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的军营:藁城台西
滹沱河水从群山中流出,在平原上变成漫流的湿地,它与黄河最下游融为一体,形成了与海洋相连的湖沼滩涂。麋鹿群在浅水草滩觅食,受到惊吓时迅速藏身到芦苇荡中。
草莽和湿地之中,点缀着无数小小的农业聚落,农民住在狭窄的半地穴式窝棚里,种植谷子、高粱、麻和桑树,他们还捕鱼射鸟,采摘野果,用麻皮和桑蚕丝纺织衣物。
按上古文献《禹贡》的说法,这里属于“鸟夷皮服”的蛮荒人群,但也有更显贵的统治者。
这是三千多年前的商朝,史前和历史时代的过渡期,金属(铜)冶炼和文字书写技术已经出现,但还远未普及。那时沿海平原上的河道、海岸线,都跟今天很不一样。甚至,那些山河还没有今天的名字,至于当时的人怎么称呼它们,我们也大多无从知晓了。
在太行山的山前平原上,石家庄市东郊,藁城县的台西村,考古工作者在这里发掘出一座商代中期遗址——台西遗址。
这里是滹沱河的冲击平原,有三座土丘高出地面数米,长约百余米,可以暂避周期性泛滥的洪水,土丘之上遍布商代遗址和墓葬。
1973-1974年,在其中一座“西台”周边,发掘出土了一批房屋遗址、墓葬和窖穴灰坑,一个商代小型聚落——其实是军事据点——逐渐揭开了部分尘封的面纱。
考古发掘显示,最早在台西生活的是贫穷农夫,他们住在狭小的半地穴式窝棚里,使用石头和骨头做的农具,用粗糙的夹砂陶器烹煮食物,在地上挖掘不大的窖穴储存粮食。
然后,一群外来者占据了这片台地。他们是使用青铜武器的统治者,对周边数十里内的农业聚落建立了领导权,考古人没有发掘到他们住的房子,但在西台边挖到了他们聚族而居的墓葬,这里的地势略微高起,可能是这些青铜武士选择墓地的考虑。
这是在距今3300年左右,商王朝已经建立了三百余年,这三百多年里,商王的都城在黄河之南,然后到了第十九位商王,盘庚,他力排众议,把王都迁到了黄河北岸的殷地(近河南省安阳市殷墟遗址)。迁都之后,王朝需要重新调整防御圈,特别是加强对蛮荒北方的防御,于是,一批批商人部族继续从殷都北上,在太行山东麓的平原上建立起军事聚落。
至于来到藁城台西的这几十名武士,以及他们的家眷、仆从,他们要为盘庚王守卫滹沱河南岸防线,新营建的殷都在他们背后,南偏西方八百里处。
新居与尸骨
武士们在这里立足数十年之后,滹沱河泛滥的一场大洪水淹没了一切,他们的房子被冲毁了,甚至西台较高的墓地区,也淤积了一层厚厚的细土,里面夹杂着河蚌田螺。
当洪水褪去之后,武士们需要建设自己的新居。吸取了大洪水的教训,他们这次把房址确定在西台附近,这一带地势最高的地方。虽然这里曾是他们父辈和祖辈的墓地,但出于现实的需求,也不顾上惊扰先人了,更何况,墓地都被覆盖在了淤积的泥土之下。

在他们的规划之下,“西台”西侧重新平整土地,建起更加阔绰、牢固的住宅。考古发掘显示,青铜武士们认真考察了“西台”周边的地势,在土台西侧,他们用白石粉划出了新居的墙壁轮廓,然后由民工们开挖基槽,夯筑起半米多厚的墙体,两米以上的墙体则用土坯垒砌(当时简陋的版筑技术似乎不能支持太高),坡顶上安放木头檩条和椽子,铺垫芦苇束,在上面抹好草拌泥,屋顶就宣告建成了。
到这里,一切似乎都很自然。但考古人揭开了更惊悚的一幕。
一座两间连体的房子(F2),“南室西墙基槽内埋一件陶罐,内装一具不满三岁的幼儿尸骨”。这种用幼儿给新房奠基的做法,在中国北方新石器晚期并不算罕见,它可能来自某种巫术观念,认为用幼儿向土地之神献祭,可以保佑未来家宅平安。
但给F2房子献祭的死者还不止这个幼儿。在它朝东一侧的屋前,有四个祭祀坑,其中三个各埋入一只猪、牛、羊,第四个祭祀坑则活埋了三名男子:
从骨架姿势看,他们都是捆绑后背朝下推入坑中活埋的。南侧一男性成年,35岁左右,两脚被捆,两手撑地,头仰起,作挣扎反抗状;北侧人架系满25岁的成年男子,两脚亦被捆绑,仰面,头朝下,两臂张开,像在挣扎反抗。这两具人架几乎是平行的,不难看出他们当时是同时被推下坑内的。在南侧人架的脚下还有一个14岁左右的男性少年,上身在坑底,下身倚在坑壁上,尸骨散乱。


