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最简单的材料,完成最伟岸的作品——小提琴家宁峰访谈,关于贝多芬诸杰作及其演绎

2020年9月初,小提琴家宁峰在国内多次演出贝多芬的《小提琴协奏曲》,及10首为钢琴和小提琴而作的奏鸣曲(钢琴:黄秋宁)。规模本身让人惊奇,但这些音乐会真正的价值,无疑是小提琴家呈现了当代最高水平的演绎。我听了全部作品在上海的演出,宁峰对于协奏曲和最后的两首奏鸣曲的表现,可说是为这些作品在国内舞台上的演奏树立了标准。
其它作品的演出也各有优点,但至少在我听来,这三首的成就尤为了不起。环顾国际乐坛,或许有人能在演奏的某一方面更显其长处,然而就整体的音乐表现来说,未必有哪位演奏者能超越宁峰在此呈现的水平。在小提琴家繁忙日程的间歇,我得到机会,对他进行了一次访谈,内容自然是围绕贝多芬的杰作。访谈原载《音乐爱好者》,发表时略有删节。2020年是作曲家诞辰250周年,在正日子放送完整版。

张可驹(以下简称“张”):你曾经提到,巴赫的小提琴无伴奏是琴童的必修之课,至少对走专业的孩子来说是如此。那么,贝多芬的音乐是从何时进入你的生活之中呢?
宁峰:(以下简称“宁”):贝多芬的作品通常会比巴赫晚一点接触。因为巴赫的无伴奏当中,虽然有技巧很难的段落,但也有一些比较简单的慢乐章。虽然就音乐的处理而言,那也是很高的挑战,可单纯从技术上说,巴赫的作品中还是有些简单的乐章会很早接触到。而贝多芬的作品,和小提琴有关的,就是他的协奏曲、奏鸣曲还有浪漫曲,这些作品对于演奏的环境都是有一定要求的。要么需要乐队,要么需要钢琴(巴赫的无伴奏则不需要),所以我第一次接触到贝多芬的作品,是在进了附中以后。第一首我记得很清楚,《G大调第八号奏鸣曲》,很小的时候,我记得自己拉过贝多芬协奏曲的一点片段。老师纯粹为了兴趣,让我拉了协奏曲第三乐章的一部分,只是因为旋律比较好听。
张:如果说巴赫创作了小提琴最重要的无伴奏作品,那么贝多芬应该就是为小提琴创作了最重要的一首协奏曲了?能否请你谈谈这部作品?
宁:是的,是最重要的作品,其实协奏曲和奏鸣曲都是。就协奏曲而言,首先这是一部创新的,甚至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作品。为何这么说?因为传统意义上的协奏曲,独奏乐器是站在乐队前面的,乐队在绝大多数的时候,是在突出这把小提琴。乐队作为小提琴,或其它独奏乐器,如钢琴、大提琴的“绿叶”,来衬托这件乐器。可贝多芬的《小提琴协奏曲》中,有一多半的时间,是小提琴在衬托乐队。就拿第一乐章来说,只有尾声部分是乐队给小提琴伴奏,而且那是小提琴唯一一次完整地演奏出乐章的主题。先前,小提琴只有在开始时,很短地演奏出第一主题,而且是以变奏的形式演奏,而唯一一次完整的演奏,又是20分钟以后了。因此在第一乐章,我们听到的就是交响乐,只是交响乐中带了一个比较重要的独奏声部。第二乐章也相仿,或者说,变成一半对一半。开始时,贝多芬写下一段很深邃,同时又非常、非常温暖的旋律,起初是弦乐演奏它,然后是管乐。小提琴一直在给这段旋律拉伴奏,可进行到第二乐章的后半部分,小提琴就转到主要的位置。第三乐章以小提琴为主,但中间有很多,我们听到的也是乐队一直在演奏主题的动机,小提琴以16分音符在其中“间奏”。还有那段著名的小调旋律,也是小提琴一句,巴松管一句。因此整部作品听下来,会感觉虽然它叫小提琴协奏曲,但这真是一部相当奇葩的作品。之前没有,之后也没有了。哪怕是勃拉姆斯、西贝柳斯,甚至更后来一些的肖斯塔科维奇的作品,这些小提琴协奏曲中,乐队也非常的重,但小提琴从来不是处于一种从属的状态。但在贝多芬的《小提琴协奏曲》中,小提琴就是一种从属的状态。

张:虽然这是最了不起的小提琴协奏曲,但其中,独奏乐器反倒处于从属的状态?
