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温《致命失言》(十三)| 长篇科幻连载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众号
【前情提要】
在吸波室,沈念发现了千语者当年的秘密,并用几张故人的照片唤回了她的理智。伤痕累累的沈念终于获救,在小屋里和诸明度过了短暂的温情时光。沈念、诸明、小岳和千语者出发前往李焕殒命的雪山,准备利用当年留下的大量温雪粒子对抗陈青曼。SUV驶进一片苍茫的雪湖,沈念在远处看到一个戴着兜帽的身影……

| 昼温|科幻作家,作品曾发表在《三联生活周刊》《青年文学》和“不存在科幻”公众号等平台。代表作《沉默的音节》《偷走人生的少女》《泉下之城》《言蝶》《百屈千折》等。《沉默的音节》于2018年5月获得首届中国科幻读者选择奖(引力奖)最佳短篇小说奖。2019年被选为“微博十大科幻新秀作家”,凭借《偷走人生的少女》获得乔治·马丁创办的地球人奖(Terran Prize)。
致命失言
第十章 第十一章
全文10500字,预计阅读时间20分钟。
第十章
第二节
即将接近雪山时,沈念心中的恐慌又开始生长。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会出错。
在她昏迷的时候,小岳、诸明和千语者重新敲定了雪山计划,后来也没问沈念的意见。出发以来,她一直在琢磨这个看似漏洞百出的“陷阱”。
当整座松林都被陈青曼控制,当致命音节悠扬回荡在空中,继续留在林中小屋显然就是当砧板上的鱼肉,迟早会被病毒侵蚀。但非要继续执行雪山计划吗?离雪山不算太远的地方就有一个几万人的避难城,而且他们也可以带千语者逃到别处……收拾行囊准备出发时,每个人都给了她不同的答案。
“我不想去有人的地方,”千语者神色低沉,“我会把陈青曼引过去,甚至自己失控……我不想再害人了。”
“我巡逻的时候看到了有人在松林里生活的痕迹,陈青曼一定还在附近!”诸明的信息块里充满了坚定的红色感叹号,“她不知道我们能引发雪崩,一定会跟过来!如果这次抓不住,我不知道下次还能去哪里找她……我一定要干掉她!”
“这其实是一个数学问题,”小岳抛出一个雪山模型,“在温雪的干预下,整座雪山的积雪将会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席卷这片区域。只要陈青曼此时此刻还在松林,她仅靠两条腿绝对逃不出打击范围。你懂的,非死即残。来都来了,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沈念对每一个答案点点头,知道他们的话只说了一半。千语者备受打击、心灰意冷,只要远离人群,去哪里都无所谓,而小岳明显是想来祭奠李焕。但沈念偏偏看不透最亲密的爱人。
因为一个秘密。因为一个错误。因为有必须要夺回的东西。
他冷峻的面容之下,都藏着些什么呢?
“三个控制台,你为什么不早说?”SUV停在山脚下,诸明看起来非常生气。
“当然不能早说,万一你们谁被陈青曼洗脑呢?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小岳的眼睛还有点泛红,但抛出的信息块十分镇定。她再一次放出雪山的全息模型。在这里,他们的多模态镜已经与网络断开了链接,只有距离很近时才能共享一个影像空间。
看到模型,沈念才真切感受到这座阿岷娜峰有多高,广阔的松林就好像白雪巨人绿色的小脚趾,雪湖也只有一颗珍珠大小。三个控制站无限接近于山脚,一个位置偏南,另外两个较为接近,偏东南。
“雪崩很容易触发,但要控制方向和雪量很难。之前留在雪山的温雪粒子也是几亿颗传感器,可以在细颗粒度内获得积雪的受力结构,推理出精确的触发点,获得我们想要的雪崩。”小岳解释得很慢。断开网络后,多模态镜只能储存一小部分诸言系统,创作信息块便没那么方便了。
中间的控制站闪了闪,覆盖南侧大部分山体的温雪,另外两个则负责精确调控雪崩姿态。小岳把自己的头像贴在偏东的中站,把诸明的头像贴在较远的南站,沈念的头像在靠近中站的东站。诸明想了想,把千语者的头像贴在自己身边。千语者点点头表示同意。小岳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我们要怎么操作?”沈念问。
