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巴洛克梦境
意大利旅行记5
我常年居住的东京,可以说是罗马的反面——东京经历过大正年间的地震、二战期间的空袭,被一次又一次夷为平地,历史建筑所剩无几。加上战后快速地发展,东京是失去了历史、悬浮在现代主义空气中的超级城市——公共空间如此不稳定,持续去场所化的状态之中。
对于我而言,罗马实在过于丰沛。“你上街买菜,市场就在大公爵府东边、但丁像的前面;你上街寄信,邮局就在帕拉迪奥设计的府邸里;下雨了,推开一座小小教堂的门,进去避一下,一看,墙上是乔托的壁画,祭坛上有唐纳泰罗的浮雕。”陈志华先生在《意大利古建筑》的散文中如此写道。这段文字令我羡慕无比,能够生活在如此伟大的历史和艺术遗产的光晕之中,真是一种福分。
去年的新年假期,在罗马前前后后呆了四天左右,虽然不长,但对为期一周多点儿的旅行而言已是占了大半。回国之后,陆陆续续更新了几篇意大利的游记,对呆得最久得罗马却迟迟未动笔。就好像面对一桌实在过于丰盛的年夜饭,反而犹犹豫豫地,不知道该从哪里下筷。大概,这种迟疑是来自对罗马的敬畏之心吧。
四泉圣卡洛教堂(San Carlo alle Quattro Fontane,1638-1667)
到了罗马的第一天,准备随处逛逛罗马城。宾馆订在罗马火车站附近,往西北走去西班牙大台阶。意外地路过四泉圣卡洛教堂。
教堂位于街道一角,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之中。立面柱子的材质是灰华石,被汽车尾气的污染得发黑。据说这种材质很难清洗干净,即使清洗了也会留下像麻子一样的斑点。只是我觉得这脏脏的立面,其实也并不难看,还些许有点讨人喜欢。
在本科西方建筑史课程上,我第一次看到四泉圣卡洛教堂的图纸。当时就被惊艳到了。内部是龟甲型的平面,其上坐落一个椭圆型的穹顶,外部是波浪型的反曲面,中间的廊道空间消化了内外之间的图形的相互背离。
这个教堂是巴洛克建筑的代表作,巴洛克的原义是歪斜的珍珠,巴洛克的建筑重在空间的动感。只是,比起巴洛克的大开大合,富丽堂皇。这座室内纯白的小教堂虽具有动感,但更是透露出细腻而恬静的气息。心中赞叹,能设计出这样的建筑的人真是天才。
后来读书才知道,这个天才孤僻、暴躁、患有狂躁症——在17世纪某个闷热的夏日午后,他将一柄长剑架起,自己的肉体冲上向剑刃,长剑刺穿他的身躯,以一种极其壮烈的姿势自杀了。
有关于博罗米尼的史料非常稀少,在一本1955年出版的以建筑师之名BORROMINI(博罗米尼)的小册子(作者为Giulio Carlo Argan)中提到他的生涯略历——在1599年的夏末,博罗米尼出生在罗加诺湖畔(现属于瑞士境内)的一个小村庄,据说父亲同为建筑师,但没有什么留下名字的作品。博罗米尼在极为年少之时,便只身一人去米兰做石工。1614年来到罗马,当时母亲方面的亲戚建筑师卡洛·马尔代诺(Carlo Maderno)正在主持圣彼得大教堂的建设工作,博罗米尼作为地位低下的大理石工匠参与了这项工作。在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默默无闻的。几年后他开始代替马尔代诺,在其工作室修改手稿,初露头角,但马尔代诺没过多久就逝世了。1629年,接替去世的马尔代诺,建筑师贝尔尼尼就任圣彼得大教堂的总建筑指导。两者极为不和,矛盾日渐激化。有关这两位建筑师相互怼的八卦有非常多,很多地方也都当成笑话在讲,但我想也许这也是造成博罗米尼痛苦的一个原因吧,想必他至死都没有达到和解。也不愿在此赘述。
博罗米尼身材高大,长相俊美。对艺术有着近乎狂热的执着。他简衣素食,将自己的人生作为艺术对待。在他临死之前将未完成的雕塑和手稿全部投入火中烧尽,死后被葬在了将他带进门的师傅建筑师马尔代诺的身旁。
