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续的梦或梦的续延
刚开始,这是一个与丧尸有关的梦,他已经很久没有做梦,怎么也想不到会梦见这样的内容,他上一次观看跟丧尸有关的电影是那部《请叫我英雄》,这样一部只看名字就不会想看的电影,他肤浅地只是想看长泽雅美。这部被称为比《釜山行》更早的丧尸电影,他已经是三个月前看的,更不用说更早之前看的两部《丧尸乐园》,其实他并不喜欢这类电影,它们要么太恶心,要么太浮夸,要么太不严肃,只要是他不喜欢的东西,他能找到上百个不同的理由。他在梦里也这么稍微思考过,可是那个从飞机驾驶舱爬出的丧尸不容他多做思考,梦便是这么古怪的东西,只有他确认有个叫丧尸的东西从所谓的飞机驾驶舱爬出,他才知道自己正在几千米的高空,飞机内部的装饰此时才完全显现,空间狭窄的座椅,整齐悬挂的氧气罩,惊恐和怪异在梦里也是苍白的,他听见行李滑落的声音,所乘坐的这架客机迫降在一个他只能看见陆地的机场,就好像这个机场只是一片广阔的空地,没有其它建筑,飞机着陆时根本没有打开机轮,却没有任何碰撞和摩擦,更没有电影里出现的着火场面,他甚至怀疑这架因降落不当而有所残破的飞机里根本没有其他乘客,他在梦里只顾着逃脱,离开这个金属密闭的空间,一起逃离的人们才纷纷出现,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尖叫着,呼喊着,将他的身体稍微架离地面,推向机尾,他却一个长相都没看清,不仅如此,他也没看清追赶他们的那个丧尸的模样,也许不需要看清,它总会是那个模样,血迹斑斑,面貌狰狞,过分咧开的嘴角和下眼睑,肩关节总是无力,而膝关节强健,也许它还擅长奔跑。只是想了这么一些,它便消失在他的视野中,他差点忘记这群人逃离的原因,他们拥挤在一个狭小的空间中,也许是行李舱,时间过得缓慢甚至停止,梦总是摒弃时间或空间的规则,他感到呼吸困难,他想找一个出口,这应该有通风口,行李舱里究竟有没有通口呢?当他想寻找什么的时候,那个被他预期的事物总会出现,通风口很多,就分布在周围,他可以通过任何一个,任何被他踢坏的一个,他爬出飞机的腹部,通风口离地面的高度也比他想象的低矮了许多,他几乎不需要跳跃,脚下便踩上了一片赤红干燥的土地,他需要武器,也许是一把枪,长枪,型号和类型他无法知晓,它便毫无征兆地挂在他的胸口。无人告知,但他便是知晓自己并不需要用这把枪射击什么丧尸,它早已离开这个梦,包括那群互相推挤的乘客,他一旦离开这架已成废铁的飞行物,他将进入另一个情节,他不知道梦的主人是谁,如果是自己编排了接下去的情节,为何他对此一无所知,如果他在自己的梦里都无法控制,那么究竟是谁,谁主导了他的梦,他在梦里无法预测梦的走向,只有当子弹拖拽着橙红的光条在他头顶嗖嗖而过时,他才知道自己正投入了一场可怕的战争之中。在越南。他立即能想到的三个字,没有接受过军事训练,他不知所措,只好本能地找到一块巨石掩体,类似的战争游戏里他经常这么干,这能保证他不那么快地死去,丢掉一条命,现在是他唯一的一条命,他究竟在梦里会有几条命呢?死亡是不是代表从梦中醒来,他需要选择从容地死去还是乖乖地待在这里躲避子弹,他无法确定自己该以何种方式参与这场战斗,他用力睁开双眼,想确认队友的位置,周围只有漫天的尘土和烟雾,他看不清任何一个人,或者一具还留有余温的尸体,他闻到硝烟的气息,有血腥味吗?他不确定,他却很确定自己正在一场战争之中,左侧腹部有一股令人舒缓的感觉升腾而上,每次,他感到害怕的时候就会有这样的体验。枪声很快停止,他从地上爬起,那些战友们突然各个显现,他才看清自己身穿的那套迷彩服,布满污物,这些潮湿的泥块不像在此处沾染的,这里太干燥了,它们更像来自哪个泥泞的沼泽,他曾经穿过它,大半个身体浸入其中。他在做梦,他告诉自己,他在梦里行军,踩上一片田野旁的小道,稻苗被风吹弯,齐刷刷地躺像另一侧,太空旷,比机场还空旷,四周除了他们,没有其他的生物,连一只蛰伏在田里的蛙类都没有,在这里行军并不是什么好主意,他没有提出任何异议,该向谁提出这个问题呢?