宁:是的。而且贝多芬最伟大之处,就在于他擅长通过非常、非常简单的元素,节奏和音符,来创作出最伟岸、最宏大的音乐的图画。就以《小提琴协奏曲》来说,第一乐章开头的4个四分音符就是用以发展的动机,世上没有任何作品的动机比这个更简单了。小提琴进入之后,最初演奏的旋律就是四分音符和八分音符,按照音阶的模进来的,没有大的跳动,节奏也很简单。从小提琴的独奏声部来讲,他用得最多的是什么?音阶、琶音和分解三度,这些都可以说是组成音乐的最基本的元素了。但他就是用这些简单的元素,构造出了让人肃然起敬的一种音乐的感受。虽然贝多芬这首协奏曲,对于小提琴协奏曲而言是最伟大的,而对于贝多芬自己来说,他最伟大的创作应该是交响乐。而其中最了不起的,是“第九”,虽然“第三”、“第五”、“第六”都很伟大,而《第九交响曲》的巅峰就是最后乐章,很有名的“欢乐颂”。这个主题一共就五个音,连音阶里的七个音都没有用完,节奏也就是四分音符,就是这么简单。太不可思议了,真的是伟人,这也就是为何250年后,大家依然崇拜贝多芬。
张:虽然表面上很简单,但音阶也是小提琴很核心的技巧,我记得海菲斯有名言:如果你只有一个小时练琴,我建议你练45分钟音阶。
宁:确实,但技巧是为音乐服务的,每个小提琴家都必须去练音阶,可我们通常都不会愿意在舞台上听到。然而,扎实的技巧根底的确还是太重要了。贝多芬就是做到了,哪怕你通常不会愿意在舞台上单纯地听音阶、听琶音,他却将这些基本元素组合成为真正令你百听不厌的杰作。这个真的是太伟大了。这也有点类似于拉威尔被称为配器大师,他的《波莱罗》就是一个旋律,十多分钟,一直重复,但是由于它的色彩变化,你不会感觉无聊。

张:贝多芬之前的巴赫,以及之后的帕格尼尼的创作,对于小提琴音乐的技巧都有划时代的革新。贝多芬创作《小提琴协奏曲》的思路和他们截然不同,又是否有类似的成就?
宁: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因为他突出了最基本的东西。我喜欢看武侠小说,记得《天龙八部》当中,乔峰用一套最基本的太祖长拳,同所有的武林高手过招。贝多芬也是如此,他用最基本的一些东西,一些技术上的练习,构成音乐表达的手段,从这个角度,或许真的是一种创新。但很遗憾的是,这种创新,在他身后是没有人敢去继承的,因为太难、太难了。这就有点像贝多芬的《三重协奏曲》,虽然之后也有一些《三重协奏曲》问世,但如今依然被演出的,基本就是他的那一首。
张:是的,当初贝多芬写《三重协奏曲》中的钢琴部分,很多是迁就鲁道夫大公的钢琴水平。可日后在舞台上,一位钢琴家要通过那么简单的音乐形象,将自己的声部竖立起来,对技巧和修养的考验真是太高了。你这次来演出贝多芬的协奏曲之前,同梵志登合作,在金色大厅演奏该作第三乐章的视频已广为流传。其中反映出鲜明的演绎风格,而听过现场,自然是更加鲜明了。似乎可以说,你对该作的处理是较为传统的,也是传统风格在当代最杰出的体现之一。音响的丰润,对揉音较普遍的运用,乐句的处理,还有自由速度的用法等等,似乎都受到本真思维的影响较少,因此也同目前的很多小提琴家判然有别。
宁:首先,什么是“本真”,我们是不知道的。因为当时没有录音,在两百多年前,人们究竟如何演奏?我们只能通过一些记载,通过为数不多的一些书面的记载,还有一些猜测,去揣摩当时的具体情况。但就我个人的观念来说,演绎所有的音乐作品,我对自己的要求,就是我不希望自己在演奏的时候,别人听到是“我”拉出来的。我所希望的,是听众听到的是这个作品,这是我的主观出发点。换句话说,我从来不会在演奏中为了不同而不同,事实上,我也比较反感这样的做法。(张:绝对的,目前这情况已经太多。)确实目前在舞台上,这样的思维已经比较普遍,我作为圈内人,也不好过多去评价,只能做好我自己。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追求和想法。你知道,我很喜欢用吃来做比喻。