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也纳:《读画之道》节选之三
《读画之道:欧洲美术馆旅行笔记》
第三篇《维也纳》节选

一、似曾相识
在布鲁塞尔逗留了几乎一整天,傍晚乘机飞往维也纳,一个多小时就到了,时为十月三日。下机时天色已晚,取了行李到出口,见事先联系好的出租车司机,正举着写有我姓名的纸牌在等候。随即乘车大半个小时到住处,见到房东,拿了钥匙,收拾收拾,便洗洗睡了。
第二天是周三,我一大早出门,去维也纳大学报到。一路步行了四十多分钟,从东到西,穿过市中心,且行且看,快到校园时,突然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十多年前我到过维也纳,参观了好几家著名美术馆,后来写了《从柏林到维也纳》一文记述,好像发表于上海的《文景》杂志,或成都的《大艺术》杂志,记不清具体哪个刊物了。那次到访维也纳的细节,十多年后也记不清了,但此次一路所见,却又真真切切似曾相识。所识者,记忆中唤回的街景图像也。
这街景图像是学校附近的公交枢纽站,地铁、有轨电车、巴士在此交汇,站名“肖根图瓦”,听起来不像德语,倒像法语。既然似曾相识,我便驻足回望,只见无数电车轨道在路面上绕出大大的弧线形,从站台前延伸而过。赶车的人们拥挤着,横跨弧形轨道,从尚未停稳的车头前一跃而过,或从刚离开的车尾侧身穿过,急急忙忙登上站台候车。许多年来,这快节奏的场景不时出现在我的记忆中,但我总是想不起何时何地见过此景。法语说的“似曾相识”(déjà vu)是指记忆的幻觉,不一定真见过,我将其当作“前世的记忆”,并写过一篇同题短文言说之。此刻见景生忆,想起了这个公交枢纽。不错,过去出现在脑海中似曾相识的场景,就是这里。于是,我不得不改变看法:所谓似曾相识,不是幻觉或前世的记忆,而是此生的图像记忆。
回过头,枢纽站的对面,另有一幅图像。在一片绿地和小树林中,竖立着一座白色的哥特式大教堂,高高的双塔由大理石砌成。通常的哥特式教堂,只有一座高耸的尖塔,而这里是双塔,且是白色,独特而少见。我急忙掏出相机,先抓拍了一张照片,以防此景转瞬即逝,然后才开始选择角度、考虑构图,又拍了几张。十月初的维也纳,绿荫正浓,树梢开始转红,白色双塔从墨绿的树丛中高高升起,在蓝天白云的背景下,微染晨光,似若欢迎我到来。我想,这情景可以留作下一个似曾相识的图像了。
往前走了没多远,又见教堂前的绿地上,竖着一块孤零零的石碑,碑文简短,有些斑驳,看上去经历了风霜:Die Stimme des intellekts ist leise。这是弗洛伊德名言“智慧之音,皆轻声细语”。下面刻着这位心理学家的姓名和生卒年代:Sigmund Freud 1856-1939。这该是弗洛伊德的墓碑了,或许他自认人微言轻,碑上才刻了这句话,或许是要让后人屏息凝听,因为弗洛伊德的话影响了整个20世纪西方学术界的思维方式。我知道弗洛伊德在二战期间逝于英国伦敦,墓地不在维也纳,但稍一想,也就反应过来:他当年求学于维也纳大学医学院,后来也曾在此执教,但因是犹太人之故,未能获得正式教职,便在维大附近开设私人诊所,并在那里写作,提出了精神分析理论,几乎改变了现代西方人的文化心理。一百多年后的今天,风行多时的弗洛伊德学说消退了,但我对静悄悄的智慧之音仍然心怀敬仰,以后每次路过那片草地,都轻步慢行。
在我眼里,草地绿林间的白色双塔,是供远观的大幅图像,弗洛伊德石碑,则是近看的图像细节。前者可做维也纳大学的地标,后者算是维大校门的入口,二者皆扮演指示符的角色。
我按照事先查出的路线,到了维大东亚研究院的汉学系,见到系主任魏格琳。魏教授是德国人,欧州著名汉学家,研究20世纪中国历史。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她曾在北京大学学习中文,并在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获得中国历史博士学位,后来出任德国名校海德堡大学副校长,与该校著名哲学家伽达默尔多有往来。十多年前她转至维也纳大学,也任副校长,近年让贤于年轻人,改任维大东亚研究院院长兼汉学系主任。我此次到维大讲授中国现代文学课,便是应魏教授之邀。
在她办公室坐定,稍作寒暄并呈上我的一部学术专著作为见面礼后,便听她侃侃而谈。她说维大汉学系一直都开设中国现代文学课,但主要讲文学史,几乎不讲作品。这就像中国高校的中文系那样,将文学史与作品选读分开来讲。在美加高校的东亚系,如果师资力量强,也会这样分开授课。但若是现代语言系,中文专业师资有限,两课得合二为一,这也是我在加拿大讲授中国文学的情况。魏教授说,维大一直想开设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读课,但苦于没老师。去年她在维大外事处的国际交流项目中,看到我的材料,见我提出以叙事学方法讲解中国现代文学作品,便有一拍即合的感觉,于是立刻向维大外事处表示,邀请我到汉学系讲这门课。
为此,她还专门查阅了我提议采用的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英文版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本,以及我用作教学参考书的英国剑桥大学叙事学教材。听她这样讲,我便说之所以采用叙事学方法,是因为这方法有助于我跨越文学阐释的内在研究和外在研究的界线,有助于从语境、作者、文本、读者等不同视角来阅读,并将现代、后现代、当代各种理论的“主义”及其方法统合起来,取长补短,帮助学生理解中国现代文学。那么,其它方法是否有类似功能?答案是肯定的。不同方法可用于对同一作品的分析,而同一方法也可用于对不同作品的分析。但是,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的这部教材,多选短篇小说,小说者,讲故事也,而叙事学的要义,是研究讲什么和怎么讲,所以我选择叙事学作为方法论。
叙事学在某些方面类似于弗洛伊德说的自由联想,由患者向心理治疗师讲述自己过往的故事,尤其是心里难解的块垒,不仅一吐为快,而且疏通经络,获得医治。在一定程度上说,作家写小说讲故事,就是一种自我疗愈。至于讲什么,这可以是虚构的前世记忆,也可以是纪实的此生所见,而至于怎么讲,则是作者与读者的沟通方式,也就是叙事学所说的通过作品来传播信息。对弗洛伊德来说,患者是讲故事的人,医生是听故事的人。在我的课堂上,患者所讲的故事,便是学生所读的作品,而我的授课,是告诉学生怎样听懂这些似曾相识的故事,以及怎样分析这些故事,从而揭示隐藏在故事深处的意义。
魏教授赞同我以叙事学方法来讲解中国现代文学,她已将我邀到维也纳,下一步就轮到我讲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