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存在的灵光
小目
引言
一、最后的抒情
二、诗之思
三、抵达歌唱
结语
引言
现时代的痛苦到底来自哪里?
这一问题的提出实在源于一种折磨,一种存在性的苦恼。作为一种不可变更的事实,我们必须面对并且自动进入一种困境,但此种境况的神秘莫测和巨大的危险性有试炼着现代人脆弱的神经,以致使其达到崩溃的边缘。弗洛姆描述道:“我们有丰裕的物质,却没有愉快的生活;我们比以前富有了,然而,我们缺少自由;我们比以前消费的多了,然而,我们却更为频发空虚;我们有了更多的原子武器,然而,我们却愈发不能防卫了;我们接受了跟多的教育,然而我们却越发缺乏批评性的判断力和信念;我们有了更多的宗教信仰,然而我们却变得更加实利主义。”面对人类的这种处境,他深怀忧虑问道:“人类变成了什么样子?……人类将走向何方?”①这一问题是永远困惑着人类的终极之谜,是充满了险恶和诱惑的斯芬克斯的秘密,是人类对自身命运和前途的最高的关切。然而,置身于深渊中现代人,只能先走出目前的困境和沼泽,才能重新面临生存的出路,才能重新考虑自己的未来。
可是,摆在现代人面前的是一个怎样的困惑和分裂呀!德国学者施泰格穆勒在《当代哲学主流》中,谈到现代人精神生活的两种“巨大的分裂”时,作了精彩而深刻的描述:“第一种分裂是对世界的本体论的求知欲望——‘形而上学欲望’,同‘对世界的秘密和可疑性的意识’之间的分裂;第二种分裂是生活的不安定和不知道生活的最终意义,同必须‘作出明确的实际决定’之间的之间的分裂。”②面对这种深刻的分裂和致命的痛苦,我们在现代诗人的涟涟泪光中,看到了这一世界的模糊影像:
“可是我们,你们的小弟弟,
背离了神,踉踉跄跄,过着迷惘的生活
我们的战战兢兢的灵魂
向一切热情的痛苦
一切炽烈的憧憬贪婪地敞开
我们的目的就是死亡
我们的信仰就是无常
我们的乞怜的形象
在时间的冲击下遍体鳞伤。”③
这一时代被海德格尔称为“贫乏的时代”,“在贫乏的时代里,诗人何为?‘时代’一词指我们自身仍然属于的时代。……黑夜降临了。自从‘三位一体’(赫拉克勒斯、狄奥尼修斯和基督)远离了世界,世界之时的夜晚已趋向其夜半。世界之夜弥漫着黑暗。创世以来的年代决定了诸神的没有到达和‘上帝的缺席’。……上帝缺席意味着没有神再将人和物聚集于他自身,可见的明确的,而且由于这种聚集,安排了世界的历史和人在其中的逗留。然而,上帝的缺席甚至意味着更为凶险的事情:不仅诸神消失,而且,神性的光芒在世界的历史中也变得黯然失色。世界之夜的时代是缺乏的时代,因为它甚至变得更加贫乏。它已经成为如此的贫乏”,海德格尔继续分析道,由于这种缺席,世界失去其基础,时代进入存在的深渊,“世纪之夜的时代,人们必须忍受和体验此世界的深渊。”④但,这种深渊的时代是否意味着救赎的不可能甚至彻底绝望呢?果真如此,人类的存在便成为了荒诞,人类的前景也是一片渺不可知的虚无,所谓的意义和信仰都变成了暧昧不明的欺骗和幌子,只能一时麻痹蒙昧的心灵在此灾难人世苟延残喘而已。如果如此,人类何以还要苦苦追求存在的澄明和生存的意义,既然生命只是一种偶然,把它完全付诸偶然不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吗?