在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只是个可以被历史忽略的跟随者,洪流导向哪里,他便让自己向那里移动,跟随者永远没有发言权,所以他现在也只是跟在零散的部队之后,他必须继续往前行走,触雷也好,被坦克碾压也好,这样的队伍也很容易成为轰炸机的投掷目标,他只能往前走,所有的战争都是赴死的一种形式,他怎么会参加这场战争,他在梦里反复询问自己,好像只有这么询问,答案便会自我显现,梦拒绝逻辑,为了让人参与,梦伪装出逻辑的模样,就好比人在丧失逻辑的空间会无比恐慌,逻辑和规律使人安心,即便它们总是虚假不堪。他在夜里休憩,其他人背靠着背,他不信任他们,因为他都不曾看清任何人的长相,甚至不知道任何人的名字,更不会知道他们是否跟他一样厌恶这场战争,他不想与自己一无所知的对方背靠着背,他独自倚靠在一棵高大的树木旁,他把背包抱在胸前,长枪依旧挂在脖子上,包里有什么呢?压缩饼干还是牛肉罐头?也许只是一些杂物,比如袜子,他为什么会往包里塞进十几双袜子呢?他感到困惑,他在梦里,在一堆问题之中入睡。撤退吧,他听见有人这么喊道,天微微亮起,便有人这么提议,一场游戏吗?战争对这个世界的主导者而言就只是一场游戏吗?一句话或一个决定就让一群人奔赴战场,和陌生人互相厮杀,这是一场可笑的游戏。撤退!另一个声音响起,很肯定地,这场战争已经结束,他有惊无险地参加了一次战争,莫名其妙地结束行军,他转了个身继续入眠,在梦的内侧睡着,他在睡眠中离开越南。也许可以写一本叫《在越南》的回忆录,他曾这么打算,反战会成为他余生的奋斗目标吗?他不得不想想自己的年纪,他现在究竟几岁?十九还是二十九?或者年纪更大?可是他真的去过越南吗?他不得不如此询问。再一次醒来时,他正坐在一间偌大的办公室中,笔记本电脑、侧面带抽屉的办公桌、屁股底下还有一把不知道会不会爆炸的旋转椅,还有一些同事坐在井字形的半开放隔间里,他轻易知晓自己所处的环境,他安静地坐着,并不比那架出现丧尸的飞机座位好多少,也不比田野旁的树木底下舒适多少,他的面前那扇横条纹格栏上贴着便签,谁贴上这些黄色方片,黑色中性笔写了什么,他看不清,视觉总在跟他开玩笑,他永远是看不清他想细看的部分,这让他感到无聊,他坐在这里必须做点什么,他看见电脑黑色的屏幕上跳出一排白色字体,那条细小的横杠不断闪烁,他是程序员吗?他懂得处理这些看不清的计算机语言吗?他把双手放在键盘上,下意识地,他翻转自己的手掌,它们也许懂得该做什么,对电脑输入什么似乎不需要通过他的大脑,他只要把双手放上去,它们便会开始工作,他似乎处理了很多难题,居然有人赞许他,这种不该属于他的赞许让他感到羞愧,他想赶快逃离这里,他开始想象下班时间,一杯精酿啤酒和一盘培根炒乌冬面,也许周围会有这么个餐厅能提供这两样东西,为什么是乌冬面,他从来都不太喜欢这种过分粗的面条,他突然反应过来,这个陌生的环境还是在梦中,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看过诺兰的电影《盗梦空间》,想起了安托万·马修的绘本《梦之囚徒》,想起施尼茨勒的小说《梦的故事》,他想起所有跟梦有关的,他居然在梦里想起那些跟梦有关的作品,他的梦必须与它们有所区别,他对自己说道。首先,他必须离开这个过分寂静的办公室,只要他把活干完,周围的人并不在意他的离开或者存在,他突然站起身,这样的动作对他来说有点吃力,他几乎听见了膝盖发出的干脆声响,它们行走之后便不再发出声音,充足的关节液,他想到这么古怪的东西,接着是缓慢推开那白色的双开门,毫不停顿地走出去,对他的工作,他似乎一点都不眷恋,谁会眷念自己的工作呢?更不用说那些只在工作的时候才会接触的同事,他连他们的模样都记不住。