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评论》评《大象席地而坐》:对抗堕落世界

冰河时代:胡波以《大象席地而坐》留下了中国后工业化无望者的最终遗言
译者:邓邓 *原作者为爱丽莎·马
当文化生产与消费的循环正日渐被严密而标准化的职业发展的争议与表演包围时,为艺术牺牲、进行真实冒险、与生活现实紧密联系的电影观念看起来似乎更加遥远。
《大象席地而坐》里有名无实的大象是蒙古满洲里精神中的寓言动物。对于四个飘荡不定的主人公而言,这个奇怪而使人着迷的生物是古老而又坚忍克己的。它冷眼见证着世世代代的人类犯下暴行,又象征一种对这个充满敌意,装模作样又自甘堕落的世界对抗力量。总的来说,它是追求一部纯粹电影的适当隐喻。历经千辛万苦的拍摄制作之后,该片原作作者兼编剧及导演自杀身亡,时年二十九。因此,《大象席地而坐》及其蕴含的种种象征都不可避免地浸染出一抹悲剧色彩与一股孤独之感,成为了引人瞩目的墓志铭,深切地纪念着这种狂热的艺术精神,沉痛地悼念着他那戛然而止的生命。

故事设置在河北省,其如同荒芜的、农村般的西伯利亚地区,这里尽是衰落工厂与工业衰败一片死气的景象。《大象席地而坐》正是在这样的背景环境中,跟随记录四个社会边缘人的一天,一连串的祸事发生,搅乱了他们各自的生活,也让他们之间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于城(章宇饰)是一个当地的地痞流氓,他和其最好朋友的妻子有着一段微妙的感情关系,而正当他向她谈论着满洲里的大象时,朋友回到家中且意外地发现了于城的鞋。朋友幡然醒悟,异常冷静地从高层一跃而下,而这场自杀被两个通奸者亲眼目睹。同时,于城的弟弟于帅是当地高中的一个霸凌者,他的同学韦布(彭昱畅饰),本部影片的主角,也是导演在影片中的自我投射,常常受到于帅的嘲弄。韦布,一个安静沉思的社会弃儿、中国版的安东尼.莫尼耶,常被满洲里的大象深深吸引。他的朋友黎凯被污蔑偷了于帅的手机,韦布为了保护他,意外将于帅推下了楼梯,导致其被送入医院后不治身亡。

韦布逃离了一切——学校、虐待他的父母和不经意间造成的灾祸的烂摊子。他开启了一场荷马式的追寻之旅,穿越这座城市,前往满洲里。他试图说服其暗恋对象黄玲(王玉雯饰)跟他一起走。但彼时的黄玲同样深陷煎熬之中:单身嗜酒的母亲以及与学校已婚副校长之间惹人非议的关系。韦布在独自一人的旅程中,偶遇了一个名为王金(李从喜饰)的老人,并且向他叙说了满洲里大象的故事。王金被他的女儿女婿赶出了自己的公寓。讽刺的是,他的女婿是一名老师,却没有足够的钱将其女儿送到一所体面的学校。他的家人为了钱坚持要卖掉他的房子,他与于城一伙人又发生了冲突,这都促成了王金的离开。最后,这些人物为了逃离家庭,逃离不幸的命运,踏上了追寻这只神秘的大象的流浪之旅。

在这部壮丽的、长达四个小时的影片里,胡波特意使用了斯坦尼康的长镜头来捕捉这些角色的个人困境。偶尔,我们也会游荡于角色之间相互交错的次要情节中,譬如王金的爱犬——他们之间纯粹美好的关系在影片中是绝无仅有的,最后却在另一只狗的犬牙下丧生。胡波缓慢移动的镜头刻画出了一种独特的电影质感,让难以忘怀。镜头跟随着王金和韦布,当他们与咬死小狗那麻木不仁的狗主人发生激烈冲突时,缓慢移动的镜头久久凝视着人类暴行的虚无核心。狗主人把王金推倒,并不断踢倒在地上的王金,从这一冷冰冰的长镜头中,我们能发现暴力场景的表象之下酝酿的巨大情绪张力。