【祭祀坑图片】
除了祭祀坑,这座房子还有更匪夷所思的骨骸。在它毁弃、坍塌之后,塌落的土坯中混杂着四颗人头骨,分别散乱在东西南三面墙外。这些头骨没有被夯筑在土墙之中,也没有散乱在室内,这似乎只剩了一种可能性:它们原来被挂在室外的屋檐之下,最后,伴随着房子的坍塌而散落在土堆中。

【F2房子基址平面图,以及夯筑、散落的头骨,祭祀坑。】
从祭祀坑和悬挂的人头来看,F2房子可能是座神庙,它北屋朝东的一面没有墙,形成了敞厦,似乎适合安放某些被崇拜和献祭之物。它朝东的一面对着四个祭祀坑,而且被几座房子从三面围成了一个小院落,显然有某种特殊地位。
不过,屋檐下悬挂人头的不止F2房子,它紧挨着的F6,由两间北屋和四间西屋构成,这座房子在奠基时,西墙内夯筑了一个年轻女性的人头,大约18岁,而在房子坍塌的泥土中散落着五颗人头骨,应当也是平时悬挂在屋檐之下。

【F6房子散落的人头之一】

F6房子并不像是神庙,它有五间互不联通的独立单间,以及一间半敞厦,似乎具有军事指挥中心的作用。有四个房门两侧都留下了安放木柱的洞,考古人推测,这些柱子支撑的,可能是某种门楼式的装饰。而那些散落的人头,当初可能悬挂在这种门楼上。
居住在这些房子里的都是什么人?
坍塌的房屋内部并没有发掘出太多文物,无法提供答案,但主人的坟墓就在房子周边,它给我们提供了青铜武士们朦胧的群像。
几位青铜武士小像
他们大多随葬青铜兵器,有钺(战斧)、戈、戟、矛、刀、镞(箭头)等,有圆形的青铜泡,可能是缀在牛皮铠甲上面的,看皮甲本身已经腐朽无存。
还有成套的青铜酒器:三条腿的温酒器,斝;细长的调酒器,觚;还有盛酒的杯子,爵。
传世文献记载,商朝统治阶层普遍酗酒,墓葬出土文物印证了这一点,稍有身份的商朝人都会用一套青铜酒器殉葬。台西统治群体的墓葬中,多数随葬青铜酒器都质地粗糙,可能因为他们不属于高级贵族,家境不算豪奢,所以才采购成本低廉的铜酒器随葬,兼顾阶级礼俗的面子与生活的里子。
商人还离不开狗。多数商人墓葬都会用狗殉葬:先在墓主腰部位置挖下一个土坑,埋下一条狗,然后安放棺木,考古学称之为“腰坑殉狗”,此外,在墓室和墓穴填土内也可以埋入狗。台西统治者墓地随葬的食器中,多数盛有狗肉,主要是狗头和狗腿。
体面的墓葬还要有殉葬人,对于男女墓主人,用男性或女性殉葬的都有,台西墓葬中,男主女仆、男主男仆、女主男仆都有发现,有些墓会用两个人殉葬,但没有更多的,毕竟,这里的统治者级别不够高。
来看几位典型的墓主人。
M14,军事贵族、巫医兼占卜师
墓葬M14的主人,是一名45岁左右的中年男子,他身高约1.7米,骨骼粗壮,葬在一具黑漆底、红色图案的棺木中,但棺木已经基本朽烂了。
棺木之上,墓穴外扩形成了一圈“二层台”。墓主右手边的二层台上,殉葬了一名20岁左右的女子,她身高接近1.5米,可能是被捆绑住手脚活埋的,还保持着张嘴呼喊的姿势。她头上用一支朴素无纹饰的骨笄束住头发,此外没有别的首饰和饰物。