“系统会指导你操作,重要的是激活控制站。”小岳拉出另一个信息块。“温雪无故燃烧后,李焕设置了很复杂的激活系统,”她顿了顿,用嘴型对沈念说,“温雪的稳定性一直是阿焕心里的痛。”沈念轻轻拍了拍小岳的肩膀。
“这是激活密码。”沈念没想到的是,小岳拉出了一套复杂的数学公式。“你们都学过高数吧?这个公式,x代入时间,y代入控制站里的设备码,出来的结果就可以开机,设备码每五分钟自动更新一次,三台控制器必须在15分钟内开启。”
沈念皱着眉头看悬在侧车窗前的公式,积分符号激起了她痛苦的回忆。刚开始帮诸明改进诸言系统时,沈念应他的要求选修了好几门基础学科课程:高等数学、线性代数、概率论与数理统计,甚至去旁听了数学物理方程。她全神贯注听讲,认真记录课堂笔记,但还是感觉非常吃力。向诸明求助也没什么效果:他总是讲两句就厌了,奇怪沈念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东西都搞不明白。“这是本科生才学的课,都是五十到一百年前的东西了,这都搞不懂,谈什么创作逻辑自洽的巨型系统?”唉,他当然觉得小菜一碟吧,毕竟多难的公式在他面前只配得上一句勉强的“还行”。如果没有语言疫情,他早就在用诸言影响世界的同时拿下菲尔茨奖了。
沈念看了眼坐在驾驶座上的诸明,他把头转回来盯着内室后视镜,眉头皱得更紧。
“为什么这么复杂?”诸明很不客气地发出三个红色的问号,大大加强了语气。
“当时我们有一个团队,杂七杂八的人太多。资金不够,找不到正规队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当然要做好预防。而且,”小岳一边编辑信息一边笑,“你以为军队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劲招募我来?就是因为我知道激活公式。”
“绕开系统。”诸明划出一道红色的曲线。
沈念心里涌起一丝暖意。“没事,我可以解出来——”
“绕开系统!”诸明的信息块像一柄利剑斩碎了沈念的自白和小岳的解释。他一挥手,感叹号膨胀起来,盈满了车内狭小的空间,不给任何人发新信息块的机会。
车里三个人都愣了。沈念也尴尬地意识到,诸明似乎并不是在替自己担心。
突然,小岳好像明白了什么。她对上身边千语者的目光,后者点了点头。然后小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越笑越夸张,笑得前仰后合,短发末梢在白毛绒领上摩擦,一根根飞了起来。就算戴着反音耳设,沈念也能脑补出笑声的响度。
看到沈念不解的表情,小岳不客气地删除了诸明的信息块,反而放出来一段他大学时期的影像——诸明站在演讲台上领奖,脸上是一幅睥睨众生的表情。红横幅上的字被打了了码,但沈念知道那是帝都大学“数理天才”奖学金,三年一届,非常难拿,她也是通过那个新闻第一次知道诸明。小岳举起双手,伸出食指和中指,在原本写着“数理天才”四个字的马赛克方块两边做了个打引号的手势。
诸明猛地砸了一下方向盘,整辆车都晃了一下。他的脖子青筋暴起,脸皱成一团,刘海儿落下来完全遮住了半张脸。沈念见过这架势,说明他的痛处被戳中了。看到千语者的遗憾神情,还有小岳幸灾乐祸的样子,沈念突然明白了。
她终于意识到,诸明在疫情发生以来到底失去了什么东西。
第三节
数盲症。
修读心理语言学之前,沈念以为这只是王小波在故事里编造的概念,但确实有这么一批对数字毫无招架能力的人。最轻度的数盲可能是在逻辑通顺的情况下无法理解复杂公式——大多数人都有这种经历,再差一点的就是搞不定高中文科数学。这些从系谱的角度上来讲都算不得病。但沈念接待过一个小病号,他语言能力很好,但就是背不过九九乘法表,十几岁还无法掌握最基本的加减乘除。在测试的过程中,沈念发现他对数字的短期记忆能力也差得可怕。诚然,短时记忆的容量有限,记住6个以上的无序数字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挑战,但正常人记个五六秒还是做得到的:看一眼打车软件,口中默念车牌号,然后在大街上寻找预定的快车,或是瞄一下纸条中的密码再快速输进atm机里。让数字在大脑里稍作停留,足以应付生活中大部分场景。
