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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爷爷的母亲只生了他一个孩子就早逝了,算上同父异母的弟弟,兄弟二人的家庭算个少数。我奶奶有个妹妹,她们的妈在她俩十岁出头也没了,姊妹二人的家庭也算个少数。
这少子家庭的两个人在十九岁和十四岁的年纪结了婚。当年纵使只隔了两个村,有婚约的两人婚前也不得见面。有一回奶奶村里人告诉她,几天后高跷队要巡游到本村,踩高跷的就有我爷爷。奶奶这才作了弊,让人家带着在人海里指认了高跷上的我爷爷。她很满意这个比她小四岁的少年,然而新婚夜爷爷挑起盖头时对奶奶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怎么这个小个儿?”这一句话奶奶念叨到爷爷去世、她去世。
结婚时用的轿子。先是把新郎官抬到新娘家,再接着新娘一起抬回新房。抬轿子的人欺爷爷才十四岁,到了奶奶家并不抬他下轿,爷爷硬是坐在轿子里不动身,轿夫们才不得已还是按规矩把爷爷抬出轿子。
奶奶做新媳妇时,继婆婆尚怀着孩子,这孩子也就是爷爷的异母弟弟,还是阴差阳错由奶奶接生的。奶奶心善,善到憨。当姑娘时跟着村里的嫂子婶子们走十几里路挖野菜拾粮食,回程她总是一人拎几个筐子。继母对爷爷横眉冷眼,自然也瞧不太上奶奶。那时爷爷的爷爷尚在人世,老人家瞎了双眼,靠着一根棍子在几个儿子家轮流度日。有一次赶上阴历的大小月,老爷子被上家赶出家门,待到投奔太爷爷家时,继太奶关紧了门,谁都不愿意吃这多一天养老的亏。是奶奶打发五岁的大伯拉着老人的棍子领到了自家。
大伯年幼时遇上天灾,太爷爷便带着他跟着灾民徒步二百里沿路乞讨。太爷爷回来时却没了大伯,路上人多,他俩又是老的太老,小的太小。丢了大伯后家里人是怎样伤心的奶奶没告诉我,好在大伯很快自己回来了。他迷路后被一家人收留,吃了饱饭睡了暖炕。夜里尿了被子后惊醒,连夜起来开始赶路。那么远的路他是怎么走回来的?我们不得而知。
天灾没挡住奶奶生孩子的步伐,七个孩子加上未成年的弟弟,日子艰难地熬着。跟二流子混日子的弟弟成年后投奔了闯东北的亲戚,几十年后落魄归来,乡音已改,痞气依旧,还是倚靠哥嫂救济得以有安身之所。然而他不改旧习,最终害死了我的奶奶……
爷爷奶奶得子五人女二人。虽然苦,但是终归给儿子们每人盖起新屋,女儿们嫁得好人家。七个孩子老实的过于木讷,活泛的又过于狂暴。然而一种暴力的血却不偏不倚流遍了每个人,使得这个家族笼罩在暴力中。说起这坏血,应该追溯到爷爷的父亲,我的太爷爷。
差不多一个世纪前,太爷爷吃喝嫖赌占了三样(甚至可能全占了)。爷爷还不满十岁时就开始大街小巷听着搓麻将的声音喊爹回家吃饭。太奶奶不敢出面,否则会换来一顿见血的拳头。门通常是叫不开的,太奶奶便蹲着让爷爷踩在背上,爷爷扒着墙头继续喊。太爷爷是为什么决定不要太奶奶呢?因为她只生了一个孩子?因为她撺掇爷爷丢他的脸?太爷爷喊来他的兄弟,他们手持胳膊粗的扁担围殴太奶奶,知道扁担断成两半。
那是个夏天,爷爷十一岁,太奶奶还剩一口气,躺在地上。苍蝇在她腿间下卵,蛆虫不断地爬出。爷爷跪在太奶奶身边哭着把蛆虫掏出来,却怎么也赶不上密密麻麻苍蝇下卵的速度。太奶奶呻吟了三天死去了,爷爷披着孝褂到村头报庙,村里人都跟着落泪了。