除了殉人,二层台上还摆放着主人的随葬品:一只贴着金箔的漆盒;作为商人武士必不可少的青铜酒器,斝、觚、爵组合;两只实用的煮饭炊器,陶鬲。
兵器有一把青铜大刀,连柄长约半米,刀刃宽阔,刀头上翘,适合劈砍而不是刺杀。此外有几支铜镞,一把铜钺。
特殊的是,墓主人左手边的二层台上,还有三片牛肩胛骨加工而成的卜骨,上面凿好了占卜用的坑窝,但没有刻写文字。随葬的还有一把小铜锯和铜凿,可能是修整牛骨的工具。
此外,墓主左脚边还有一个漆盒,里面放着一把手掌长的石头镰刀,考古学家推测,这不是农具,而是一种医用手术刀:石砭镰。古代战场上最常见的是箭伤,多数箭矢都有倒钩,深陷在皮肉之中难以拔出,需要用砭镰先割开伤口,小心拔出箭头。另一种是被钝器击伤后的淤血,穿皮甲的战士经常有这种伤,也要用砭镰划开皮肤,将淤血挤出来。可能古人们不习惯青铜手术刀,觉得铜性恶,容易引起坏血,古老的石头工具反倒更有亲和力。
从卜骨和石砭镰看,台西M14的主人应该是一位占卜师兼军医,上古时代,这两种身份经常重合,被称为“巫医”。
但这还不是他的正式身份,因为他有一把大铜钺,【长约三十多厘米,在台西遗址出土的铜钺、玉石钺当中,这把钺是尺寸最大的。】
在商代,钺是军事首长的身份象征,也是献祭时砍头的工具。商代铜钺的刃部,多数并不是左右对称,这种违反美学习惯的设计,是为了砍剁时更便于用力。M14主人的铜钺形制威猛,钺体用朱红色装饰,造型酷似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兽头,嘴里还有一对尖利的獠牙。

在上古时代,用甲骨占卜是一种高深的技术,往往在家族内部传承,秘不示人。在台西的墓葬中,还有一座随葬了三片牛肩胛骨的M103墓,这座墓的主人高约1.7米,用了两名矮小的男仆殉葬,其中一个是15岁左右的少年,双腿在膝盖以下都被砍去,似乎在生前就已经残疾。除了卜骨,M103墓中还随葬了铜戈、铜刀和铜镞。
从随葬器物的形制上,很难判断是M17还是M103更早,因为父子两代下葬的时间间隔,可能只有二十来年,使用器物的器型还不容易产生变化。
M17,早夭的武士