问题绝非如此简单。当我们沉浸在茫茫无边的黑暗里,被巨大的空虚和冷漠的时间挟裹而去的时候,当我们本能地将双手深伸出,喊出喑哑无力的呼救之声时,当我们的心灵因内在的恐惧深感绝望时,此时此刻,我们将听到一个绵邈而清晰的声音从天际传来,从内心的最深处点燃我们信心的火焰和得救的灵光:
“但哪里有危险,
哪里便有救。”⑤
在世界的夜空下和时代的贫乏中,诗人开始了歌唱……
一、最后的抒情
席勒在其著名的美学著作《论素朴的诗与感伤的诗》里写道:“当自然开始逐渐从人生中消失,也就是说,从我们的经验中,从我们的(能动和被动的)主体中消失之时,我们便在诗的境界里见到自然好像一个理想对象悠然升起。”⑥诗人,赋有一种天生的敏锐和奇特的深刻,因此在我们淳朴的古人眼里,诗人即是某种晓谕神旨的人,某种洞见事物真实和警示预兆的通灵者。这种对诗人的古老观念一直存留在人们的意识深处。诗人能先知先觉到生命的运动和匮乏,并且将此预言发为咏唱,以感动世人心智,使人保持清醒和同情,此即如里尔克所言,诗人能“将事物从常规习俗的沉重而无意义的各种关系里,提升到其本质的巨大联系之中。”
现代文明给现代人造成的困境和难题之一,即是自然的丧失。人不仅将自然视为一种对象从而确立自己生存的优势,而且人身之内的自然性也因为技术文明的浸染,成为一种邪恶的、野蛮的东西;那种原始的清明、天然的淳朴和健康以及自然生命的活力和灵性被当成落后和蒙昧而弃若敝屣,世界的神秘和本真被技术的准确和理性的分析搞得支离破碎,人与不可见的东西的关系中断了,于是,人变得轻浮、虚假、疯狂,丧失信念,飘摇不定,狂肆不羁。人陷入彻底的孤立无援状态。海德格尔说的特别坚决:“人们以为,通过和平地解除改造、储藏和控制自然的能量就可以使人类境遇和人类的存在对于每个人都成为可以接受的,在一切方面都幸福,正是这种意图在人的本质中造成威胁。”对于这一点,现代诗人早有预感。奥地利象征主义诗人里尔克在本世纪初的抒情诗里,便开始了痛苦而深沉的关注。他唱到:
“世界诸王皆老,
他们将无人继位。
诸子早已夭折,
诸女已经憔悴,
破烂王冠屈于暴力。
众人捣碎王冠铸成钱币,
当世的主人占有了它们,熔入烈火铸成机器,
它们隆隆作响效命于人的各种欲望,
但是机器并没有带来幸福。
金属有乡愁。它决意
离开钱币和齿轮,
它们只教给它渺小的生命。
从工厂和金库
它返回敞开的山脉和血管中,
山脉将它纳入且再次关闭。”
海德格尔说得好:“当人把世界作为对象用技术加以建构的时候,人就把自己通向敞开的本来已经封闭的道路,从意志上而且是完全地堵塞了。”是的,现代技术的对象化越快月横行无忌,人的存在的内在性便越贫弱越空虚,人的心灵便越伤感忧郁,人的前途便越渺茫越无望。一九八九年三月二十六日,当代中国诗坛的一颗天才之星【海子】陨落了,他是卧轨而亡的,年仅二十五岁。请听他的饱含痛苦的破碎之心的绝望之歌:
“用我们横陈于地的骸骨
在沙滩上写下:青春。然后背起衰老的父亲
时日漫长,方向中断
动物般的恐惧充塞我们的诗歌
谁的声音能抵达秋之子夜 长久喧响
掩盖我们横陈于地的骸骨——
秋已来临
没有丝毫的宽恕和温情:秋已来临
——《秋》
秋天深了,神的家中鹰在集合 神的故乡鹰在言语 秋天深了,王在写诗 在这个世界上秋天深了 该得到的尚未得到 该丧失的早已丧失
——《秋》之四
在春天,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就剩下这一个,最后一个
这是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
不能自拔,热爱空虚而寒冷的乡村
那里的谷物搞搞堆起,遮断了窗户
——《春天,是个海子》片段”
