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之书序》读后

周作人

周作人在《茶之书序》里说：“茶事起于中国，有一部《茶经》，却是不曾发生茶道，正如有《瓶史》而不曾发生花道一样。”

讲这个话大概是1935年的时候。以知堂先生之渊博，中国没茶道这回事，大抵是没错的。起码35年前没有：）

可是在唐代，比陆羽稍后点的时候，封演的《封氏闻见记》又有言：“有常伯熊者，又因鸿渐之论广润色之。于是茶道大行，王公朝士无不饮者。”

这里的“茶道”，又作何解释呢？

“道”在古汉语里，与“茶道”扯得上关系的，莫过于这几个释义：

1，方法、技艺。南史·齐·江夏王锋传有云：江夏王有才行，亦善能匿迹，以琴道授羊景之，景之著名。” 这里的“琴道”是琴技。

2，道理、规律。如论语·里仁：“朝闻道，夕死可矣。” 又有庄子·养生主“庖丁解牛”篇：“吾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 庖丁讲的好，这里的“道”，上升了一个层次，“进乎技”了。

3，宇宙万物本源。如老子：“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

这三个释义，有个渐进的意思。“方法”到“规律”再到“有物混成，字之曰道”。到最后完全就是哲学概念了。

封演提到的“茶道大行”，从他后来描写常伯熊的煮茶流程，如“着黄袍、乌纱帽，手执茶器，口通茶名”等等来看，基本也只是一个“技艺”的程度，有一定仪轨而已。

这点从《茶经》也可得到印证。虽然《茶经》提到了一句“精行俭德”，但从原文看，这并不是陆羽陆鸿渐要籍用饮茶来实现的目标。《茶经》总的来说，还是以论“寻好茶、做好茶、煮好茶、喝好茶”为主，方法为主的。

周作人是为冈仓天心《茶之书》的中译本作序，“不曾发生茶道”，一定是与日本茶道做比较而来。“和敬清寂”四字一出，日本茶道即从仪轨、美学上升到哲学范畴，自不待言。

那么他又是如何看中国茶的呢？他在这篇序中说：

“吾乡多树木，店头不设坫而用板桌长凳，但其素朴亦不相上下，茶具则一盖碗，不必带托。中泡清茶，吃之历时颇长，曰坐茶店，为平民悦乐之一。士大夫摆架子不肯去，则在家中泡茶而吃之，虽独乐之趣有殊，而非以疗渴……殆亦意在赏其苦甘味外之味欤……，茶道有宗教气，超越矣，其源盖本出于禅僧。中国的吃茶是凡人法，殆可称为儒家的，《茶经》云：“啜苦咽甘，茶也。”此语尽之。”

潘向黎老师有本散文集子，记载她的茶闻茶事，书名叫做《茶可道》。以前不是很懂书名的意思，现在想来大致明白了。

日本茶道的道，是因茶入道。茶是凭借，是工具，是修行，因之见性见佛见禅，和敬清寂，不在此间，不可言说。

而中国的饮茶，就在凡间，就在此处，一饮一啄，只是日常。就像与一位好友对坐相伴，苦乐甘忧，娓娓道来。

所谓“凡人法”，自然是可言可道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