M17的墓穴比较简单,没有二层台和殉人,只在墓主人腰下殉了一条狗。墓主人是大约22岁的男子,头部和胸部的骨骼大都腐朽。随葬的用具只有一只陶鬲,其他都是兵器:4枚铜镞,铜匕首和铜凿各一只。一柄铜戈,一柄铜戟(矛和戈的合体)。
难得的是,这座墓中的铜戈和铜戟都带着木柄,虽然已经腐朽,但从痕迹可以测量,戟长80厘米,戈长87厘米,都是短柄徒步作战兵器。台西遗址没有马车遗存,还处在徒步作战时代。
墓中还有玉质石头磨制的钺和斧各一把,没有使用痕迹,应当属于专门随葬用的、模仿青铜器的冥器。从随葬品看,M17墓主人属于贵族统治阶层,父亲可能是拥有铜钺的军事头领,但这位墓主人青年早逝,还没来得及分家独立,所以没有属于自己的奴婢随葬。除了本人拥有的兵器,父亲没舍得给他随葬太值钱的物品(这位父亲很可能还有其他的儿子),但用了一枚石钺,象征死者本可能继承父亲的铜钺和军事头领身份。
M38,饮酒习兵的少妇
这位墓主人是30岁左右的女性,身高约1.5米,葬在黑漆棺材中,她向右侧卧,面向二层台的殉葬人。女墓主没有戴束发的笄,似乎是披散或捆扎着头发。殉人是个大约十五六岁的男性少年,比墓主人矮,也有自己的小棺材。
女性墓主的棺材中随葬了几件铜器:酒器有铜觚和铜爵各一件,但缺少铜斝,无法构成完整的“三件套”。兵器有一支铜镞和一支铜戈,戈刃纤巧,通长约22厘米,最宽处约5厘米,在台西遗址,乃至在整个商周青铜时代,这支戈都是比较短小的,它可能是为女性武士特制的兵器。
商代女性贵族普遍饮酒,甚至参加战争。和台西遗址基本同时,殷墟有商王王后妇好的墓葬,也随葬了大量酒器和兵器,甲骨文中还有妇好带领军队远征的记载。
M38墓主人随葬的铜器,都用丝织品包裹着,这是考古发现较早的丝绸,其中还有一种特制皱纹绢,“榖”。
这位女武士应该是一位妻子和母亲,她的丈夫也是台西青铜武士之一,因为地位平等,他们不需要为彼此殉葬,所以死后都是单独埋葬,各自拥有自己的殉葬奴仆。
前面介绍的M14、M17,都是在大洪水之前下葬的,而这座M38是在大洪水之后下葬,她埋在西台的东侧,距离房屋二十米左右。
从墓葬可见,台西村青铜武士们都是贵族统治者,普遍拥有男女奴婢,用来殉葬的肯定只是他们拥有奴婢的一部分,而非全部。武士们都随葬兵器、酒器,但没有农业生产工具,他们显然不事生产,靠着从周边村落征收粮食和各种产品生活。墓中的武士有各年龄段,还有武装的女性,他们可能属于同一个家族或氏族(更广义的家族),这种家族血缘单位也构成了商朝的一个军事和政治单元。
宿舍与伙房
关于这些武士的生活,住宅区的复原图能提供一些信息。
发掘出的住宅区,有连片的房屋七组、二十余间,由于发掘的面积有限,这并不是武士们住宅区的全部,可能只是一小半。
这些房屋有个特点,就是所有的房间都有单独朝外的门,房间内部互不相连,而且开门的方向并不一致,一座房子的两个房间,可能一个房间向东、一个房间向西开门。总的来说,这片住宅区更像一组“单身宿舍”。
考古发掘还显示,这些房子并不是用于日常生活的普通家宅,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几乎所有房间内都没有做饭的陶鬲等炊器,也没有炉灶火塘(炉灶的烧土、炭灰本是最容易保存下来的),只有在住宅区最北边,有两间“公共伙房”。
所以,发掘出的这片住宅区,可能是某种军营性质的公共建筑,武士们定期在这里住宿、值班,他们应该另有自己的私家住宅,用来安顿自己的老人妻儿以及女婢、牲畜。在墓葬中,几乎所有的青铜武士都随葬了做饭的陶鬲或铜鼎,这说明他们也有自家做饭的家庭生活,但目前的考古工作尚未发掘到这些贵族的私家住宅。