德国美学家杜夫海纳说:“诗说的是生命,因为生命是充满诗意的。……抒情诗就是返回到根源,返回到作为根源的生命,这可能就是诗人所感受的东西:‘像孩子奔向亲爱的母亲身旁,我听从心灵的召唤,走向了阿波罗树林。’因此,他感到兴高采烈,感到‘自身也进入了自己的歌唱’。诗人就是这样的‘活体’,在这‘活体’身上,生命可以按照一种与话语对象合二为一的话语被说出来。因此,诗人自认为负有一种使命:在歌唱世界时,他参与生命的神圣性,并在从事圣职。”然而,我们不能不怀疑,这种所谓的返回是否有效呢?是否能达到其实存性的目的呢?如果我们生存的分裂性和虚幻感不作为前提因素被解决,很难让人相信,诗性的吟唱和抒情可以改变石实际状况的荒诞而完成超越,相反,危险恰恰来自这种对抒情的盲目的自信和坚决,在其本质意义上,抒情是一种生存的追问和叹息,是生命的消耗和戕害。人类的处境越不幸,人类的歌唱越痛苦,越揪心裂肺。海子的生为我们启示了一个辉煌的开始,而他的死则昭示某种必然的失败。现代人的出路只能是寻找出路,而抒情就是在这艰难坎坷的行进之路上处处标注我们所能达到的地点和死亡的坟地。
现代人的抒情是最悲惨、最悲壮、最沉痛、最绝望的抒情。现代性的抒情是最后的抒情。
二、诗之思
诗是思吗?没有人作过这种定义。美国文学理论家韦勒克在其《文学理论》里说:“是的功用由其本身性质而定,每一件物体,或每一类物体,都只根据它是什么或主要是什么,才能最有效和最合理低加以应用。”根据他的说法,我们只能先详尽而令人信服地对诗的本性进行一番考察,才能对诗是什么下一个判断,那样的话,我们将会陷入一个无边无际的深泥潭里去而难以脱身,因为问“诗是什么”如同问“上帝是什么”一样难以回答清楚。幸好,可能韦勒克也意识到了这一问题,他又说:“同样也可以这么说,物体的本质是由它的功用而定的:它作什么用,它就是什么。”根据这一逻辑,我们就省却了许多麻烦,免去了诸多周折;因为根据我们的经验和知识,根据诗在这一时代所负载的使命和期望,根据诗在当代的应是和所是,我们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诗就是思。
诗是为何和怎样成为思的呢?这一诘问背后隐藏着一种不可扭转的失败和心灵伤痛。在人类古老生存之始和文化初期,在那光辉的源头时代,那是一个哲学、文学和宗教共存不分的时期,那是一个众神和万物同在的黄金时代。那时,如伟大的维科所言,“在世界的儿童期,人们按照本质就都是崇高的诗人。”然而,文明的进步在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人性的异化和堕落过程,是生存的落难和存在的蒙蔽历史。世界失去了其终极的自明的意义和神性的光辉而沦为了人类智力的作坊,而诗也成为了所谓的诗人专利从而失去其作为存在的规定性,“自然对象的诗意被瓦解了,世界不过是散文,”对此,黑塞发出了这样的感喟:
“从前,生活似乎更加真实,
世界更井然有序,精神更加明晰,
智慧和学问还没有分裂。
那些古人,生活得更轻松、更充实,
……
与此相反,我们这些后世之人,
却像注定要进行斗争,在荒漠中行军,
注定要去怀疑,去冷嘲热讽,
赋予我们的只有渴望和憧憬。”
我们的感性生存的这种可怕的现实性,注定了诗歌要担负对存在的追问和沉思,“在贫乏的是代里,作一诗人意味着,去注视、去吟唱远逝诸神的踪迹。”只有诗才能启明我们内在灵性的幽暗和蒙昧,才能扫去遮盖我们心智的灰尘,才能唤我们的本源记忆,才能促使我们反观自身,在静静的暗夜和朗朗白日下,去倾听那遥远的神秘回声,去重温那朦胧的童初感受和心灵温暖。诗人不应只是一位抒情歌手,他更应该是一个启蒙者和传道者,一个从事圣职的人;他不应仅仅唱出我们的苦难和疼痛,而且要为我们现代人的创伤寻回抚慰的药方和救赎之道,从而彻底驱散笼罩在世界上空的巨大阴影,使世界的心灵自由歌唱。因此,十九世纪初德国浪漫派理论家弗·施莱格尔在谈到诗的功能时,说:“浪漫主义的诗是包罗万象的进步的诗。它的使命不仅在于把一切独特的诗的样式重新合并在一起,使诗同哲学和雄辩术沟通起来,……它应当赋予诗以生命力和社会精神,赋予生命和社会以诗的性质。”在这神性隐迹、诗性贫弱的时代,诗必须承担这一使命。
那么,诗是何物,又如何进入和完成这一思的使命呢?
