缤纷黯淡的迷雾岁月

读《酒吧长谈》犹如复原一颗打乱的高阶魔方。读完这本书我感觉自己老了十岁。这是一本精彩的、令人回味无穷的书，值得反复阅读，也可以从任何章节的任何一句开始读。只是读着这群被生活捶扁的人，真的很致郁很泄气。

以前读过以章节为单位的书，但以句子为语言单位打乱叙事的倒是第一次见。读头几节时十分怀疑如此布置结构的用意究竟何在，甚至对略萨有些刻意为之的炫技做法很是反感。它不像传统叙事形式，读者跟着作者的节奏逐渐深入。而是一步踏入云里雾中，作者坐在云端，不断抛出信息碎片，罔顾时间、空间的顺次，打破表象、心理的壁障，无转场无衔接的对话杂糅，波谲云诡，光怪陆离。读者像个傻子手中拿着无数拼图，没有指针，茫然无措。

但书读过半，心中疑虑渐消。蒙太奇般令人眼花缭乱的情节、对话，看似混乱，实则相关，足见笔下功夫深厚。读到某一刻，灵光一闪，恍然大悟，凌乱细碎的线索拼凑聚集起巨大的能量，在后半程爆发，无数的信息在脑海中穿梭、喷涌，不时来一个“全面回忆”。尽管留白很多，整个版图仍然残缺，但通过脑补信息已足够一窥故事的全貌，如此布局，信息密度相当大。余下的事，便是补全宏大的图章，印证闪现的猜测，拨云见日——社会动荡、权力更迭、政治黑暗、人性堕落、贪污腐败、欲望沉沦——以大时代背景为框架，各个阶层小人物的命运纵横交织，如一颗打乱的魔方，待读者耐心将其复原，则浑然一体，构建起立体的社会全景，呈现一幅五彩斑斓的民族集体回忆录。

安第斯山脉上，这个不算古老的国度承受了太多血腥、掠夺与暴力，从皮萨罗霸占印加国土以来，文明以颤颤巍巍的姿态在废墟中抖个不停，拿不准该迈出哪只脚，抑或是就地自裁。

在秘鲁要做个“聪明”人，保持麻木的理智，就像奥斯维辛和古拉格的士兵。忘记理想，吸食绝望。细雨与迷雾浸泡着混乱、颓圮、残破的利马。革命的游戏令单纯的青年迷醉。爱情的甜美化作荒芜的废土。文明与理性之光消散了，缪斯死于麻木的野蛮。一切都像蒂蒂吃的泡泡糖那样破灭了，命运的折磨与往事的回忆都消散在浓浓的海雾中。

时局动荡，人民凄苦，灾难深重。

官宦腐败，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将军、部长、议员、商人、酒鬼、色鬼、同性恋、保镖、打手、警察、仆人、妓女、流氓、记者，不一而足。

偷盗、诈骗、纵火、抢劫，不胜枚举。

可怕的窒息扑面而来，扼住民族的喉头，摇出最后的脂肪，供奉给山姆大叔。时代步履维艰，政权机器裹挟着小人物滚滚向前，断臂残肢堆砌成名为国家的高墙。谁又想知道，那些白骨的名字呢？谁又会去给那些无名的亡人上坟呢？

利马的海雾血腥腐臭，那是殖民者统治的废气，你那“温柔的暴力和粗暴的柔情”还深藏在安第斯山脉深处吗？粪便可不是秘鲁的颜色，那“壮观的湍急的河流、原始林莽、仿佛从神话中走出来的动物，以及过着冒险生活但却自由自在的男男女女”才是秘鲁真实的色彩。

为什么要毁了自己的一生呢，圣地亚哥。

“安娜、单项赛马赌、乒乓蓬舞女、卡利托斯和契娜之间如狼似虎的爱情、父亲的去世、头上生出的第一根白发，两年，三年，十年过去了。”

“问题是这实际上不是我自己决定的。是命运强加给我的。同我的工作一样，同我身上发生的一切事一样。说来不是我做事，而是事做我。”