但那个孩子不行。默记五个有规律的数字10秒钟后,他只会斩钉截铁地说出另一串数列。似乎大脑里有个魔鬼,把刚送进来的积木打乱了顺序,又或者是……大脑无法处理这种信息。虞亦言也说过,她做同传前要单独练习数字口译,工作时听到数字也必须要记下来才能顺畅译出。用另一种语言算数时,数字和一般本文的差距立刻就展现出来了。
疫情发生后,也有语言学工作者报告过这样的案例:全数盲。如果不是诸明的反应,沈念打死也想不到他会患这种病,但仔细一想多少也有合理性——诸明听力不佳,性格又孤僻,大概率会逃过第一轮语音传播,但他看的论文、码的代码、算的数据……随处可见的数字被他随眼记在心里,最终侵蚀了引以为豪的数理能力。
怪不得他无法留在后方改进诸言,怪不得他的狙击枪要配复杂的弹道计算系统,怪不得他赌上性命也要一路追击陈青曼,不惜贴身保护千语者——只有拿到零号病人的生理数据,才有一线机会治好自己的病。
原来,这就是诸明“一定要夺回的东西”啊。
沈念看着少年的双手紧紧抓住方向盘,仿佛要把它捏碎,心疼极了。他是如何发现自己患上数盲症了呢?一个简单的计算失误,还是读不懂一篇顶刊的论文?按诸明的性格,一开始一定拒绝相信。他会翻出很多资料,发现往常一看就会的方程式变成了天书,会随手写出一串无序的数字测试记忆力,直到发现自己连最简单的加法都算不对……会隐藏,会躲闪,会崩溃,会发狂。最终变成了在南城救走沈念的军人,内心的野兽越过躯壳咆哮。
数字也是一门语言,诸明不幸失去了它。
第四节
沈念轻轻握住了诸明紧抓方向盘的双手,感受了一股压抑的颤抖。她没有费心制止小岳嘲笑诸明——他俩一路上莫名其妙地不对付——反正他也听不到笑声。沈念感到诸明的手指渐渐放松了。
他躲在发丝里偷偷看她,眼里第一次少了盛气凌人的骄傲。一路上勉强维持的滤镜打破了,他好像在乞求沈念原谅他的隐瞒,又担心她会因为他失去天才的光环而看轻自己。诚然,她倾慕诸明的天赋与才华,也因此包容他夸张的恃才自傲,但并不意味着失去这些,诸明在她眼里就成了一个没用的皮囊。沈念从没深究过爱到底是什么,但此时她对诸明的感情并不会因此改变。
通过触摸与目光,沈念希望能把这些传达给他。
时间紧迫,诸明暂时恢复自尊后,他们立刻改变了计划。沈念去较远的南控制站,小岳还是负责最复杂的中央控制站,诸明则带着千语者去中站附近的东站。这样小岳调配好中站的设备后,还有时间去诸明那里帮他开设备锁。让别人帮忙解曲线积分这样“小儿科的东西”,诸明感觉很受辱,但大敌当前,也只能这么做了。只是沈念心里有个疙瘩,总觉得有什么环节会出错。
“嘿,我再确认下,设定好以后我们等在那里就行吧?控制站可以抵御雪崩的对吧?”
小岳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诸明继续开车上山,一路颠簸,有几次轮胎打滑,非常危险。很快,一个朴素的小水泥房出现在视野里,看样子里面只有40平米大小。房顶积雪,房檐落冰。是中央控制站。
前面没路了。他们依次下了车,诸明又回头把千语者搀了下来。裹在黑色的大棉衣里,千语者看起来神色很差。沈念注意到她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总是在后视镜里看越来越远的松林。沈念可以想象得到,千语者忌惮自己的能力,搬得离所有人类越来越远,但最终还是一把火烧掉了自己的家……沈念偷偷听完了吸波室手机里的录音,一个怀璧有罪的灵魂在孤独中的枯萎肉眼可见。
在小岳的指导下,他们把SUV停在一个口小肚大的冰洞中,再用落石和雪把洞口伪装起来。万不得已的时候,这里也可以勉强躲避雪崩。
藏好车,诸明背上狙击枪,给小岳和沈念一人发了一款手雷,简单演示了一下怎么使用。沈念把手雷塞进胸口的袋子里,坠得心也沉甸甸的。她马上就要独自一人在雪山里走十分钟,然后在小小的房间里躲避一场巨大的雪崩,一路上还要提防陈青曼的袭击。
出神的时候,小岳碰了碰她,要大家一起对下表。诸明下意识撸开袖子,但手腕上什么都没有。小岳忍不住大笑起来。诸明没有戴腕表,因为他已经看不懂数字了。沈念知道小岳是故意的——就算已经离线,多模态话语替代系统还是可以显示时间,她纯粹是为了嘲笑诸明。临行前,小岳才给沈念和千语者交代了控制站的开门密码。
但沈念还有一个疑问,此刻却不是一个提出的好时机:既然密码这么复杂,安全设施又如此完备,李焕当年到底为什么会因为雪崩而死,小岳又是如何逃脱的?