在海德格尔的哲学里,思,具有非同寻常的重要意义和令人瞩目的独特地位,在《诗人哲学家》这首诗中,他说:
“思,就是使你凝神于专一的思想。
有一天它会像一颗星,
静静地伫立在世界之空。”
在另一篇文章里,他又说:“思就是诗,尽管并不就是诗歌意义上的一种诗。存在之思是诗的源初方式。正是在此思中,语言才第一次成为语言,亦即进入自己的本质。存在之思道出存在的真理的口述。存在之思就是最初的诗。存在之思是原诗,一切诗歌由它生发,哪怕是艺术的诗的产品,……广义和狭义上的所有诗,从其根基来看就是思。思的诗化的本质维护者存在的真理的统辖,因为真理思地诗化。”对此,中国学者刘小枫做了这样的解释:“思应从存在出发,去思存在(应思的东西),这是人的天命,因为人是命定要思他的存在的本质,而不仅仅是报告关于他的情状与活动的自然故事与历史故事。思忘却了存在,世界才进入黄昏,沉入黑夜。如今要使存在澄明,亮光朗耀,人的本质决断就应是挺身让思站出来,摆脱开形而上学,思入存在本身。
“思要完成这一使命,就必须与诗结缘,因为,在思的源头,思与诗是结合在一起的。思必须在存在之谜上去诗化,诗化才把早被思过的东西带到思者的近处。”
以上对中西两位学者的引述,精炼而深刻地阐明了诗、思的本性以及二者的关系。因此,现在我们面临的问题就成了:思如何进入诗?或者诗将怎样开始存在之思?诗作为思,首先是一种关注。关注存在的意义和对无限、永恒的冥想。基于此,诗提出存在的追问和提醒,提醒让存在的缺席和空白凸显到视域之内,提升到生存的前景中来;追问则将无知者逼入某种困境和绝地,从而出生对自身匮乏和迷误的自觉。这种提醒和追问首先而且必须作为对终极意义的关注才有其地位和效力,否则只能将一种失败替换成另一种失败,将存在的黄昏推进黑暗而已。请听海子的声音,他在向我们诉说什么呢?
“我们,活到今日总有一定的缘故。兄弟们
我们在落日之下化为灰烬总有一定的缘故,
我们在我们易朽的车轮上镌刻了多少易朽的诗?
又有谁能说起,每个人都有一条命。
——活到今日,我要问,是谁活在我的命上
是谁活在我的星辰上、我的故乡?
是谁活在我的附近、周围和我的身上?”
——诗剧《太阳》片段
海子的疑问也许并非一个疑问,或者属于那最根本的疑问;这两种发问并不要求回答的明晰和准确,毋宁说,它们的意义着重在一种提醒和警告:被现代文明和科学理性所支配的现代人,当你们以可笑的自信和盲目的激情在外在物质世界的战场上取得节节胜利的时候,你们是否遗忘了某种属于生命的最根本的东西?是否忽略了内在于灵魂的微妙情愫和爱的气息了呢?