奶奶唯一的妹妹远嫁到一百多里外,两个人没出阁时总是结伴去母亲的坟头哭泣,结了婚也割舍不了对方。姨奶奶嫁给了城里的公务员,这个公务员自然很瞧不上奶奶这一家灰头土脸的庄户人。姨奶奶生了第二个孩子不到半年就病了,在病中她哭着把孩子托付给了奶奶,她知道自己时日不多,襁褓里的孩子有了后妈也就有了后爹--她知道枕边人是个多么冷漠的人!姨奶奶交给奶奶一些私房钱,不久便撒手人寰。奶奶如约把年幼的外甥接到身边,一直待他十六岁才回到城里。这外甥没见过自己的母亲,总是哭着问奶奶自己的妈妈长什么样子,奶奶好不容易才找到姨奶奶的一张小小的单人头像--遗物以被姨奶奶丈夫一把火烧没了。外甥回了城就不再回来了,奶奶想的慌,托人带口信,才得以见上一面。我和奶奶相伴三十年,竟一次都未见过这位外甥。
天灾那年,爷爷没出路,也投奔了早年闯东北的堂弟。生挤出一麻袋家乡物事挤着火车站过去,兄弟间还是往日般亲近,然弟媳的冷言冷语和人后就不给爷爷饭吃的行为促使爷爷提早回家。几天的火车,爷爷一无所有,咬着牙关回到家,从此恨弟媳入骨。堂弟英年早逝,古撒东北,两家因此彻底没了书信来往。二十年后,弟媳一家带着一箱工厂里的次品鞋不请自来了。
那年不过十岁的我被大人们带着过去抢鞋,小小心灵就感觉到不对劲了。这些鞋不是有小洞就是顺拐,再看鞋的主人在一旁高高在上。我选了一双鞋就走开了。
很多年后我才得知其中的原委。弟媳家的孙子患有脑瘫,如今已有十五岁了。经过高人指点,孩子有病治不好是因为家里有人未能落叶归根。于是为了迁骨入祖坟,这家人不远千里赶回来示好。爷爷压着怒气帮堂弟遗骨归祖坟,依然不同弟媳说半句话。折腾了一遭,孩子依然没有好转,两家人又断了亲……
爷爷喜静,一辈子又多子多孙,因此很喜欢我这个安静的孙女。我在爷爷的背上长大,不停地得到爷爷给的零花钱。直到我要上大学离开家乡,爷爷已经病重。他给了我最后两百块零花钱,我得知他去世已经是两个月后了。
爷爷走后,奶奶开始独居。或许是因为她身子一向硬朗,或许是因为她总在付出从不要回报,总之大家对奶奶越来越不上心了。没了爷爷,家里变得没那么整洁,电视坏了奶奶晚上吃了饭便躺进被窝里失眠整夜。她总是轻描淡写,在我们回去看她时她总是问我们能不能留下住一晚。然而昔日缠在她腿边的孩子们以有了自己的家,渐渐的,离别时多了奶奶的泪水,因为怕这泪水,我更少的往奶奶家跑,我相信其他人也是如此。
奶奶生命最后的一年,她老的很快,黑眼球变成了半透明的灰色。她开始走路不稳,口舌生疮。回去看她时,她的眼泪多了,总在说晚上有人翻墙入室翻抽屉。伯母们一致认为这是奶奶的梦魇,并对此置之一笑。奶奶在这种可怕的惊吓中精神日渐萎靡,在一天早上摔倒后中了风,几天后就奔赴天国,与爷爷相聚了。
奶奶走了,我们抱头痛哭,开始忏悔对她的不孝。我更恨的是那个翻墙的贼,爷爷的异母弟弟!我恨他年幼失父母,欠着奶奶一份养育之恩!我恨他不思上进为祸家人,欠着爷爷一份重生之恩!我恨他一无所有回家时,欠爷爷奶奶给他买房置物之恩!
这是一个家族几代人的故事,有太多的人不被人们记起,也有人被人回忆时带着叹息。人生短短几十年,请更多的为自己而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