门外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他睁不开双眼,这雪地似一颗刚刚投放的闪光弹,他为什么无法睁开双眼却依旧知道自己面前的是一片雪地,内部意识指定的物体又在他的感官感知之前,妈的,他知道自己又陷入了自己设下的圈套,在这单调得让人想立即死去的寒冷之中,他感到自己被厚实的衣物所包裹,也许是什么动物的皮毛,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想知道刚才在电脑面前时自己究竟穿了什么衣物,当时那双干净白皙的手根部包裹着什么样式的袖口,他低头看了一眼,一把锋利的匕首被他握在手中,它实在太锋利了,边缘锋利的部分是均匀的金属灰,刀尖闪烁着太阳的反光,比白雪刺眼,也许他需要用它杀死点什么,手握长枪的他没有射杀任何人,他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当时根本也没击出任何一颗子弹,他的枪管总是保持冰冷,他的脖子曾靠着它,在那棵树下。而现在,他手里的匕首反而让他感到一种危险,他才不想用它桶向一头北极熊,也许这里并没有这种庞然大物,他也不想杀死一头企鹅,宰杀一头笨拙的企鹅,这样的场景看起来就会是一出滑稽剧,扑入冰冷的海水里与独角鲸搏斗也不是什么好主意,这里有海吗?或者冰山?可是远处是一片白色,不分高低,它太平坦,没有尽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这里太白又太耀眼,根本不在地球的任何一个极端,他不得不奔跑,向前奔跑,因为他突然怀疑这里不是他所知晓的任何一处,站在原地的话,世界总是一层不变,他必须奔跑,快速探索,寻求另一个梦。做梦就是为了要将事实上无法满足的愿望,或者不易实现的希望从梦中获得满足,去他妈的佛洛依德,他咒骂道,他才不希望在梦里得到任何满足。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曾梦想去北极,乘坐一艘破冰船抵达那个充满未知的冰地,在餐厅的舷窗看见突兀的冰山,或是尝试驾驶一辆滑溜的雪橇,都会是一番特别的体验。即便如此,他依旧不能轻易被佛洛依德的理论缠绕,潜意识只是想象的潜意识,它不能说明他对现实的渴望,他对现实并没有太多期待,现实是周而复始的活着与不断地衰老,不可逆地走向死亡。如果睡前喝了不少的水,他听见有人这么对他说,一个平稳的女性声音,她接着说,你就可能梦见自己在找厕所,如果你在冬天把腿露在被子外面,那么可能梦见自己双脚踩在雪地里,那些下坠的梦则可能来自床沿悬空的身体。他仔细倾听,这样的声音太过缓和,并让他昏昏欲睡,也只有在这欲睡不睡的时候,他感到身体平躺着,他病了吗?是心理疾病?这种舒缓乏味的声音总是来自哪个心理治疗师,或者说心理医生,他们总不穿白大褂,与他所认为的医生的身份不同,他们通过探寻他的隐私,试图分析他,解构他,他必须捍卫这些,对什么人敞开一切是一件可怕的事,极其可怕,他总是小心翼翼地包裹着这些,秘密也好,往事也好,不太合适的遐想也好,他必须给它们加上几道锁,最好是连他也没有钥匙或密码的锁,他对抗心理治疗师的语言触角,就像在手术室里对抗麻醉剂,无论他下了多大的决心,用强大的意志力对抗这些在身体里蔓延的药剂,都将以失败告终,他永远都处在失败者的位置。白色天花板上吸顶灯散发的冷白的光线像极了刚刚那片刺眼的雪地,他努力睁开那对因疲倦而欲闭合的眼皮,这一次不一样,他的视线从天花板移开,从灯的中心移向边缘,稍微摆动头部,无比吃力的动作,他的脖颈正在出汗。一整面墙的落地书架出现在他面前,那些整齐排列的书,拥挤着露出色彩斑斓的书脊,他感觉到身旁的女人,她穿着连衣裙,卡其色,裸着的肩膀处有褶边,一副盛放的模样,他见过她,仅凭这身打扮,即使没有看清她的脸,他也毫不怀疑自己认识她,只见她踮起脚尖,用食指拨动一本书的脊顶,它便翻转着掉落到她手中,她问了他几个问题,关于记忆源头的问题,他回答了,可是具体的问题和答案他都无法探究,他只听见她不断摇头,说那太早,那不可能,他在自己解释之前预见了自己的解释将是徒劳的,他还预见,接下去她将告诉他那句让他记忆深刻的话:如果没有索引,我们即将进入的是无限的拓扑,每条分岔的路径都没有尽头,我想象了每一片树叶的零落,在末尾,在终点,在阳光缺失的位置。