就像某位爵爷说的那样“一个人如果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就会被命运掌控。”

唉，小萨，你那知识分子的悲苦面容令人惆怅。灵魂与肉体割裂，思想与行为对立。小萨啊，你不是理想的化身，叛逆孤高又落魄，好高骛远，一事无成。一切都是假的，你的思想生了梅毒。因为这迷雾太浓，惹人沉醉，蠕虫让你心绪翻腾、冲昏了头，你倒了霉。你和卡利托斯，一个想当革命家，一个想当诗人，最终都将青春与理想葬送在棺材似的打字机上。“你在十八岁上就仿佛死去了一样。”小萨，你是个活死人。

我时常想，你是有单纯的牧歌情怀呢，还是地主家的傻儿子呢？后来我发现，你是一个困于自我囹圄也困于时代局限的懦弱的可怜人（谁不是如此呢）。有理想、无信仰，有冲动、无行动，有反抗、无作为，有热爱、无真爱。你不是倒了霉，你是怯懦你是怂，你是丢了魂儿啊。每当命运找上你，你就开始发疯。“你这辈子到底想干什么？你为什么总是想方设法使自己倒霉？”

你瞧，因为那封信，你和一个“错误”的人结了婚，那个本应做你仆人的女人。为生活奔波，被现实消磨，就像无数个“大多数”一样，碌碌无为，了此余生，像克洛多米罗伯父一样自欺欺人。只是带安娜回家那会儿真吓人呐，那阵暴风雨，都从纸页刮到我眉毛上了。但您有位慈爱的老父亲啊！他处处护着你，爱你犹如海一般深邃，可惜你自掘了一道马里亚纳海沟。特权的孤立像夜幕，隔绝命运的锁链，种下恨与背叛的种子，你觉得自己像个深夜的小偷。

“我们终于找到了和睦相处的方式。小萨，那就是不即不离，互相微笑，也开开玩笑。”但你很伤心，他到死都以为你跟他吵翻了。

这位慈父呀！费尔民！

“你要相信爸爸，瘦儿子，不管你成为什么人，不管你干了什么事，你始终都是我最亲爱的人，瘦儿子。”

不管何时如何气愤，他对你总是给予最多的爱，他总是担忧你过得好不好，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我那可怜的爸爸没有政治思想，”圣地亚哥说道，“他只懂得政治上的利害关系。”

他是秘鲁典型的大资本家，拥有巨富和势力，足以影响政界趋势。他是野心勃勃的投机主义商人，对手心中卑鄙的耗子，外人眼里风流的绅士，家人身边慈爱的长者，仆人面前善良的主子，也是心理畸形的同性恋者，在黑奴身上发泄变态的兽欲。所以，一个人究竟应该切成几半儿去看待，去评价呢？

“他使出浑身解数奋斗着，为了不被人吃掉，他就得吃人；他到底是个受害者还是个害人者？一个典型的秘鲁资产阶级。”

也许费尔民是唯一一个让安布罗修敬佩的人，真的是这样吗？可怜又可恨的工具人安布罗修。

当司机当打手，收过“月钱”，打过狗，伤天害理也为天理所伤的胆小鬼。隐忍地过着悲惨的生活，做着自己都恶心的事。偷摸爱着阿玛莉娅，也觊觎妓女的美色。这些命运不在自己手中的小人物，总是小心翼翼地对待生活，“你喜欢当耗子，喜欢让人踩，让人虐待。只要在精神上战胜你，你就会俯首帖耳地顺从他。因为你习惯了顺从别人。”从此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就连那个普卡尔帕的无赖伊拉留都欺负你啊，安布罗修。