在博罗米尼的职业生涯中,虽经手过诸多教堂的建设,但大多是和其他人的合作。据说真正独立完成设计的,也就四泉圣卡洛教堂,仅此一座而已。
对于椭圆在教堂建筑中的应用兴起于16世纪中叶,博罗米尼主要活跃的17世纪已成为主要的潮流。在巴洛克之前的文艺复兴时期,阿尔伯蒂等一众建筑师们将历史悠久的巴西利卡形式从教堂的使用形式中剥离,确定了以圆形为主导的集中式教堂平面——“集中式平面的教堂是上帝宇宙的影像或是一种人造的回音,只有在集中式的形式中才能展现统一性、无限基质性、均衡性和上帝的公正。”正是圆形体现出的结构性的宁静,在几何中表现出神圣的稳定性,将人领向上帝。但并不仅限于圆形,阿尔伯蒂在《论建筑》中为教堂推荐了9中几何图形,除了圆形之外,还包括正方形、正八边形、正十边形、正十二边形等——这些图形也是从一个外切圆的半径中推导而出的。
所以椭圆的使用,虽然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看作是圆形的衍生,但它的出现打破了图形的稳定性,比起说是衍生,更是一种突破与挑战。椭圆虽然是一个完整的图形,却拥有两个焦点。和边长上的任意一点到中心的距离都相等的圆形不同,椭圆边长到焦点的距离是始终处于变化之中的。这也就是为什么相对于圆形的稳定,椭圆带来的则是动态的感觉。同时,椭圆平面也有其便利性的一面,可以很好地将祭坛和参拜者坐席统一在一个空间之前,解决了集中式平面在使用上的难题。
虽然我一直认为建筑物之物性为其最重要的特质,但难以否定的是,在现代以前,宗教建筑或其他公共建筑都在某些侧面体现了当时社会的世界观。教堂亦是如此。文艺复兴教堂中存在的精确数学比例和模数,但行走在其间的人们并没有办法感受到,唯有“上帝视角”才能发现那些匿藏在建筑中的黄金比例。这便是一个极好的证明——建筑是世界观的一个含蓄设想。
作为文艺复兴的延续,巴洛克的教堂建筑依旧和宇宙图像息息相关。虽然我们可能很难将科学的进步和建筑的风格演变轻巧地画上等号,但椭圆的出现也可能是当时的科学思考之产物。比较典型的学说是开普勒发表的有关行星轨迹的学说——即行星被两个引力所拉扯,沿着椭圆型的轨迹运行。这种动力学的天文观点,间接影响到祭坛(神)与祷告席(人)被统一在同一个图形之内。
推开沉重的木门,进入内部。教堂的尺度比想象中还要小。博罗米尼对椭圆形的使用有着非常明确的个人风格。他总是会将图形微妙地进行变形。椭圆穹顶被周边的几个半圆所挤压。弧形和反弧形在一个空间中连续,且不断反转。身体被这些曲线包裹,感觉真是非常不可思议。
图形的变化虽然极为丰富,但整个教堂被统一在纯白之内,恐怕在整个罗马似乎也找不见比它更为干净的教堂,仅有主祭坛处极为克制的壁画。在以华丽风格为一般嗜好的巴洛克时代,纯白的用色是极为反时代潮流的。在四泉圣卡罗教堂不远处,就是被称为罗马第一座巴洛克建筑的耶稣会教堂(Church of the Gesu,1584),以及巴洛克建筑的盛期建筑,圣安德肋圣殿(Basilica di Sant'Andrea della Valle,1590-1650)。这两座建筑的天顶和墙面都被数不尽的雕塑和绘画填满,勾画了一个金灿灿的现世天国。
确切地说,在博罗米尼的意象之中,这个教堂是由白和黑两色构成——四泉圣卡洛教堂的教会属西班牙系,僧侣的衣服是纯黑的。似乎是和博罗米尼的洁癖有关,他的一生几乎日日身着一袭黑衣。是个内心狂热却寡言的人。
清贫和华丽、精神性和世俗性、精致与壮大、静谧与激情,如果说这样的两面性构成了巴洛克时代的底色,那么博罗米尼就是身处于这两极带来的漩涡之中。对艺术的狂热最终化为纯粹干净的白色,和时代的趣味进行对抗。就如同磯崎新说的那样,博罗米尼或许是拥有着两个中心点的椭圆形人格。在两股力量的作用之下拉扯不休,在他的轨迹上时而偏离,时而休止,时而运转。最终这两股力量无法在他内心保持平衡,最终分崩离析,也将他的生命带往了尽头。