菜系需要创新,这是肯定的,有时创出来的东西,可能获得普遍认同,但也可能只是跟风。就像时下所谓的网红美食,也许有人吃了感觉一般,可看到很多人都说好,你也不太好意思说。因此我自己主观的要求,就是我要做音乐的仆人,必须对作曲家负责,传递出作曲家想要表达的东西,而不是我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我也是观众的仆人,只是把作曲家想要表达的东西传递给观众。当然,每一位演奏者对作品的理解也是同自己成长的背景、学习的环境,包括个人的性格有很大关系的。因为你在哪里学习,就像你说话的口音一样,你从小在哪里长大,就自然带着那边的口音。第二点,就是你成长的环境,正如不同地方的人自然会倾向于不同的口味,最后则是同性格有关。尽管如此,我呈现作品的时候,还是尽可能地通过自己的学习,将作曲家的风格进行还原。以贝多芬为例,他的早期、中期和晚期,彼此之间仍有表现风格的区别,在多年的学习中,我们对此也会渐渐清楚的。但在这个过程中,我不会想着“我自己要做什么?”,因为我自己的东西永远都会在的。我学别人,我也学不像,别人学我,也学不像。个性这个东西,我不需要去突出地表现它,因为永远都会在那里。其实起初,大家都在模仿,什么是学习?学习就是模仿。可就像师傅带徒弟,徒弟做出来的东西,和师傅不会是一模一样,这是由于做事情的主体,即那个人是不一样的。我现在不会再去模仿别的演奏,所以要说我的演奏很传统,其实某些地方也不是。但现在确实是越来越多地出现了一种……我个人认为其实是标新立异的演奏,从音乐上不能带来多少美的享受,而从学术性来说,也不能帮助我更好地理解那些作品。根据我自己对作品的学习和认识,感到那样的处理并非十分恰当、合理,可能是为了和以前的人不一样,为了让别人听出是某某人演奏的,或许这样的成分更多。

张:这样的演奏,如今为数不少。
宁:确实为数不少,但在我看来,音乐最“本真”的东西是什么呢?就是给人带来美的享受。什么是美?你看现在所谓的“网红脸”,没有人真正觉得网红脸是美的。有多少人会真的欣赏?因为这是不自然的,你单独看五官中的不同部分,似乎是很美的。可当它们集中在一起,你就觉得不自然。对我来说,不自然就没有美的享受。
张:你在德国学习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这对你理解和表现贝多芬的音乐是否大有裨益?除了德国的音乐教育的整体脉络,很多人也提到,掌握德语对表现德奥作品是非常有帮助的。
宁:有一定的帮助,但也不能说,不会俄语,就不能演奏肖斯塔科维奇,不懂法语,就无法演奏圣—桑。并非绝对,但是懂得他们的语言,或者说“体验过”他们的语言,对于演奏这些作品确实有很大帮助。语言其实就是文化,需要体验,而演奏是二度创作,这样的文化体验自然带来很多益处。譬如说“早上好”,英语的发音让你感到比较中性,法语的发音则较为清淡,意大利语会拐很多弯,给人一点嘻嘻哈哈的感觉,德语则比较斩钉截铁。这就是投射出那里的人们的某些性格。并且你到那些地方,同当地人打交道,会领略到那些民族的性格特点,这对表现他们的作品,还真的有帮助。再说回到吃的方面,法餐非常精致,摆盘那么漂亮,真的需要你去细品。但有时你容易吃不饱,因为每道菜的分量都很少。意大利菜也是很好吃,而且分量也足,你可以比较不拘小节地吃饭,有时吃完了还可以用面包去刮。这个从社交礼仪来说,其实是有点不尊重的,但意大利人吃饭,在欧洲是相对最没有规矩的了。而你到了德国,吃饭就是啤酒、香肠,或是啤酒、肘子,扎实的东西。语言、文化和音乐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音乐是一种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不受到地域的局限。对于音乐本身的感悟,一种敏感度,对音乐的诠释来说,应该是更重要的。