她的声音圆润清晰,甚至有一丝丝甜腻,她还将要求他立即离开这栋建筑,可是在此之前她会先绑扎自己的头发,把橡皮筋衔在嘴唇间,她的嘴角露出了一个细小的凹陷,他看不见更多的细节,他看见她的双臂张开成菱形状,她整理好自己的头发,那些原本也不凌乱的头发,再多一点吧,他对自己说,于是,他看见了她白色近乎透明的耳尖上锯齿状的发际,干净规整。也许这是一栋装修精美的书店,他跑下几阶楼梯,又跑上几阶楼梯,离开这个泛着暖黄光亮的建筑,遁入一片黑暗,街道两旁的路灯并未开启,他和她一同站在几十米远的街边看着这座建筑,他感到地面突然上升,不,是他们刚刚离开的那栋建筑正在缓缓下降,带着温暖的光沉入地下。接着是海水,她预告接下去发生的事,那片海水向我们涌来。海水是黑色的,是灰色的,是棕色的,至少不是蓝色,在这黑暗之中,海水丧失了它自身,海水比它自身更多样。一个猝不及防的跳跃,他毫无窒息感地扎进海中,干燥、微风、寂静,一群海豚默默地游过他的身边,背脊露出海面,分开海水,刺破海水,缝合海水。他在海里看着这些海豚机械式地表演,他在海里并不感到压抑与湿漉,他开始寻找她,他找不到她,只有她的声音在耳边,她说,这个星球面积最大的镜子,所有已经发生和即将发生的故事都与海有关。他被海水带走,没有做出任何反抗,海水将他带进一面巨大的玻璃屏幕里,与海相关的一切都被隔离,只有他进入了屏幕的内部,一座破旧的游乐场,一群转个不停的设备,旋转木马、空中飞椅、自控飞机、摩天轮、跳楼机、大摆锤……速度和圆周运动使人丧失思考能力,他感到地面的晃动,越来越剧烈,毫无停止的迹象,他担心某种坍塌,如果地面不再稳固,他将无法信任这个世界的一切,他担心这种坍塌已在内部生成。你在哪?他大声问道,没有任何回答,他不得不寻找其它稳固的东西,类似道路边的金属栏杆,一种充满自我欺骗的相对的稳固物,晃动并未停止,他看见自己站在巨人的头顶,做出如此判断的是他往下看见了低的地面,看见了巨人的鼻梁,一段缺少扶手的石滑梯,他有时能在梦里看见场景的全貌,巨人的头顶无数片直齿轮正在转动,互相咬合,他无法预测巨人将走向何方,但是,无论他走向何方,行走的速度都将比他快,巨人的步伐跨度是他的好几百倍,他努力让自己回到巨人头顶,这样的想法并未实现,他被带走,腰部有股向上拉扯的力量,他不得不松开抓住栏杆的双手,以避免被拦腰截断,他的身体离巨人越来越远,他离地面越来越远,很快便在一片云雾之中,雷电和雨水在另一片云里,他庆幸自己身处这片稀薄的云,一片看起来毫无害处的云,近乎不存在,无法让他抓牢,他太需要抓住什么东西避免自己继续漂浮,他不得不想起那些从热气球上坠落的人们,他们来得及思考过往的人生吗?还是只是早已惊厥,着陆时的撞击和死亡也没有给他们带来跟多的感觉?不过更多的是尖叫,绝望让人表现单一,最理智的人遇到这样的绝望时刻也不可能表现出更多的冷静。而身后拉扯自己的是什么,他无法完全看清,张开双臂,使劲在空中胡乱抓取,他抓住了一簇细碎的叶子,接着是带刺的枝条,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抓住这一点可以抓住的部分,身体立即停止向上,却没有停止移动,他再一次看见自己的身体划出一道弧线,与他手中抓握的树尖向下坠落,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树上滑落草地,他来不及转身看那棵高耸入云的树是如何恢复直立的,或者根本没有恢复,只是硬生生地被他扯断,他在草地上滑行,仿佛这片草地径直从山顶斜入山谷,有时,他看着自己滑行,有时,他正在滑行,其实他什么也没看清,只是某种意识提醒他,那个人是他,他在梦里看不清什么人,包括自己,但他总是能知道,他想看见的是谁,自以为是,这个成语用在这里再恰当不过,那段看起来没有尽头的滑行除了带给他云霄飞车般的刺激,还将他送进一间小屋,从窗户还是门呢?