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皇岛
一,
这是我少有感受沙滩的机会。当看到排成队列的出租车,登上第一辆,从火车站的长阶下发动时,海岛的冷风就一步步侵蚀着我,像是占有欲的逼近。我同后备箱的行李卷入了潮水蔓延的雾气之中,司机按下摇动雨刷的按钮,接下来,急转、加速……海岛城市的路总是那么混乱地摆放,像是希望借离心力而方便甩掉粘人的盐巴。
酒店离海岸不远,步行可达,远眺是一片灰茫茫的脏水,以黄色打底被晒成发深的——肤色在黄色和黑色之间的人们,在近海的浅湾蠕动。我想,秦皇岛的海也不算干净,毕竟和围栏中的渤海在一个泳道,而人们拼命拍打的手脚,像排风扇的桨那样,这大大加速了水质间的传染。海被我们的手脚搅拌得均匀,也许此前它是甘洌的盐水,类似于运动饮料中的咸味,但不再是了,它现在是发苦的露天浴场。
临海的方便自然是水产,像牧场工人和绵羊做爱那样方便。带着硬壳的海洋动物在这里聚集,亿万年进化出的贝甲能够抵御爱吃它们的天敌的嘴,看着挺聪明,但还是忘了离岸边远点儿这事。也许,下个世纪我们再捕捉时,需要佯装成它们的食物,装作食物链底端的东西以此诱骗。不过,“人”这玩意儿,扔海里,基本上就是蒸锅里劈开大腿的牡蛎,毫无隐私。况且,我们还主动地用褪毛膏把自己收拾得妥当,光溜溜,在安检时出示的健康证明,更让海生物们放心地考虑“刺身”这个吃法。
我是信造物主的,不然“人”这种蠢东西——长得丑不会飞没有腮,该硬的地方不硬;这种东西在地表存活的意义,等同于精饲料。
没有哪个外来户会在菜场做起本地生意,所以菜场是我了解一座城市的必要途径,最纯正刺耳的方言在这里传播,如果你想让后代忘记家乡的不堪,那么一定不要教会他做饭。买菜划价是个有意思的环节,先从起始的摊位询价到末尾,一种震慑作用,表明我的机警与穷。本地人多是好客的,尤其在我狐假虎威地挑选后,他们用手卖力地搅动着,海产在水中的旋涡中飘动,以示新鲜。掏出差货前的那番周旋,犹如赠送我一段好人好事般的夸奖。显然,养殖场的人造海鲜在水产市场展现出了自己的原始魅力。
秦皇岛出奇的小,小到我打开地图搜索它的面积,与大城的某个区对比。但实际,这仅是楼宇间持平的高度,与从未堵车的畅通产生的错觉。我看着路两侧堆叠的海鲜酒馆时想,“如果在这里耗尽一生,会崩溃的。”酒精与嘌呤的完美组合,这座城市子民的天然使命,似乎早被刻上“中风”二字。“好吃的海鲜还是要去市里,不远。”某段路程载我们的司机说,这句话前,是我和朋友抱怨刚吃的餐馆不好,食材像是从冷库中的角落被重新记起,有我家乡水产的味道。“这座城市大吗?”我向司机询问着,“不大,很小。”他有些难为情,像是吐露自己的病情。
二,
脚踩在沙滩上那一刻,这些从远处赶来的细小颗粒迅速包围我的脚掌——足弓高蜷,犹如断臂、退化后的蹼印。水面陆续飘来一些发锈的石子、绿色毛发,摊放在松软的地面上,像是远古的国度流亡前发出的最后信号,渴望我们解答。潮水被月色吸引,退回到远处,与城市形成对垒,等待来日的进攻。这场持久战役保持着默契的规律——楼宇高度与海平线的计算、风中沙与盐的含量……疲惫地做戏,双方都留着最后的底线,但从不打破。
海床在远方被敲击着,深的地方大概有位铁匠,叮当叮当的作响,把岸敲打得变了形状。也许海岸就是这样形成的,它不太聪明,是块愚钝的铁,最终被时间削成锋利的刃骨,窄窄的水路在它的血槽中流淌。但,出色的匠人所造的刀子,绝不会让猎物的血在刃上停留过久,干涸的血味会吓跑下一个倒霉蛋。海浪又发起了绵软地冲击,我的脚印被重刷掉,岸上又多了些奇怪的贝壳。
我拾起一颗,含在嘴中,凹槽藏匿的海水让它有了味道,有些苦涩,苦涩可能就是古国亡魂的怀乡所感。朋友提议要去海中冲凉,此时的水让人有些慌张,我紧握她的手,踏入海底的残骸。我们背躺在起伏的水面,慢慢移动,星星在眼中上下移转;昏晕制造的流星下许的愿,可能更准确。星星的距离不断拉近,沙子托举着波光,如同被手掌捧起的信,逐渐升高。岸越来越远,我想,要等一个大浪把我们带回,等一段脚掌退化的时间,才能返到冰凉的岸。
我想和她说些什么,趁着还算理智的眩晕,但盐粒像是在嘴里起了茧子,只有牙齿和沙子发出的摩擦。城市悄悄的小了一些。“到时候,会有人拾起我们,为我们解答即将蒸腾的秘密吗?”我思考着,脚下生了阵旋涡,我们盘旋着向岸驶去,像是有张大手搅动。
2020.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