诗之思将思者带入了对存在的关注,通过心灵的提醒和追问而形成对幽暗生命的剥离和防护,从而产生一种忧愁和畏惧,之感和意识,在直面生存时抬头仰望神性之光的降临。以此为起点,开始进入存在之思的世界之中,并且直接脱离或超越诗的艺术化,抵达存在的王国,将诗性的触角深入到存在的本源和太初,然后用思的钥匙启动封闭的存在之门,以诗的清泉滋润焦渴的生命土壤,使在蒙蔽之中的芸芸生命感到一种清明之光的照耀,一种生命活力在激情涌动,从而于日常的凡俗和尘世嘈杂中得到静心凝视和怀思默想,将生命深处的渴望和记忆再一次唤醒,并通过诗性的行为将其客观化为现实。因此,海德格尔极力高扬记忆,“回忆,天地的娇女,宙斯的新娘,九夜之中便成了缪斯的母亲。……回忆是对处处都要求思的那种东西的聚合。回忆是回忆到的,回过头来的聚合,是思念之聚合。……回忆,众缪斯之母,回过头来思必须思的东西,这是思的根和源。这就是为什么诗是各时代流回源头之水,作为回过头来思的去思,是回忆。”只要我们想一想柏拉图关于回忆的论述和观点,我们就会更加重视海德格尔关于回忆的这一揄扬的态度和眼光。尼采将回忆视为一种召唤,一种对潜隐生命力的激发;马尔库塞则说:“回忆作为一种认识论上的功能,是一种综合,即对被歪曲的人性和自然中所能找到的片段残迹加以搜集汇总的一种综合。”其实,总结这几家的观点,回忆还是关注开始和现实的,是对某种必然的幻想的神往和留恋,是对尘世只域的告别和离异,回忆到广阔的敞开的清明世界,是向真实的新生命的超越之途上开始和最后的一跃。
“谁要是想到未来。
就有生活的意义和目的,
他就得作出行动和努力,
却不允许他休息
至高准则是:生活在
永恒的现实之中,
可是只有孩子和上帝,
才获得这种恩宠。
过去,对于我们诗人,
你就是安慰和动力。
祛除和保卫
乃是诗人的天职。
枯萎者重新开花,
老迈者返老还童;
虔诚的回忆对诗人
非常崇敬的效忠。
深深地思念着
往昔和儿童时代,
怀念我们的母亲,
这就是我们的圣职。”
——黑塞《回忆》
诗之思的完成终结于存在者的倾听和领会。在《诗人何为》里,海德格尔警告人们,我们“必须学会倾听诗人的言说,——这个时代隐藏存在因而遮蔽存在,假如我们不想在这个时代蒙混过关”,因为诗之思将我们带入存在的近旁,只有通过倾听,我们才会亲近存在,获得存在,使远逝的神性重新回临人间。但做到真正的倾听并非易事。时代的贫乏之深使人们更多地关注于感官的视听活动,而真正哲学的灵动和悟解早已被物性的尘土所蒙蔽,被机械的嘈杂所嚣乱,这位真正的倾听带来极大困难。因此,要做到真正领会诗人的言说,必须收视反听,禁绝外物,澄思敛情,飘然高飞,让生命的内在性全面复活,如刺穿黑暗世界的电光,直抵存在之思:
“让人们含泪思念
抚掌观看
隐隐约约出现了平常人诞生的故乡。”
三、抵达歌唱
我想唱的歌,直到今天依旧没有唱出来。
——泰戈尔
歌唱尚未成为事实,这毋庸置疑。它只是一种神秘和耀眼的光亮,寄托着我们内心的渴望和坚持。由于信仰的失落,大地的存在已失去根基,神性作为根源的力量,已经离诗而去。贫困时代的诗歌只是作为伤感和叹息的抒情而顾影自怜,伤往叹今。因为所歌唱之物的不到场而使诗本身陷入迷茫和寻找,陷入“呼唤和探求,这绝非诗的歌唱,而只是绝望者、短暂者的苦恼和抒情。所谓歌唱是真理的发现和被拥有,是神性重临时的圣洁之光的熠熠光辉,是存在者的充溢的幸福的畅然流露和自然的心声,是里尔克所说的:‘在真理中歌唱是另一种呼吸。它不为一切,它是神灵,是一阵风。’”
由于生存处境的艰难和精神的颓败,现代的诗的歌唱是一种艰难和奋斗,神话早已失去,宗教也成为幻想,浪漫和诗被目为肤浅和疯狂,精神的超越杯物质的实利所代替,心灵的幸福和喜悦让位于知识的膨胀和所谓的智慧的营求。生存的目的已经因手段的辉煌和丰富而被遗忘,人的本性被物的本性所占有,纯洁和善良以及无私的爱被无情而冷漠地遗弃于黑暗之中,无人问津。生活被喧嚣和骚动所充斥,被虚无和骄纵所淹没,人欲横流,邪恶泛滥,卑微……时代如此,存在的歌声失去其纯正和高洁而为沙哑之音,正是其必然。西西里的萨福和她的恋歌已成为历史的回声,徒让后人惆怅而神往,赞美诗的合唱队里总有忍俊不禁的窃笑亵渎神灵,使圣徒们愤怒而悲伤;一切古老的赞歌和颂语、土风和民谣特都成为学者们手下的方砖,来建筑起冠冕堂皇的体系的门楼……古老的歌唱已余音渺渺,若有若无了。
现代性的诗歌,将如何抵达歌唱?