他来不及思考路径或入口,他坐在那张老旧的木板床上,身体比他所知的小了许多,他看见自己粗短的腿,M字型贴着床板,屋子的角落,一台电视正在播放着什么,也许是一部九十年代的动画片,没有色彩,一个孩子和一只机器人,动画片的内容总是跟他们有关,周围的人们并排坐在靠墙的两旁,交头接耳,还有人抽着香烟。他们是谁?他看到了椅子侧面的颜色,那种永远处在记忆之中的光亮的原木色,偶尔有几块黯淡的黑斑吸引他的注意力。门口光线充足的地方,站着他儿时的玩伴,有只鼻孔流着绿色鼻涕的男孩,身材比他记忆里的矮小许多,就仿佛这二十几年来这个孩子就没有长大过,有好几年的时光,他们一起玩扑克、弹珠、摆弄啤酒瓶盖、投掷飞镖,他还记得他们曾一起给一只在阳台迷路的天牛拔牙,只是为了能用细绳绑住它,玩弄一整个下午。此时,这个男孩朝他走来,问他要不要到楼底买杏仁糖吃。他说好,他听见窗外老头的吆喝,夹杂着沙哑的铁片碰击声。他想起那些杏仁糖的味道,嘴里就分泌出津液,也许还可以多买一根,掐在长长的树枝上,粘取一只烦人的蝉,门口那棵梧桐树上最多。现在是什么季节?夏天吗?他差点陷入了思考。那你去把零钱桶里的钱拿出来,男孩说。他照做。五分钱够不够?再拿四个吧。他们走下楼梯,跨过一道门槛,那片肮脏的土地上布满了猪粪,猪圈就在旁边,他想起昨天傍晚自己还将一大碗白稀饭从二楼的大阳台上倒进去,他总是这样佯装自己吃过了晚饭,而那个男孩碗里的稀饭总是掺着白砂糖,一点也不好吃,他吃过一口便吐了出来,那个味道让他反胃。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吃到杏仁糖,这一段情节突然结束,他走在一片野草丛中,大部分是摇晃的狗尾巴草,还有一些鬼针草沾在他的裤腿上,他又一次看见那个和他几乎同龄的女孩正追逐一群菜粉蝶,也许是菜粉蝶追逐她,白色追逐白色,她穿着白色的裙子,他在梦里见过她好几次。梦见她,便代表梦即将结束,这个念头似乎第一次在他脑海里冒出,为什么?他为什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所有的开始和结束都是人为的,他对自己说道,对那个既在场又不在场的自己如此说道。在梦里寻求任何意义都是荒诞可笑的,在现实中难道就不是吗?他在梦里无法持续思考,梦是不断被自己打断的过程。也许她早就死去了,他只见过这个女孩一次,仅仅一次,她便在他梦里频繁出现,几十年来他都反复做着这么一个同样的梦,他只是远远地看着她和那几只蝴蝶,场景永远是这么一个简陋的空地,在他的记忆里,这片空地时常播放电影,他经常观看一部电影的两个面,当这里播放的是一部他看过的电影,他便喜欢把板凳搬到幕布的背面,再看一遍,除了他看不懂的字幕是相反的,所有的影像也是相反的,可是故事的情节顺序却依旧不变,只是电影里的人大部分都变成了左撇子。他想生活在电影的反面,那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一个左撇子,左手拿筷子,左手握笔,左手打羽毛球。他无法理解,几十年前那些毫无意义的场景会成为记忆深刻的部分,他却总是想不起前一天晚上做的梦,也许他应该记录所有自己曾经做过的梦,在梦里记录这些,以便下一次进入梦中查阅。梦里怎么会出现记忆?他再一次质疑起来,这唯一的可能是,这些记忆并不属于他,他梦见了这些记忆,在梦里,他被告知,这些记忆是他的,梦的虚构以无孔不入的方式侵入他,先是场景,然后是身体,现在是记忆。什么时候会醒来?他没有害怕也不充满喜悦,那个夜晚,女孩死去的时候,他就站在她的身边,他看着她死去,而她也看见了他,他抬头看见窗外有一颗光亮的燃烧物坠入远处的田野。出自他对自己的要求还是女孩对他的要求?