张:能否谈谈贝多芬的奏鸣曲,它们常被简称为小提琴奏鸣曲,你却多次强调这是“为钢琴和小提琴而作”的奏鸣曲,有时钢琴的分量比小提琴更重。在巴洛克时期,为键盘乐器和小提琴而作的奏鸣曲很多,到了古典时期,就大大减少了。就经典作品来说,莫扎特和贝多芬是创作最密集的。
宁:舒伯特写的也不少,虽然他不算纯古典,而是在古典与浪漫之间。他写了三首“小奏鸣曲”,其实演奏时间不短,还有《幻想曲》和《辉煌回旋曲》。我去年通过两次音乐会,演奏了舒伯特全部的小提琴音乐,还加入了《“枯萎的花”变奏曲》和《阿佩乔尼奏鸣曲》的小提琴版。舒伯特真是相当、相当伟大的作曲家。我认为在作曲家里面,有三位创作时是不需要想的。贝多芬不是,他的创作中,有那种深思熟虑。莫扎特是不需要想的,提起笔旋律就出来,舒伯特是第二位,然后就是门德尔松。门德尔松的《八重奏》,这样的作品真是想不出来的,那种一挥而就。
张:不过,门德尔松后来的发展可能没有完全呼应他的起点,因为那样的起点太高。
宁:但是,还要他怎么样呢?因为起点已经是那个位置,他是唯一一个真正的神童。莫扎特十几岁的时候,所写的还是小孩的作品。莫扎特是越到后期越成熟,门德尔松却是在十几岁就写出他人生巅峰的作品。但可能是因为他的生活太滋润了。我感觉历史上所有原作的作品,无论是绘画、文学,还是音乐,创作者都是穷困潦倒,或者受尽磨难的时候,才能创作出来。抱歉扯远了,说回贝多芬,他为钢琴和小提琴创作的奏鸣曲,很明显还是钢琴重于小提琴。特别是在早期的几部作品里面,譬如“第三号”,其中钢琴是绝对重于小提琴的。比较遗憾之处,至少在我看来,就是他这些奏鸣曲,没有一首是真正创作于晚期。大多都是早期,“第十号”Op. 96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晚期,却是晚期的开始,可以感受到明显的变化。《第九号奏鸣曲“克鲁采”》是中期创作,之前都是早期作品,这样就不可避免地让我们感受到莫扎特和海顿的影响。尤其是Op12的三首当中,这样的影响非常之重。虽然为钢琴和小提琴而作的奏鸣曲中,伟大之作不少,可倘若只选择一首,可能很多人还是会选贝多芬的《克鲁采奏鸣曲》。从作品本身来说,刚才提到他是把小提琴协奏曲当成交响乐来写,这里也是一样的。时长是如此,和声则是从两件乐器有限的条件的约束之下,将音响的丰富性发展到了一个极致。需要注意作品三个乐章的发展,其中的张力,整个叙事的松弛感。第一乐章的张驰,第二乐章是一首温暖,同时又很宏大的变奏曲,有些变奏是纯粹的小提琴为钢琴伴奏,有些又是纯粹的钢琴为小提琴伴奏。然后到了第三乐章,一个塔兰泰拉式的、非常疯狂的推向高潮的结尾。要我选一首,我就选贝多芬“第九”。但是,之后的“第十”也是非常有代表性的一首奏鸣曲。写这个作品的时候,贝多芬的耳聋已经很严重,虽然该作还没有他最后的钢琴奏鸣曲和弦乐四重奏那样超前,但从中我们已能感受到,当贝多芬不用再通过耳朵听到他的音乐,而单纯以心灵和大脑去设想他的音乐的时候,他所要做的。以第一乐章为例,这个乐章一开始就像一首幻想曲那样,没有一个传统意义上的主题。我们听不到主题了,而且两三个小节里都不改变和声,真的是一首幻想曲。包括它的2、3乐章之间的联系,贝多芬写了明确的attacca(紧接,即不间断地演奏下一个乐章)。以前不同乐章都是分开的,贝多芬却让第二乐章是结束在一个不和谐的音上,然后直接接入第三乐章。通常无论交响曲、协奏曲还是奏鸣曲,最后一个乐章大多采用回旋曲。贝多芬在这里却选择以变奏曲的形式完成末乐章。传统意义上的变奏曲,应该是主题结束之后,出现第一变奏,结束之后再出现第二变奏。但他这首变奏曲,不同变奏是连在一起的,没有分隔。而且传统的第三乐章都是欢快的性格,贝多芬却在此处的第三乐章里面写了一段很长的柔板的变奏。然后推到高潮,接入快板,之后突然又安静下来。面对贝多芬“第十”,我会联想到舒伯特的《幻想曲》,后者虽然从头连到尾,中间却又分成好几个明确的章节。我觉得贝多芬的十首奏鸣曲里面,最伟大的可能是“第九”,但最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最后一首。