来看两间“公共伙房”(编号F14)。这是两间敞厦式房屋,南室三面有墙,朝西的一面敞开;北室则是朝西和朝南的两面都敞开。南室靠北墙是炉灶,这里的木柱下半截用草拌泥包裹,防止被炉火引燃。
F14两间伙房里出土了大量陶制炊器,从大型盆罐到小型的鬲、豆,在一个大罐内,发现了重达8.5公斤的“灰白色水锈状沉淀物”,经化验是制作黄酒的酵母遗迹,这座公共伙房看来兼作酿酒作坊,出土器物中有陶制的漏斗形器,应是灌酒之用。
伙房的几尊大陶罐内,还储存着李子、桃子的果仁,枣子,以及大麻和草木樨的种子,这些应当是酿酒原料,有学者推测,可能是用来炮制有治疗疾病作用的药酒。
华北的亚热带时光
台西遗址出土的野生动物骨骼,主要是鹿角制作的工具,其中麋鹿多于麅鹿,从生活习性看,麋鹿主要生活在湿热地带的沼泽中,麅鹿主要在较干旱的草地和稀疏林地。这说明,当时台西地区以沼泽湿地为主,间有部分干旱草地和林地。
伴随青铜武士们到来的还有一种家畜,那就是水牛。台西遗址的房屋、墓葬中,都出土过水牛骨。在西台东侧的墓葬区,发掘出一个直径2.65米、深0.7米的祭祀坑(编号H50),坑底有一头完整的水牛骨架。
水牛是生活在亚热带、热带的动物,今天水牛分布的最北线,是淮河和秦岭一线,但在商朝,河北省中部的石家庄近郊都能够饲养水牛。在安阳殷墟的考古中,也发掘出了大量水牛骨,和台西遗址出土的同属一种,学名“圣水牛”。安阳在河南省最北部,现在也已经无法饲养水牛。这说明,商代的气候远比今天湿热。
湿热气候、水牛曾经伴随着商族人的崛起和商朝的建立,当青铜武士们到遥远的北土建立军事据点时,他们还驱赶着这种熟悉的家畜。在M102号墓内,随葬有一对水牛角、羊肩胛骨和猪腿,用来代表猪牛羊“三牲”。F2房子东墙的南北两端,也各夯筑了一只水牛角。

另一种重要的家畜,马,却在台西遗址中难寻踪迹。只有在房子F6朝西开的门外,有个垃圾坑(编号H3),从中发掘出一根马的肋骨,可能是作为食物吃剩的。一同出土的有猪的下颚骨,还有一具老年妇女的零散骨骼,人头和一条腿已经脱离身体。她大概是触怒了某位青铜武士,被砍成了数段,然后被扔进了垃圾坑中。
马和马拉战车,在中国出现得比较晚,到商代后期的殷墟时期才逐渐普及。台西遗址相当于殷墟时期开端的数十年,看来在这个时期的商人贵族中,马和马拉战车尚未普及。
铜器时代的石器居民
台西遗址并非只有作为统治者的青铜武士,这里还有普通农民的茅草房。考古发掘都集中在“贵族营区”极为有限的空间,但最边缘的7号探方(T7)中,还是出现了一座穷人的房基,十号房子(F10)。
它在武士们的营房后面十几米处,建筑方法是向地下挖半米深,形成居室的轮廓,然后加盖草木窝棚,形成半地穴式的房屋。F10东西长2.6米,南北宽1.6米,室内只有4平方米空间,极为狭窄局促。
室内屋角有一个半米深、直径半米的圆形储物坑,里面有做饭的陶鬲和残破的石质农具。储物坑的旁边是灶坑,有烧土和灰烬,“除去藏穴和灶坑以外,仅能容两人栖息。这种简陋的房屋,自然与居住者社会地位的低下有关。”【第17页】这是一种在新石器和青铜器时代极为常见的农舍。
除了房子,贫穷农民的墓葬也散布在青铜武士的聚落周围,他们的墓穴里大多没有随葬品,或者用一两件粗糙的陶器随葬。台西考古发掘了大小共112座墓葬,“人架除完整的和腐朽成粉的以外,还有十座墓人架的股骨或胫骨全部或一半被截去。其中有的截面上有刀砍或锯的痕迹,似乎是受过刖刑。”【第104页】
这些被砍掉腿的人,占了墓葬总数的近百分之十,他们有些是随葬的奴婢,有些是独立坟墓的主人。这可能也是青铜武士们统治农民的方式之一。

台西遗址出土的部分石制工具:斧、锛、凿。此外还有石、骨制的铲、刀、镰等。
台西遗址已经属于青铜器时代,但青铜远无法替代石制、骨制工具以及陶制炊器。因为铜矿数量少,铜器价格高,在青铜时代,普通农民大都用不起铜器,仍旧生活在石器、骨器和陶器的时代。
台西遗址还出土了大量石头和骨头磨制的箭头(镞)。有些是底层农民的捕猎工具,有些则属于青铜武士,这些贵族们一般只用三四枚青铜镞随葬,再多就负担不起了。
在后世,只有冶铁技术发展起来之后,因为铁矿数量多,成本低,石器和骨器才被彻底淘汰。在中国,铁器取代石器的大转折发生在战国时代,距离今天只有两千五百年左右。
我们距离石器时代并不遥远。
反常的是,台西遗址还出土过一件随葬的铁刃铜钺,这个墓是1972年当地农民取土时挖出的,没有经过专业发掘,墓葬有殉人,随葬有多种青铜兵器和用具,墓主的身份较高。

