在哪里？ 另一点要担心的是“上有政令，下面更甚”。下面的人为了减少风险，比官方的政令按照更严格的尺度来执行，比如原本官方只是建议“中高风险地区返乡者才需要阴性核酸检测＋就地隔离十四天”，那么到了地方，可能就变成“所有返乡人员一律提供阴性核酸检测＋居家健康监测十四天”。 我的一位室友为了避免出现这些幺蛾子，早早决定就地过年，按他的说法，因为他们那边每个人出上海后回来要隔离一周。并且，即便老家不是高风险区，如果家里/朋友有确诊的/从高风险区回来的，他自己也要自我隔离，这一隔离，春节相当于哪也没去，只能在家老实待着。 但更令他头疼的是，对于公司而言，隔离期间(如果这个隔离期超过春节公司放假的天数）并不算放假，而是属于请事假，要被扣钱。可如果春节期间加班，他就能有比平时高三倍的工资。 巧的是，那天晚上复旦大学附属肿瘤医院初筛了一例阳性，那家医院位于徐汇一带，属于市中心区域，人流量密集，不只是徐汇区，就连处在普陀区的我们顿时也担心自己晚走几天，所在区域就有成为“中高风险区”的危险。 而复旦大学附属肿瘤医院对此的官方通告是：“1月20日，我院在对外包后勤保障人员开展例行新冠肺炎核酸检测中发现一人检测结果可疑。根据防控要求，已对该人员进行进一步临床检查和实验室复核。同时，已对相关人员进行追踪排查和流行病学调查。后续结果将及时向社会公布。” 很快，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仁济医院（注意，不是上面的肿瘤医院）发布情况通报：“该院西院区（山东中路145号）在对医务人员和外包后勤保障人员开展例行新冠肺炎核酸检测中发现一人检测结果可疑。根据防控要求，已对该人员进行进一步临床检查和实验室复核，并对相关人员进行追踪排查和流行病学调查。后续结果将及时向社会公布。” 连续两家医院出现可疑情况，上海本地的社群流言纷飞，据说仁济医院对面的弄堂里住着一个外地人也被感染，山东路→广东路→河南路→福州路全线被封，半夜两点，家家排队去做核酸。 疫情之下的另一面是：当复旦大学附属肿瘤医院出现了疑似情况后，许多自己或家属在住院的人，在关心那家医院是否照常运作。有一位微博用户叫“小鸡跑不动了”，她在微博祈祷肿瘤医院不会有事，因为她的父亲还在ICU接受救治。 21日，【市政府总值班室信息专报】接市卫健委报：21日本市报告3例本土新冠肺炎确诊病例。病例1，李某，男，56岁。今日凌晨经二次复核，核酸检测结果均为阳性。病例2，周某，男，53岁，与病例1系住同一小区的邻居。经市疾控中心复核，核酸检测阳性。病例3，田某，女，48岁，系病例1的女友。今日凌晨，市疾控中心在密接者排查中，检测阳性。经市级专家会诊，结合临床、影像学表现和实验室核酸检测结果，3人均诊断为新冠肺炎确诊病例。市、区相关部门立即行动，已组成联合流调专家队伍，全面开展流行病学调查，正在追踪排查相关人员，对相关人员和环境采取相应的防疫措施。详情书面报送。另，经查，肿瘤医院和仁济西院均已对外网上公布停诊。总值班室（城运值守组） 而与此同时，摆在更多上海打工人面前的问题是：要不要马上走？不走，万一过两天成了中高风险区，想走都走不了。走。是明天马上走，还是等到有核酸检测报告再走？如果大家都抱着这个心态跑去医院，那医院会不会人满为患，增加感染风险？ 疫情之下的这道难题，住在大城市的本地人不会面对，而它真正难住的人口是上亿的城乡打工者，尤其是外来的农民工群体。 因为，随后的官方解读明确界定了何为“返乡”，卫健委提到的“返乡”，原来特指的是“返回乡村”。这一系列严格的春节防疫措施，主要针对的其实是庞大的返回乡村的农民工群体，这是因为无论是在去年疫情之初，还是在最近河北的疫情里，都出现了大面积农村聚集感染的现象。农村老龄人口多，在防疫站、防疫人员、防疫意识上又都有所欠缺，加上农村地区过春节容易人流汇集，一旦有人感染，就会迅速传开。 所以，新华视点援引《冬春季农村地区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工作方案》（国家卫健委颁布，后文简称《工作方案》）做出的强调是：“进入冬季以来，农村地区零星散发病例和局部聚集性疫情明显增加，严重影响当地正常生产生活秩序。农村地区防控能力薄弱，疫情防控难度大，特别是春运期间返乡人员明显增多，人员流动增大，将会进一步加大疫情传播风险。为严格落实内防反弹的防控策略，对返乡人员加强疫情防控管理十分必要。” 新华视点也相应明确：《工作方案》所指返乡人员是指从外地返回农村地区的人员。主要包括：一是跨省份返乡人员；二是来自本省内中高风险区域所在地市的返乡人员（中高风险区域内部人员原则上不流动）；三是本省内的进口冷链食品从业人员、口岸直接接触进口货物从业人员、隔离场所工作人员、交通运输工具从业人员等重点人群。 持核酸检测阴性证明返乡从1月28日春运开始后实施，至3月8日春运结束后截止。 话音一出，虚惊一场，至少很多返城群体松了一口气，只是苦了农民工群体，漫漫一条回乡路，要比往年更难走了一些。农民工群体受这项政策影响最大，可惜在舆论场里，他们是失语的一方。当互联网的舆论被上流、中产和知识青年所覆盖，农民工在面对波及他们自身的问题时，却缺少发声的平台。 《工作方案》出台后，一些人担心这会是对农民工群体的歧视，或者说明显的区别对待。我仔细思考后，觉得不是，这其实是对农村留守人口，尤其是留守老人的一种保护。如果不防患于未然，在冬季疫情高峰期的危险时刻，一旦返乡农民工出现了新冠阳性病例，就容易在农村造成大面积感染，危急农村留守老人的生命，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工作方案》是对农村人的一种保护。 但是还要考虑到春节因此滞留城市的农民工，以及，对于收入拮据的农民工来说，核酸检测乃至后续隔离的费用，是否可以考虑有相关部门出台补助政策？这些费用，对北上广的富人们只是一笔微乎其微的数目，但对农民工里的贫困群体来说，有可能会成为阻止他们回乡的“最后一根稻草”。如果滞留城市，春节期间农民工是留在工厂，还是自费度过这漫长的一个月？大城市的房租我们都是心里有数的，至少，有关部门可以出台配套政策，让留守城市的农民工，也可以在温暖的房间，度过一个安心的春节。 他们已经为我们的国家付出太多，他们承载了阳光之下的阴影，背负了一次次大政方针的代价，现在，当他们仅仅希望好好过一个春节，在寒冬中有一个不至于挨饿受冻的地方时，这个心愿并不过分。 毕竟，对于中国上亿的农民工来说，过去的这一年，他们已经失去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