菌斑月亮

舅婆早几年大年初一都会托梦给母亲，讲阿囡三十宜嫁。再后来是三十一、三十二……财神爷般年年报到。开始母亲只会在翌日端热豆浆时拿出来当笑话讲，说舅婆真真不愧是瑞金二路街道的居委会主任，阿囡不嫁就一口气吊着不下岗。今年母亲也不讲话了，对着电视无声揿遥控器，脸色和上海过年禁了烟花爆竹似——整个城像憋闷着一个巨大的鞭炮不放不快。偶尔的汽车在高架上水蛇滑过，春晚失去了烟花底噪便只剩大张旗鼓的刻意。 三十有七，连舅婆都不再托梦。不专登再跑来，宁肯和阎王爷去搓麻将。 不是没试过，无非是找个男的嘛。但拗不过心事，吻到一半极易索然无味，兑水饮料，然后就会匀一只眼睛去看月亮。眼神要么撞过这个男人的一室一厅螺蛳壳，要么是那个男人毛呢大衣上的头皮屑，那那个男人的藻味气息，月色照这么长，竟然只是更让她看清生活的鸡零狗碎和缺角残章。彼此彼此。无言时间泡发后，她和男人会抱歉对望。 早几年要是没被硫酸泼过，他们是断无可能沾沾她衣袖的，她是那种由小一路从水银里捞出来的天鹅女孩子，所经之处额角不抬便知男人女人眼神都滚烫到四十度。只是老天爷这个讲故事的人，讲一半不小心在她的章回上打翻烛台，命运烧个精光。 她只是变得很沉默，变成钢琴末端的哑键。她突然想到去年看到类似新闻时还特意记了是先冲水还是先用抹布擦掉。然而事情发生之时，什么都来不及，只剩灼热。她要烧死了。开始以后就知道，那会是一场烧几十年烧死所有爱她的人的大火。 事情闹得很大，舅婆仍在世，作为街道主任鲜见得不乐意接受电视台采访。所幸是硫酸泼得算是少量，烧毁左下颌面，肇事人进去了，对方家里很有些家底，要和解不得，后来又做势骚扰。母亲一辈子知书达理，在小学教钢琴，一辈子只想当《音乐之声》那个大蓝裙摆，笑起来不知柴米油盐五险一金的修女玛利亚，那次被对方家里人软硬兼施地拖在家门口不让去上班竟也折身走回厨房，出来时拢拢头发，拎了一把菜刀出来，很平静地放进自己小方Coach包里，讲：好，那我就去你家坐坐。见见你女儿，切磋一下家庭教育。 一群人哑然走掉后，母亲才回屋关上门，人泄了力，泪水涟涟。她终于破壳走出小房间，人瘦了几大圈，许久不说话，舌苔长出粘稠阴影，半跪下来摁住妈妈枯瘦的手，想握住，妈妈却当她要像前几次轻生，夺那把菜刀，拼命摁住，她于是也受到启发，狠着用力，带着十分怨气。她们都想到，小时候她脸色红扑扑，是锃亮鲜苹果，两人常爱玩掰手腕，输赢不论，都笑倒到席梦思上，这次却都憋着劲要赢。 还是妥协了，她忘了为什么。生活就这样吧，她不再需要太干净的镜子，就让生活像水汽蒸腾洗澡时的镜子，那会是她从今往后最美的时候。家里人小心翼翼要把所有的镜子卸掉的时候，她穿着白色高领毛衣，半张脸埋在衣领褶皱里，上半张脸还是明艳动人似往日，微擦了睫毛膏，落心落力，认真当个美人。母亲穿着粉睡衣正插着腰指挥父亲把一面卸不下来的镜子螺丝钉敲掉，出来的时候，父亲愣神，然后老脸一皱，慌忙背身揉眼泪，全然忘了自己仍拿着伤人榔头。 自此成为暗夜里人。有多珍爱过自己美女身份，便晓得这枚徽章有多荒唐扎人了。家附近有家日式小酒吧，常年招Geisha做酒，低低婉婉的日文赤豆红糖一样煲在你耳边，带半张金箔纸面具，为了份四不像的神秘。她曾经坐在吧台另一端，如今半只眼睛藏在面具里，匀半张脸笑，另半张脸就来不及哭。家里收入也没那么可观的，养不起她这个闲人一辈子，赔偿金买不了一生耻辱和不便，更抵不过通货膨胀和上海楼市步伐。她终归是要赚钱的，要么去死。 积极研究过整容，仅限于网上。半只脚始终挪不进医院去问诊，怕被可怜。但换种心思，和那些拿不出手的男人约会尽责时，又彼此带着说不出的乌糟和憾然，那时候总是脂粉未施的，她的人生，至此也不想在这样的事情上用力，更觉可笑。 以前的闺蜜也不再联系了，主动回避着。有次极其要好的朋友来敲烂了门，高低喊她，她只是隔着门拿她送的马歇尔音响一首首放她们喜欢的歌。邓丽君、官灵芝、Olivia Ng、蔡琴、王菀之……放到歌剧魅影时，她居然笑了。想着也许能反串，学歌剧，到纽约应聘魅影，要是不当心面具掉下来，哗啦，底下的一大半中国游客只当纽约制作精良。 入夜时半张脸总会装扮华丽，半张脸仍是极其惊艳的美人，在别人面前炸开烟花。她就算是碎裂的水银，仍能测出别人的滚烫。小费请放在我安慰的右袋中。有客人会把钞票折成纸鹤从吧台的另一边推来，她微笑着领过，按捺袋中，心中计算那笔整容费用。她想要是哪天有个不幸的男子和她一样，半途失了明，那就是天作之合。这样的遇见毕竟少呀，她微微笑用口布擦杯，嘴里念いらっしゃいませ。她想，换个角度想，一个被毁容的丑女和一个半路失明的王老五的相遇，并不比都市红男绿女不算计着相爱融为一体的概率小很多。 于是安慰了。谁不是要匀出半只眼睛去看月亮，接吻时候。看清月亮照明白的傀儡尪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