你是真的胆小又虚伪，阿玛莉娅觉得跟你在一起“一切都很平静，我们仅仅是朋友，只不过常在一起睡觉罢了”，“在你不担心让人撞见跟我在一起的时候，简直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你把一切责任都推卸给别人，永远做一个唯诺恭顺的奴才，还不如那个疯子活得真实。你说你想干一番事业，离开了利马；你说你去山区忍辱负重是为了保护她和孩子的安全；你说你宁可让妻子知道自己和主子的丑事，也不愿让主子知道自己有妻儿；你说你干那事是为了他，为了你敬佩的主人，你口中的绅士、大好人，“想为他做件好事，拯救他。也是为了表示一下对他的感谢”。但多年以后，你却翻脸“您那位爸爸不配做爸爸。您知道就行了。您也见鬼去吧，少爷！”所以，当年杀死缪斯“恐怕是为了你自己吧，你这样做是为了好把我控制在你手里，你这个可怜的无赖。你也以为干了那件事就等于卡住了我的脖子，其实也是想讹诈我，无赖。”你担心的是消息泄露影响你，而不是他的名誉。最后像狗一样活着，被人踢来踢去。

“太太变了，灾难一个接着一个，可她却淡然处之，不动声色，沉默不语。”

风情万种的缪斯，热情似火的凯妲。可怜的妓女，衰落的生活，可悲的爱情，无情的欺骗。对啊，我也要生活，能怎么办呢？为何命运不垂青于我，让我这般悲苦。逃不掉爱情的圈套，躲不过生活的牢笼。沦为政治的奴隶，化身社交的筹码。我疯了，居然以为那些晚会是为了讨我欢心。所有人都作践我，什么人都可以睡我，我变成了一个白痴。死亡，毁灭吧。凯妲啊，反倒沦落红尘的你最有情。从女皇到凶杀，生活就这么忽上忽下，荡来荡去。

Tamaru:过得最好的人，反倒是您呐，冷酷无情的臭卡约。但是由于剧院里发生的事，整个阿雷基帕都愤怒了。

贝尔穆德斯：说真的，干这种事并不容易，而且越来越困难了。但好在我本来就不是绅士，而且厚颜无耻。

Tamaru:您这戎马一生，老奸巨猾，不择手段，舍己为国，阳奉阴违，建立“团体”，排除异己，一成一败，一升一降，成也阴谋，败也阴谋。相当精彩嘛！

贝尔穆德斯：这是我的工作嘛，政府付给我工资就是为了要了解它感兴趣的事情。

费尔民：在秘鲁，只要拿出一千万索尔，就没有不成功的政变，堂·卡约。

阿雷瓦洛：美国佬都是形式主义者，只是要求我们保持民主形式。奥德利亚成为当选总统，他们就会向我们张开双臂，向我们提供我们需要的信贷。

Tamaru:是啊是啊！有个多金爸爸比什么都强呐！话说，您的性癖好也是蛮特别的嘛，满脑子坏水儿，干过不少坏事儿吧您？可以给您著书立传了，就叫作《臭卡约的冷血仕途和狂野女同性恋的荒诞秘闻》，怎么样？嗯？

贝尔穆德斯：我是一个子儿也不会给她的，我给她的够多的了。她要是来找我的麻烦，我就用狼狗对付她。

Tamaru:可惜啊，尔虞我诈的官场搞垮了您，大家都恨您，您也成为政治的牺牲品啦！

帕列德斯：我很遗憾，但我不能支持你，在政治问题上有时只能把友谊撂在一边了。在政治问题上，一犯错误就得付出昂贵的代价，就像打仗一样，卡约。

贝尔穆德斯：没关系，我早就不想干了。永不垮台的政权是不存在的，这点您也很清楚。再说，我也没有什么野心，这个政权倒了台，我就到国外去安度晚年，长眠他乡。

Tamaru:您看得这么透彻，您这觉悟实在是可怕极了！我由衷佩服您的“灵活性”！向您学习呐！

贝尔穆德斯：给你个忠告，政治从来就是不干净的，连自己的老娘也别相信。

Tamaru:谢谢您！那就祝您又老又丑又讨厌喽！

“还有什么要讲的呢？有什么值得回忆的吗？”

“在这之前干什么，我还去干什么呗，我可以到处找工作。也许不久后再发生一次狂犬病，狗场还会把我找去。以后再到处流浪，到处找工作。对，再以后，就去见上帝，您说对吧，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