张:《第十号奏鸣曲》的发展确实完全不传统,而贝多芬那个时期(大致就是中期和晚期之间)的创作也不时流露类似的倾向。譬如他为钢琴和大提琴而作的两首奏鸣曲,尤其是“第四号”,整体也是相当幻想曲式的发展,而在“第五号”的结尾,贝多芬仿佛通过那首赋格非要将形式的紧凑拽回来。
宁:是的,当他已经不需要再证明自己的时候,当他已经摆脱了所有的束缚,摆脱了早期的莫扎特、海顿的影响,摆脱了中期虽然建立自己的特点,却依然从某种意义上取悦观众,取悦出版商的考虑。到晚期的时候,他什么都听不见了,音乐就是他心灵的一种寄托。他将自己心中所想的东西,无欲无求地创作出来,有了这种境界之后,贝多芬才能创作出这些真正是超凡脱俗的作品。而且,他这样的不一样,和我们先前提到的为了和别人不一样而不一样,还是不一样的。这个真的是因为他先前经历的很多事情,都属于过眼云烟了,达到了内心的一种平静之后,完全就是为了音乐而作的东西。
张:卡尔·弗莱什曾指出,虽然整体上,听众们最热爱的是“克鲁采”,但行家注定不会忽视《第十号奏鸣曲》的价值。他的书完成于二战之前,彼时“第十号”在舞台上演奏得可能还没那么多。
宁:现在也不多啊,这是很遗憾的一件事。但就像我们所说的四大名著,其中最伟大的是《红楼梦》,可被人读得最少的,肯定也是《红楼梦》。大家知道最多的肯定是《西游记》,我不是说《西游记》不好,仅是就对于人性最深刻的启发和揭示而言,它还是到达不了《红楼梦》的高度。所以说,这是没有办法的。
张:你刚才提到,贝多芬Op. 12的三首奏鸣曲受海顿、莫扎特的影响很大。可从“第四号”开始,已经有完全不同的风格出现了。
宁:最初的三首里面,我觉得特别像莫扎特的是第二首,哪怕不是说他在模仿,该作受到莫扎特的影响也是最深的。而贝多芬奏鸣曲中的“第四”和“第五”,就有点像他交响曲中的“第五”和“第六”。《a小调第四号奏鸣曲》的开头(哼出旋律),让我们感到在演绎中,拳头可以攥紧一些。有观点认为,贝多芬原先是想把4、5这两首奏鸣曲合为一套出版。按照他的习惯,完全可能这么做,但最终还是分开了。“第四”可能给人一种更传统意义上的……正如我们看贝多芬的画像或雕塑,他总是眉头紧蹙。这首奏鸣曲更能代表这样常规的感受。舒伯特有时被形容为女性化的贝多芬,《第五号奏鸣曲》偶尔有点向舒伯特靠拢。不过很有意思的一点是,贝多芬在这10首奏鸣曲中,只有两首(4、7)是小调,其余都是大调。因此总的来说,贝多芬在这些作品中展现的视角还是很美好的。同时在第四、第五奏鸣曲中,小提琴与钢琴也进入了平衡的状态。

张:《第六号奏鸣曲》在舞台上演得相对没有那么多,但它有一个极为动人的慢乐章。
宁:我认为“第六”演得不多,主要的原因在它的第三乐章。这也是贝多芬创新式的写法,采用了变奏曲作为终曲,但此处这首变奏曲结构比较传统,一段一段很分明。然而这个乐章的气氛并不热烈。我演出贝多芬的奏鸣曲时,将“第五”和“第六”排在中间一场的上半场,却并不是以“第六”,而是以“第五”来结束。在现场,一个半场结束的时候,听众的兴奋点也需要得到关照。不过“第六”的慢乐章确实是非常、非常美的,我小的时候参加比赛,他们就规定要演奏这个乐章,而不需要演奏前后两个乐章。
张:之后的“第七”也是贝多芬特别富有戏剧性的一首奏鸣曲,无论曲情,还是整体的规模,包括乐章的设计,有时让人看到某些交响曲般的构思。
宁:对,其实在巴洛克时期,奏鸣曲的乐章格式是很规矩的,基本就是慢—快—慢—快的四个乐章。到了莫扎特的时代,就开始变成三个乐章。而贝多芬的《第七号奏鸣曲》,通过奏鸣曲式的第一乐章,慢板乐章,接着是谐谑曲,最后是回旋曲乐章的设计,进入到非常传统的模式中,但这是交响乐的传统。虽然该作是c小调,第四乐章的冲击感又很强,第二乐章却非常之美,而第一乐章中,那个降E大调的副题也是非常活泼的。因此,“第七”成为10首奏鸣曲中,除了“第五”和“第九”之外演奏得最多的一部作品。