虽然在影片中,人物间的对话矫饰做作,演员忧郁的演绎稍显刻意和对白近乎布列松式,但《大象席地而坐》以广阔的镜头,将时间拉宽,揭示出城市边缘地区地狱般的沉重现实,赋予影片结构一种游牧民族般缓慢而又沉重的色彩。《大象席地而坐》所记述的现代中国与传统中华民族肖像截然不同——卑逊、坚毅和苦干的品行仿佛镀了一层贝克特式暂停的消沉气息,陷入无止境的绝望之中。因此,影片也与那些采用官方民族叙事手法的国家主流媒体和大部分商业电影中展现的高速向前发展的社会面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大象席地而坐》浸透了深入骨髓的痛苦与绝望,描绘出了一幅由金钱、权力交换和滥用组成的人际互动的世界图景。韦布遭到了他试图保护受霸凌者欺负的朋友的背叛;黄玲遭受了将她和副校长的照片泄露在微信朋友圈的同学的背叛。这些角色都紧紧抓住一个难题,即在追寻一些未知的过程中,是停止越来越混乱的生活,还是保持不变并猜想他们悲惨的命运?在制作影片的艰辛日子里,胡波也试问自己这一相同的问题。片中的人物绝望地尝试着摆脱压制和背叛的苦难循环,但是他们越靠近他们唯一的希望支柱——扑朔迷离的满洲里大象,就越心不在焉。

一列火车从远处经过,面对充满绝望痛苦的贫瘠景象,韦布对着天有气无力地哀叹了一句“草!”,叫声掩盖了他的哭声。这段影像是对保持完整精确度的电影做了一个合适的概括总结,其更由青年所特有的因痛苦产生的不妥协精神增强,同时映射出电影制作者的消极态度:这部艺术作品反对与偏爱商业利润而非艺术冲动的所谓行业标准进行任何调解与妥协。
在困难重重的电影制作过程中,胡波发的微博像是预兆,记录并指向其最终为艺术献身的悲剧性结局。这部电影由王小帅和其妻所属的北京冬春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所制作,胡波的日记记录了他与制作人的斗争——制作人想要胡波将影片剪辑为更符合市场的长度。他谈论了他的女朋友怎样离开了他;他在完整影片的过程中如何掉头发;他没有任何东西得以救一只猫时的感受和买回这部电影所有权的渴望。他显露出一种强烈的虚无主义的幽默感,开玩笑说除非依靠贩毒,否则不可能有足够的钱去资助电影。他对未来的绝望弥漫在《大象席地而坐》的方方面面,可以在这些记录中找到:“年轻时更好,因为你不相信任何事。随着时间逐渐变老,即使你尽力相信任何事,但还是变得没有意义。”

这个世界似乎与胡波和他的电影背道而驰,而胡波也以其电影反抗着这个世界。当通读了胡波对于其情感混乱的解释之后,狗主人和韦布与王金的画面就会浮现在脑中,感觉像是在《大象席地而坐》制作过程中处处被打倒。他的困难甚至在拍摄之前就已经开始了:他想要影片呈现灰白色调,就如同画面浸泡于有害污染中。本来这个条件在河北随便哪天都很容易实现,但在开拍头一周,中国政府正召开一系列重要会议,所有工厂都被下令在会议期间停工,难得可见的蓝天重新回归。他开玩笑说,甚至天气都在诅咒他的电影。
这只大象在影片快结束时出现了,但银幕上不见大象,仅有那一丝转喻的嘶吼与回声,回应着韦布对一切发出的那一声“草”——在前往满洲里的大巴前车灯微弱的灯光下,影片的角色正在深夜中用羽毛球踢着毽子,这是该影片唯一的固定镜头。这令人震惊,其带有一点魔幻现实主义;是绝望世界中一粒漂浮的尘埃。至于影片中的人物最后是否找寻到了满足感和归属感,我们不得而知。但是鉴于发生在胡波世界中的悲剧,即以生命换取艺术美德一样,《大象席地而坐》仍然是一幅刻画了这位艺术家的绝望与痛苦的自画像,是对胡波受尽折磨的精神的概括,而其受尽折磨的精神对世界具有潜在贡献,遗憾的是,这部电影将永远不会得以完成。

胡波去世后,《大象席地而坐》的所属权转移给了他的父母。影片首次公映时,采用的是胡波本人更偏爱的长剪辑版本。该片赢得了柏林、香港、及金马奖电影节等多方赞誉,在金马奖颁奖仪式上,执行委员会主席李安也对其赞誉有加。贝拉·塔尔曾帮助过胡波在First训练营拍摄其首部短片《井里的人》,他在多伦多首映式开幕时介绍中讲到胡波的高大身躯和其英年早逝而留给电影界一片巨大的空白。胡波艺术殉道的这一吸引人的故事使得影片受到了威胁,但《大象席地而坐》并没有脱离其制作者的悲惨传记。影片是以断断续续且极其痛苦的哭号对抗着这个堕落且自命不凡的世界,也纪念着我们有幸在所处时代亲眼目睹的一种最纯粹、最真诚的电影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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