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夏

落了一阵骤雨,性情暴戾的盛夏终于开始收敛。正午时汗出如浆,现在可算熬出半丝凉意。街道上蝉声稠密,此起彼伏的音浪是存活的证据,从槐树林立的道路两侧不停翻涌着,堆叠成一首雄浑的夏日颂歌。这些缄默不语的槐树可以活很久,所以沉得住气,枝干粗壮,叶色墨绿,浓密的树冠像是被囚禁在凡间的云团。 同样被囚禁在计程车里的我,和繁华的都市隔着一面透明车窗。瑰丽的黄昏比我提前抵达。时间飞速流逝,让人不禁产生片刻的游离,怀疑眼前美轮美奂的晚霞,是否真实属于今生今世。我确认了时间,距离演唱会开始还有一个钟头。是国外的电子乐队,以前大学长跑时耳塞里经常循环他们的音乐。 在座位上静静等待。突然想起朋友大河想写的短篇小说。一位孤独患者曾被神兽赐予长生不死的超能力,却一直渴望可以快速衰老。凤凰,珊瑚,船夫,石窟……一应俱全的细节,已经可以从中窥见故事的脉络。只可惜他并不是靠谱的行动派。那已是一个月前的事了。由于笔力无法抵达预想的深度,故事搁浅。后来,他又跟我聊起平行宇宙中的古生物,大抵是说世界上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灭绝和消亡。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些。眼下四周的空间,如同一片蔚蓝而辽阔的深海。络绎不绝的观众各自入席,就像是探险家们正在逐一登陆这艘巨大的沉船。又过了一会,乐队终于在追光中华丽登场。欢呼声和尖叫声顿时汇聚成一把锐利的宝剑直插云霄,各有各的份额,根本没人理会旁人内心潜伏已久的野火和冰河。 在强烈的律动中,身体逐渐开始被音符解绑。人们疯狂地舞动手臂,像海底生物伸展着一簇簇神秘的触角。随着鼓手一段摄人心魄的独奏,迷人的音乐魅力被瞬间推至峰顶。这一切着实令人热血贲张。伴随着精妙绝伦的光影,几万人同仇敌忾地合唱:"We ain't ever getting older,We ain't ever getting older(今夜我们激情永葆,我们的青春永不褪色)…" 这是首燃魂的歌曲,前几年在公告牌的榜首雄踞了很久。歌词直白,却和眼前的热闹产生无法言喻的暗合。一股强大的能量让人信服,自己可以永远留在这个奇妙的幻境之中。往日不曾有过如此彻底的纵情与狂欢。 只是一切都会有尽头。事情往往是这样,发生的时候有多隆重,结束的时候就会有多荒凉。人们如鸟雀般轰然而散,一轮清朗的圆月在城市上空独立高悬。淹没在快速流动的人群中,我知道自己的身影也会逐渐失焦。疾步穿过马路,钻出地铁站,再一次路过老槐树和被囚禁的云团。 我沿着街区一路远离闹市,径直走向了永恒的黑夜。

翌日清晨,赶最早一班高铁返回,生活恢复往日的平静。又过了几天,我去大河家里尝他做的糍粑。他养了两只英短,一只腼腆地藏在窗帘后面,另一只大胆一些,摇摆着肥肥的肚子在脚边来回穿梭,惹人喜爱。 逢头垢面的大河还是老样子,表达欲强盛,谈吐中不时流露出镌刻在骨子里的文艺属性。他说上个月生日,他在梦里收到一份来自狐狸的礼物。拆开包裹用的桑叶,原来是一个没有尽头的夏天,散发着游泳池里消毒水的气味。 梦虽短暂,但它带给人的幻觉却可以持续很久。他告诉我,自己很难用言语去形容或是记录,想让我写下这个关于"无尽夏"的梦境。 特地查阅网络,原来无尽夏是绣球的一个变种,象征着团聚和美满。它从晚春到夏秋,拥有绵延不断的花期。 只可惜,花朵和死神签订了契约。生时绚烂无比,却无法从注定凋谢的轮回中被擅自赦免。

人们总是对超越认知范畴的事物缺乏想象力。所以我始终不知道,倘若夏天没有尽头,世界将会发生怎样的剧变?同样的,人如果丧失衰老的能力,又会陷入何种崭新的困境? 绫罗绸缎是掠影,生离死别是隐喻。时间的秩序是,肉身经历无数世轮回,在愉悦和痛苦的更迭中,莽撞奔波,逐渐衰竭。人们往往容易接受幸福顺遂,却很难保持足够的理智去感受伤痕和死亡的力量。 如果真有一种超能力,我希望自己可以像鹰一样飞得很高,或者飞得再高一些,飞向银河的边缘,飞向时间的深处。这样就可以拥有更广阔的视野,去俯瞰自己所处的位置和局限。这样,就会对自我的渺小和生命的意义产生新的解读。 跳出意识的牢狱去接纳,接纳短暂的欢愉,接纳凛冽的粉碎,在黑暗中唤醒自性的金光去构筑宫殿,这是夏日来临前需要做出的准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