张:《第八号奏鸣曲》是你第一首学习的贝多芬作品,该作也很特别。哪怕在公众层面,它未必是贝多芬人气最高的杰作,不少小提琴大师却对它情有独钟。克莱斯勒、米尔斯坦、谢林等人都留下录音,有时更会在他们的全集之外再录一次。
宁:我觉得有这种可能性,因为一般来讲,我们学琴的时候接触贝多芬的奏鸣曲,有几个选择,通常是“第一”和“第八”。相对而言,这两首奏鸣曲的结构比较简明,演奏时间也不特别长。从调性来说,一首是G大调,一首是D大调,也是比较好掌握的。奏鸣曲是室内乐,需要同钢琴配合,“第十”、“第九”、“第七”或“第六”,在配合方面,对双方的要求都更高一些。“第一”和“第八”对一个初次接触这些奏鸣曲的学生来说,各方面都是比较适合的作品。我猜,很多人都是因为最初接触到这些作品,因此对它们有了特别的感受。《第三号奏鸣曲》中,小提琴的部分相对简单,钢琴却非常的重,早期练起来也有困难。因为单纯一个人学,是学不会奏鸣曲的,一定要两个人合奏。



张:听你演奏贝多芬的协奏曲和早期奏鸣曲之后,我发现你表现同一位作曲家的音乐,有时风格差异是相当大的。刚才也提到了,你在《小提琴协奏曲》中,对于揉音、自由速度等等的处理,多少都偏传统。而在早期的奏鸣曲中,无论音量的轻盈,还是揉音的节制,又或是速度变化中某些“直来直去”的特点,都有很多思路的不同。其实我有点好奇,这其中是否也有点本真思维的影响?目前这样的影响,哪怕对现代乐器的演奏而言,也已经相当广泛。
宁:首先就音量这点来说,就像我们说话一样,如果是在自由市场里,那么我们说话一定会很大声,一方面是要让人听见,另一方面也是条件反射。在拉协奏曲的时候,其实我最轻的音量,或者说p的力度,都相当于奏鸣曲中mf的音量。在奏鸣曲当中,我可以弱很多,把许多更细致的东西做出来。因为毕竟是演奏室内乐,而室内乐的要求,就是要划分细致的层次。同时,贝多芬的协奏曲是Op. 61,在先前Op. 12与24 的奏鸣曲中,肯定和中期的表现风格还是有一些区别。到《第七奏鸣曲》当中,就有很多不同的感受会流露出来。而再到最后的三首,尤其是“第九”和“第十”,又会有不一样的地方。我相信,在听“克鲁采”的时候,我的演奏会让听者想到听协奏曲时的一些感受。本身这就是很交响化的作品,各方面都很宏大。就钢琴的部分来说,它的音量肯定是10首作品里最大的。而到了《第十号奏鸣曲》中,我的处理可能会有点像你提到的本真,或者说,是返璞归真吧。其实,音量的表现也有被动的成分。前三首奏鸣曲中,很少有钢琴的大和弦,也很少有两只手一起进行跑动,这时小提琴的音量是一种设定。而演奏“第九”的时候,我就会意识到,他写p的地方,也得依照通常mf的音量来演奏,这样才能同钢琴匹配得上。至于你提到乐句的变化中,某种直率的处理,我觉得演绎者一直在找一个度。贝多芬的标注,不算多也不算少,但是就今天的角度来看,肯定是偏少的。比方说,后面的八个小节一共就写了一个p,或一个mf,难道我们就不做变化吗?肯定不是,只是我们的变化应当在这个p或mf的范围之内。在速度方面,也是一样的。贝多芬的协奏曲就此一直有争议,因为他没写速度的变化。但比方说,第一乐章中间的一段,小调的,还有乐章的尾声部分,有人就认为,既然作曲家没有写任何速度变化,演奏时就应当维持不变。可是我个人认为,那段小调的音乐给人情绪上的感受,还有最后一段,在华彩段之后,只有弦乐拨弦以极少的音衬托着独奏小提琴,而那也是小提琴唯一一次完整地奏出主题,这些情况下,它带来的情绪一定是有变化的。如果你用不变的速度,从头演奏到尾,那肯定是行不通的。那样的话,音乐的感受会降低很多。因此谱子上没写的许多东西,我们都会去做,但究竟是做多少?确实,我可能有意无意地会在早期作品中做得简单一些。有时是我主观想要这么做,有时是不自觉地,感到是音乐驱使我这么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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