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思录之拉萨
2014年4月30日
准备进藏,在西宁稍作休整适应。候车闲余去市中心的人民公园游赏。园中花树成排成畦,春意正浓。徜徉其间,一时恍然,不知身处何方。然则一抬头便见近处高杨挺拔,远处荒丘横亘。如此酷劣的高原上得赏此番“何必忆江南”的景致,实在堪成奇迹。园中别有一番疏旷的意味。天朗气清,高树低花,离离落落中颇觉雄旷大气。此种风情,颇合于回回的形貌眼神,真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园中汉回藏诸族男女老幼帅哥靓妹穿行其间,共赏佳景,令人喜悦。来到域外高原,方真切感觉到多样性,汉化实在到了一定限度。只不过强势的现代化正在隆隆驶来,他们能坚守到什么程度?更何况从全国来看,他们仍是“少数民族”,其文化的发声总的来看是很微弱的。也许,其优势在于维持一种信仰的高度,一如其海拔高度。在现代物质文化的海平面上,他们在自己的高度上俯视众生。对于汉族来说,身溺现代化之海中的个人其信仰救赎的精神资源尤其匮乏。钢筋水泥之间无数渐趋枯萎的心灵把想象中的解脱之地投射在了青藏高原。人们通过各种艺术手段一次次表达对这片(精神)高地的渴望。曾经失落的,能否在此找到?心灵上资本主义的累累鞭痕,能否在此地得到抚慰?
青藏铁路通车了,人们唱着歌很轻松地抵达这片想望之地。在精神上,也许并未通车。几天旅行所见物事景观只会留下淡淡的印痕,都市的车水马龙很快将其碾平。谁会磕长头一路匍匐向前,寄托生命于一种明净的信仰?
5月2日
要磕多少长头,要转多少圈经筒,要匍匐多少山路和街寺,才能把生命修行到如高原般明净?活佛尚且需要转世。凡人飘寄一生,身陷尘浪,如何确知自己在转?稽首长拜,一种身体仪式,一种信仰仪式,一种生命仪式。我们不知那终极是什么,但生命在仪式中获得了尊严和寄托。在仪式中完成的就是今世的转。转经筒,转经轮,转山转水转佛寺,弥漫于生命中所有细节的转世意识。所有生命活动都纳入一种意义的洪流中。
面对大昭寺墙外长拜不已的信徒,你追问那单调重复到机械的活动的意义。然而,那不是可怜的语言所能阐释的。那是来自生命原始深处的召唤,召唤凡胎之躯的全然投入。
即使不是信徒,即使满怀凡思俗虑,在完成这样一种纯然身体仪式的过程中,也会有即刻的超脱之感。“我”就这样短暂地接触到了梵。
那种巨大的信仰的磁力场让旅行观光诸种现代社会方式失去效力。它直逼临近者的生命,要求一种灵魂深处的交流。
在八廓街跟随人流转寺时,不小心闯入木如宁巴,只好跟着前面两位貌似汉族游客的女士往里走。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种作为外来闯入者的感觉。出来时只觉两腿僵直,却又无比轻松如遇大赦。无法形容里面的情景,只记得在仅容侧身而过的信众间择路而逃。我的出现,在香雾缭绕梵呗诵经声中,是多么不合时宜。幸好藏佛仪式不像穆斯林那么森然。这里圣俗杂处,信仰随时随地。
布宫广场的一角有数方池塘,岸边几株古柳,盘虬曲结,粗硕的枝干几欲伏地,苍老无比。一老妪在其中一株古柳旁伏拜不已,令人感慨。我是作为什么身份来到这片神山圣水之间的?
布达拉宫雄浑壮美,不取对称却于错落中呈现整体均衡之美;依山势而成其格局,与红山融为一体,宫如自然生成,山又如人工堆砌。从广场仰望,真与远处连绵雪山相争高。只是红宫顶上的一面国旗看起来颇为突兀。
逛了广场旁边一家新华书店,里面数目可观的藏学书籍让我心向往之。遗憾未发现有关根敦群培的著作(参观纪念馆,对其治学游历著述的一生,心生景仰),倒是仓央嘉措的评介诗集多得一塌糊涂。
5月3日
蓝天白云真的纯净到神圣的程度。然而我只能欣得耳目之悦。我始终和它隔着一层,只限于感官上的震颤和悦纳,而不能有文化上的交感与共鸣。
大概不会有多少物质生活的“原教旨主义者”。身负再深厚的文化传统,个人都不得不现代地生活。而当人们将生命托付于现代生活的方式时,他们已经很大程度上被改造为城市生物。曾经切身的传统的一切,都将以商业的方式向人们呈现。不觉间商业——消费思维攫住了人们的脑袋。人们眼睛更加习惯于观看(而非凝视)橱窗里的事物,不管里面是手工艺品还是寺庙、山水。所有“不期然”的生命邂逅都成了卖点。旅行就成了一次次乏味的机械的“到此一游”。
藏人的体貌肤色很奇怪地和美洲印第安人相似。作为发达资本主义时代文化的“他者”,他们二者都是原始的、神秘的,甚至对全球文明的命运由预言意义的。民间的文化想象一直对他们有浓厚兴趣。
有一种寻找转世灵童的方法是观察瑰丽圣湖中出现的幻影,依据它的启示再去实地查访。想法之奇特,让人想起塔可夫斯基的科幻电影《索拉里斯星》。
5月4日
上午参观西藏博物馆。历史是从松赞干布开讲的,古象雄文明及苯波教文化则只字未提,亦未有片物。元朝功莫大焉,秦开两汉,隋开盛唐两宋,元则开明清乃至共和国之格局。无意中读到一篇文章《十八世纪,二十世纪的先声》,有“在当代经验与历史对象之间来回对比参照”的主张。考诸汉藏关系的历史演变,深然其说。
对于陈列的民俗日用珍宝器物,印象颇深的有书写于树叶或桦树皮上的梵文贝叶经,胫骨做的竖笛,和繁复华丽的唐卡;一段介绍茶马古道的视频,还有以”盛世华彩“为主题展出的丝织品。
下午赴图书馆。捧本书安坐于书架一隅,窗外白云大块,浮光掠影,杨柳苍然,轻絮漫舞。室内不时有翔鸽掠顶而过,嗻嗻咕咕。惹得我不时掩卷兀坐,融心于这片时的”静日流年“。只可惜前途未卜,心底隐隐然又有沥血之痛。
山川是地球的”转“,亿万年一轮回。人的尘世生命如此短暂,匆匆流转如车轮。
新鲜劲一过,身在这座小城就很索然了。甚至雪山白云碧水蓝天看起来也不似先前那样有魅力。
四海寥落来归去,梵山佛水悟今生。
5月7日
别拉萨
拂柳白云扯闲絮
佛香绕城雪漫飞
天涯作客求一净
我本无心不如归
出青藏
浩莽穹庐极目尽
雪域千里魂梦中
本是根深一俗客
佛缘未起漫说空
错那湖
错那 错那
这是你在汉语中的形象
异域风情中是神秘 而不是
像”西湖“一样 一览无余
旅途劳顿中我一瞥你的圣姿
目瞪口呆中我没了诗人的僭妄
一颗疲惫困惑的心灵 在他的人生
这一站 竟也沐浴了朝圣者的荣光
攀升了四千米的高度
跳出东方尘海的高度
一个藏汉译名所涵盖的神秘高度
是纯净到神圣的
(人们会说那是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