卡拉瓦乔与贝阿朵莉切·桑西
巴贝里尼宫(Palazzo Barberini)在四泉圣卡洛教堂的对面,同为巴洛克风格的建筑。四泉圣卡洛教堂的建筑师博罗米尼也为其担任了一部分室内设计的工作。这里原来是一座贵族的宫殿,现在被作为国立古代艺术美术馆使用。
在罗马的那段时间,正巧刷到了朋友圈里的一条动态,介绍了一幅画,《贝阿朵莉切·桑西》。这幅画绘制于16世纪末,具体年月不详,不知何人所绘。画中的少女在第二日便要临刑,在月夜之下,眼神忧郁,如同一朵脆弱的白色花朵。而她的罪名,则是弑父。有评论家说,“她的脸庞上浮现了一种从未在人身上看到过的表情。”
这些故事可能都是假的,但她的表情出传递出的某种巨大的空虚却确凿无疑。
于是无论如何也想去亲眼看一下。我好像总是被这种美而空虚之物所吸引,沉溺于近乎脆弱的精致之中。也许是因为这些能引起共鸣的幻象,总能让日常生活会被推至遥远,令人感到某种类似半梦半醒的松弛。
为了《贝阿朵莉切·桑西》去巴贝里尼宫,实际受到了更多感动。巴贝里尼宫中有一个卡拉瓦乔的房间,其中挂了三副卡拉瓦乔的巨幅作品,包括著名的《朱迪斯斩杀赫罗弗尼斯》(Judith Beheading Holofernes)。
卡拉瓦乔是巴洛克时代绘画的代表画家,稍早于博罗米尼的时代。博罗米尼出生于画家死后20年。卡拉瓦乔是同性恋、杀人犯(疑),吸毒、嫖娼、斗殴,最后在壮年时期客死他乡,他画画的年岁并不长,却留下了许多经典之作。最为离经叛道的一件事就是以台伯河中漂浮的妓女尸体为模特,画了圣母玛利亚之死。虽然这只是谣传,但他画中的圣母却是并不端庄。
卡拉瓦乔是一个暴力美学的疯子,画中总是充斥着血腥镜头,连水果和鲜花都是腐烂的。在明暗对比强烈的光束中,鲜血喷薄而出,我站在画前,觉得鲜血彷佛还温热。
《朱迪斯斩杀赫罗弗尼斯》的画中少女朱迪斯紧皱着眉头,割着赫罗弗尼斯的脖子,比起害怕,更多的情绪好像是不耐烦。而正在被杀死的满脸惊恐的赫罗弗尼斯,正是画家本人的面容。
卡拉瓦乔虽然疯狂,但他在绘画中无所畏惧的勇气和力量真是令人钦佩。画中那道强有力的光线,便是巴洛克时代之光吧。
另外一副《神圣的爱战胜亵渎的爱》也非常有趣。画面右下角倒地的小男孩代表和恶魔做交易了的“亵渎的爱”,而代表着“神圣之爱”的丘比特向他挥起拳头。仔细看暗部中隐藏了一个魔鬼,画家在暗部细节的表现力真是令人惊叹。
除此之外,美术馆还收藏了达芬奇的手稿和拉斐尔画的肖像。是个非常值得一去的地方,流动着安静的时光。
从博物馆出来接着往北走,道路的终端便是方尖碑。从立着方尖碑的广场,往下走,就能看见著名的西班牙大台阶。《罗马假日》中的奥黛丽·赫本就是在这个台阶上吃着冰激淋,游人也渐渐多了起来,熙熙攘攘地对着镜头拍照。
大概,只要从这个台阶往下走,我就能从那个既癫狂又过分美丽的巴洛克梦境之中仓皇逃出,走向一个更为现世的罗马吧。
意大利旅行记1 那不勒斯:人鱼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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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大利旅行记6 罗马:众神的尺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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