这并不重要,他翻过窗户,试图寻找这个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物体,飞机还是陨石,他甚至想过外星飞船这类科幻之物,只要它还在燃烧,他便可以寻找到它,找到它砸出的那个新鲜的坑洞,可是远处只剩一片黯然,天空变亮和变黑就在一瞬间,夜晚和白天的界限模糊不堪。他在虚空之中看到了一个网格,更准确地说应该是两个互相连接的大小不一的正方形,四条直线连接那八个角,像俯瞰的一口水井,不止一次,他望向井底,望见干净的天空,井似方形的黑洞,他想起《西游记》里那个坠入井底的乌鸡国国王,可是他的冒险肯定不一样,他会从这口井通往另一个世界,也许是地球的另一端,值得庆幸的是,那一端依旧在地球之上,而不是那片不知何处的雪地。从一口井穿过地球内部,再抵达地面,那是一种怎样的过程?这里比他想象的安静,也比他想象的更适合居住,他可以在这里建造一栋房子,给屋顶刷上淡黄的漆,无论何时,它都在发光,黑暗的中心需要一些亮光,吸引所有正在做的梦,梦在这里被储存,只要那个做梦的人愿意,就可以在另一个夜晚继续那天没做完的梦,它就在夜复一夜中,或日复一日中,被延续,一个可以延续的梦将与现实无异。那是一个多么可怕又瑰丽的梦?他坐在房子的中心,坐在不感觉冰冷的地面上,那种触感既不似木地板,也不似地毯,而是果冻,一大片滑嫩的果冻,梦如果有什么具体的触感,那可能是果冻,但是它们通常太过鲜艳,太过整齐,他不认为自己的梦有这样的色彩或形状,他继续寻找类似的触感,他想到了魔芋。最初的梦,也许就来自某个夜里躺在草丛中入睡的人,他的身边长满了蒟蒻,垂下的绿叶恰好遮挡住他的双眼,帮助他快速进入梦境。他不惧怕醒来,所有来自现实的素材都将在梦里被解构并重组,他突然明白梦的组成是现实、思考、遐想、直觉以及无时不在涌动的情感,他那丰富而细腻的情感在梦里被无限放大,甚至主导了梦的发展,它缺乏逻辑的模样正和他缺乏连贯性的情绪相似。每一次醒来都在另一个梦里,醒来本身也是梦的一部分,他发现,所谓的梦中梦或梦的层次都不可靠,梦本身没有路径,它不是单向或双向的抵达,梦是拓扑结构,梦的通道在身后很快消失,即时拓扑,一个进入梦中的梦,无论进入多么深的内部,它都可以轻松找到出口,这里没有尽头,就像空间本身也没有尽头一般,不可逆的时间也在梦中被消解。他试图进入其他人的梦中,就像那个女孩不停地侵入他的梦,她在那个最初的球场停留了几个残影,球场?那片广场似乎又在两端生长出了生锈的篮球架,篮网支离破碎。女孩总是会逃离,在他的梦里走动,她死去的身体恰巧关闭了她回到现实的通道,她被困在自己闯入的他人之梦中。他试图进入他人的梦,他就是带着她一同进入,带着死去的人永久离开现实,那些人也将在其他人的梦里出现。在那个梦里,他离开了房子,他推开房门的时候,重心发生了改变,房子的一侧和另一侧,两扇门之间的重心完全不同,推开一扇门总代表了新的冒险,他努力抓住门把手,古铜色的球状金属很快从他手中滑走,他又开始下坠,始终没有着地,有一段时间,他很高兴,因为下坠了这么长一段时间,他又做了好几个梦,而且没看到所谓的炼狱,也没再看见什么阴森可怕的场景。
2020/12/15~2020/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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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左左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0-12-17 09:26: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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