这件钺较小,接近成年人的手掌,主体为青铜,但刃部是铁质,铁刃已经失落,但断口处还保留了较多铁质。
为什么用这把没有刃部的钺随葬呢?
碳化的铁远比青铜坚硬和锋利,可能这位死者的后人觉得铁刃过于珍贵,就把它敲下来继续使用,只用青铜钺体给先人随葬。
以前曾有学者认为,商代人应该还没有冶铁、锻铁技术,这把铜钺的铁刃属于陨铁,但也有学者从其所含的微量元素推测它不是陨铁,而是人工制作的熟铁,目前尚无定论。
另外,在台西F4房子的北墙外、F14“伙房”的前面,还出土了一些冶炼过的残铁渣,以及两小块铁矿石,显示台西人也许有了初步的炼铁技术,但由于没有发掘到冶铁、锻铁的工作区和产品,目前也无法确定。
北土无名之邑
台西这座军事营地性质的房屋群,后来被放弃了。
考古发掘显示,部分房屋毁于火灾,比如最大的连体建筑F6。但这并不意味着营地被废弃的原因是火灾,因为并非所有的房屋都被烧毁,而且,即使被火焚毁,重建也不是难事,这所营房毕竟就是大水灾之后重建起来的。
台西军事营地废弃的真正原因,应该是青铜武士们移防了。在盘庚王迁都之后,商朝对黄河北岸的统治日渐稳固,边防线也在逐渐向北推移。到了殷墟后期,商朝的北方防线已经推进到了河北省定州市(距离台西遗址)甚至更北。
在青铜武士们匆匆离去时,有些笨重物品被放弃,比如公共伙房内几个装着酿酒原料的大陶罐。对于周围那些生活在半地穴式农居里的农民,军营里残留的物品都颇有价值,但他们仍旧不敢进入这些悬挂着人头的房子里,于是房子在年久失修中陆续坍塌,被掩埋起来。
台西遗址的一个特点,是没有留下文字。
商代贵族的青铜器,有些会铸上自己家族的族徽,但台西的青铜器都没有,可能是这些贵族武士们的地位还不够高,不属于显赫的王族世系,没有自己专用的族徽。在出土的陶器碎片中,有一片刻有“贯雀”两个字,但字形凌乱,不像是族徽。
所以,我们不知道驻防在台西的商人氏族的名称,也不知道他们如何称呼自己驻防的这片土地。商朝人给定居点叫做邑,台西遗址,则是一个湮没在历史中的无名之邑。
和青铜时代的诸多考古遗址相比,台西遗址有其独特性,那就是,房屋生活区和墓葬区两者具备,当时人活着时候和死后的情况呈现得比较全面。其他的考古遗址,往往要么是墓葬,要么是房屋基址,无法构成联系对应,能够复原出来的信息就比较有限了。当然,台西遗址没有发掘到陶窑、冶铜、制骨等作坊遗址,这些可以用同时期的其他遗址来观察互证。
台西遗址的另一个优点,是房屋保留得比较好,有些整面的墙壁还保留着直立状态,能看到夯土和土坯垒砌的不同层面,甚至是和檩条结合的部位。可能在屋顶坍塌之后,这些墙壁被风吹来的灰土掩埋住了,没再受到人为破坏或者洪水侵蚀。
台西遗址,只是商代一座规格不太高的军事聚落,它的主人都是没有留下姓名的地方军事贵族,他们和安阳殷都的商王朝廷之间,还隔着至少一个指挥层级。
但是,就是这个规模不大的军事据点,已经显示了商文明独特的野蛮和粗犷:屋檐下悬挂展示的人头,垃圾坑中遗弃的尸块,贵族墓室里的殉葬人……
这个血型残暴的文明从何而来?它又如何能建立起自己的辉煌王朝?
【按,这是几年前写的草稿。藁城现在经常上新闻,所以想起贴出来,兼怀念一下石家庄围城中的老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