诗是人性的质素和辉煌。人性的卑微和悲惨只能使其发出微弱的低叫和呻吟,只有辉煌的事物才会健康自由的歌唱。因此,我们实在面对的是这样一个恼人的逻辑循环:人性的劣质需要诗来提升和净化;人性又是诗得以诞生和生存的土壤。我们将如何找到那进入此一循环的原始门径呢?那即是生命的内在性。“内在的呼唤,使我们只是欲求实施的本性及其对象,进入心灵空间最内在的不可见的领域。此处呼唤是内在的,它不仅坚持转向这种意识的真实的内在性,而且内在于这种内在性,一件事物解脱了所有的束缚,转向另一物。世界的内在空间的内在性为我们清除了敞开的障碍。我们只有如此保持内在性,我们才能用心灵真正获知。在这种内在性中,我们是自由的,超出了与那看起来给予防护的环绕我们周身的对象和关系。在世界的内在空间的内在性中,那里的安全超出了所有的防护。”海德格尔的精辟论述为我们打开了进入循环的秘密之门,使我们得以窥见世界内在空间的神异和玄妙,这个内在世界的宏伟景观的设计者是上帝的双手,即是作为信仰和爱的象征的上帝或神在我们的心灵或精神的内化呈现。我们的任何生存行为,都应协谐于两个合一的过程,即符合双重合一原理,第一个合一是信仰和意志的内在化、灵动化与上帝或神的合一(心与灵的合一),第二个合一是道德生存的经验化与诗和爱的合一(欲与情的合一)。两个合一的完整即纯然人性的确立之根基,也是生命超越之前提的丰满充实的抵达。我们的任何存在方式,都应直指这一双重合一终极目的的建立和完满。以此为前提和根据,存在之诗便开始了它动人的歌唱:“我们对诸神已太晚,对存在又太早。存在之诗刚刚开始,这就是人。”
现时代的诗的歌唱根据其人性的状况和程度,只能是信仰的光辉和爱的神圣,是宽恕和同情,悲悯与敬意的复杂的混合交响,与原始的存在之歌的不同,即在于后一歌唱是在神性之中的沉醉和遗忘,而前一歌唱则自苦于追寻之途的艰辛和血泪,自苦于深藏的畏惧和刻骨的铭心记忆,它显明的是人的神性的一面,而后者则是神性的人的全部。
困境中的伟大的献身诗人们所孜孜以求和日夜呼求的真正的存在之诗的歌唱,仍然沉默无声……
结语
诗在我们时代成为艺术和人工作品,这是人类的一场惨重的失败,诗的本体地位的丧失,意味着人的生存退化和落难。因此,当代的超前的诗人们无不尽其平生之心血致力于本体的诗的恢复,期望以此改变存在的低质和贫弱,重新弘扬人性的光辉和力量。
诗从对存在的叹息必然要走入对存在的沉思。沉思是时代的要求和性质。诗人的沉思与众不同之处是在对存在的关注之深切和急迫,他的目光更深远犀利,洞彻生命的模糊装饰而将其本性之真实拉入前景。沉思的目的是将心灵的伤痛和病症显露,并寻求治愈和保养。
是的使命是完成一种生存的转换,这种转换成立的契机在于内在性的建立,作为根基,它同时规范诗的质量和力量。而使人的内心性的建立是一前提,它不仅保证思的向度和深度,而且使诗抵达歌唱。
“诗人的使命是重大的,它迫使每一位诗人必须时时反躬自问:自己在想什么,自己的内心性是否尚在。”
(92.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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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泥刀 赞了这篇日记 2021-01-02 02:1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