第十一章
第一节
沈念在雪地中奔跑。
她有十五分钟的时间赶到南控制站,但她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积雪,碎石,矮松,她时不时需要手脚并用地攀爬。就算脸上没有伤口,沈念也感到很困难。一方面,她必须时刻回头环视,担心陈青曼在哪里冒出来;另一方面,失去声音的帮助,她只能靠触觉判断脚下的积雪有没有踩实、手上的树枝是不是易断。就像在一部默片里面冒险。
诸明给她留了一副战术手套,才让这一切变得容易了一点点。山风吹来,呼出的热气从口罩的缝隙里涌出,给多模态镜蒙上一层转瞬即逝的轻雾。她想了想,把眼镜拿下来收进贴身马甲的口袋里,手雷就悬在它上面。
沈念攀上了一个小平台,看见同样的水泥小屋就在不远处,紧挨着陡峭的山体。一扇小窗被积雪盖住了一半,另一半结了霜。她看了看腕表,时间不多了,赶忙打起精神往那边跑。
没跑两步,她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结结实实摔在地上。沈念的心跳几乎停了,迅速爬起来环顾四周,生怕看见什么戴着黑色兜帽的死神出现。什么都没有。她不甘心,四肢着地爬回去,想看看是什么绊倒了自己。
似乎是一块规则的方石头。她挖开埋住它的陈年积雪,漏出一块冻裂的红砖。很奇怪。她戴着战术手套继续挖,红砖下的结构也展现了出来。是一块地基。虽然只挖出来一个角,沈念推测整个面积和离它300米远的南控制站差不多大。她想起山体东南方向的中央控制站和东控制站也差300米左右。如果对称分布,也许这片残骸也曾经是一座中央控制站,只是——一个不祥念头涌上心头——被雪崩摧毁了?难道这就是李焕殒命的地方吗?旁边的南控制站只是因为紧靠山壁才逃过一劫?
糟糕,要来不及了。
沈念不敢再多想,爬起来全速冲向还完好的水泥小屋。她脱掉战术手套,用皮肤捂热门锁上的机械结构,快速输入密码,整个身体撞开冰封的金属门。进到同样冰冷的室内,她立刻把门关好、锁紧。沈念没有急着开启设备,先从屋里打开了树脂窗,把积雪擦掉一部分,然后探头看看附近有没有人影。确认安全后,她才重新锁上窗户,松了一口气。
准备回头对付控制台,她才看见屋里靠近山壁的一面放着一张长桌,冷冷的阳光透过刚清亮起来的窗户划出四个矩形。长桌上面摆满了结霜的半透明乳白色长方形设备,像一块块巨型温雪。这是李焕的设计风格吗?还是小岳的?沈念瞄准了中间一块最大的“温雪”,搓搓手,哈了哈气,再次徒手除霜,直到一个数字浮现在温雪块的内部。是动态校验码。她看了看表,时间正好。没有纸笔,她用手指在结霜的桌面上演算出密码。在温雪表面唤出的九宫格键盘输入密码时,沈念感觉自己的指头已经冻掉了。
密码正确,半人高的温雪块立刻变成了全透明,像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砖,屋里也暖和了起来。又过了一秒钟,水晶砖内部出现了一个蓝白双色的阿岷娜雪山全息投影,在缓缓旋转。和小岳当时展现给他们的一样。
不一样的是,靠近山脚的地方却有四个标红的小点,两个在正南,两个偏东南。看来一开始确实有四个控制站。不过等一下……放大影像后,沈念看到了小红点上悬浮的黑体字。
小岳去的中站和刚刚路过的废墟上写着“温雪控制站”,一个与一半山体的温雪用小箭头相连。她所在的南站和诸明去的东站上只标注了“观察站”的字样。她试着划了划水晶表面,也没看到任何可以控制温雪的按钮,或是按小岳说的“有复杂的表盘可以帮助雪崩调整姿势,必须有人在现场操控”。什么都没有。
“观察站”只是用来观察的。
第二节
思考之际,沈念突然觉得眼前闪过了什么东西。一个影子从窗前跃过,短暂遮挡住了透进来的阳光。沈念猛得回头,什么也没看见。
她不敢大意,按住狂跳的心脏蹲伏下来,快速移动到窗口。她蹲在小窗的右下角,小心翼翼地探头窥视。窗外只有稀薄的风雪拂过另一个控制站的废墟。
猝不及防,黑影又来了。沈念瞬间缩了回去,紧挨着墙角,双手护住耳朵,紧紧闭着眼睛。忘记了之前的演习,她心里只有不断膨胀的恐惧刺痛身上每一个细胞。
什么声音也没有——当然,戴着反音耳设,就算核弹爆炸她也听不见。
不能这样逃避,她心中有一个嗓音在说话,有几分虞亦言的感觉:勇敢点,睁开眼睛!
抖了好几个小时——也许只是几秒钟,在这个状态很难判断时间——沈念才找回勇气,一点一点抬开眼皮。她不敢看窗外,只是看着地面:粗燥的灰地板被冷清的阳光分成了明暗两色,长方形的四格光斑中间立着一个瘦长的影子。
死神就站在窗前。
沈念整个人都僵住了。她不敢抬头,也不敢闭眼,只是死盯着那个影子。冷汗大滴大滴落在羽绒服里,冷风透进来,皮肤冻得生疼。沈念隔着衣服紧紧攥住胸口的手雷,但她知道,自己找不到作出任何一个行动的勇气。她突然明白了小岳那句“为自己而活”:人就是这样的动物,求生本能盖过一切。就算杀死千万人的罪犯近在咫尺,就算你恨她害了学妹、废了亦言和诸明,毁了值得热爱的世界和生活,“高尚”地“同归于尽”也不是一个轻易可以做出的选择。
来吧,把我大脑里的一切都拿走吧。沈念放开了紧攥武器的双手。
我可以没有语言,但我想……我想活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黑影消失了。沈念不确定它是怎么没的:缓缓失色?缩小?左右移出?还是嗖得一下飞上了屋顶?只是,一下子就不见了。沈念颤抖着移动目光,仿佛陈青曼会像回家一样轻易打开上了锁的铁门,或是直接穿墙而入——就像无法阻挡的死神。
但没有。厚重的绿门没有一点移动的迹象,房间里也没有第二个人的身影。她甚至鼓起勇气看了看天花板。又过了五分钟,沈念才缓过神来,瘫坐在地上。
往回跑的路上,沈念一直在流泪,液体直接在脸上冻成了冰晶。她为自己的软弱感到羞愧。杀死陈青曼的机会就这样溜走了,现在死神转身去找她的同伴。
一定要及时赶到,警告诸明、千语者和小岳。
第三节
中央控制站温馨而温暖,装潢和设备都比刚才的观察站好多了,至少充盈着生活的气息。小岳正面对三个显示器组成的巨型屏幕进行操作,身边甚至放着一个墨蓝色的马克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热气腾腾地翻滚。
沈念回身把门锁好,格格不入的一股冷气很快在室温中消散了,甚至没有惊动专心操作的小岳。她戴着反音耳设,多模态镜放在一旁,沈念发现自己只能用肢体接触来宣告她的“存在”。
跑到小岳身后,沈念却先被大屏幕吸引住了。左右两块屏幕里都是熟悉的3D雪山图,只是这回是全彩的,每一个部位都被密密麻麻的数字覆盖。山脚下四个蓝点也跟沈念刚才看到的一样,两个观察站,两个控制站,搭配分布在山体的南侧和东南侧。
小岳死盯的中央屏幕则在播放一个录像。她显然在反复看,因为沈念走过去时,小岳又把进度条拉到了开头。画质不怎么高,有点像沈念小时候在网上下载的盗版电影,但比一般监控录像清晰多了。一个灰色的小房子占据了大半个画面,跟中央控制站有点像,但那背景很眼熟……沈念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变成废墟前的另一个控制站,拍摄设备应该就在她刚离开的南观察站里。
一个穿着蓝黑色羽绒登山外套的男人推开同款墨绿铁门,仰头往山壁上瞧。沈念看不清脸,但那身高比较像李焕。过了十秒左右,男人突然回头冲进了控制站。显然有一股力道很大的风从山顶上袭来,瞬间吹折了画面里所有的植物,包括两棵碗口粗的松树。屏幕突然变得一片雪白,接着就是昏黑,只有右上角代表时间的数字还在动。沈念倒吸一口冷气,不由得捂住了嘴。等画面重新清明起来,那里就只剩沈念刚见过的废墟了。
沈念转头看小岳,后者脸上全是亮晶晶的眼泪。她又把进度条重新拉到了开头。沈念第二次抬起手,想碰碰小岳的肩膀,谁知道她竟然抬手摘掉了两个反音耳设。那银色的小东西一离耳,小岳立刻发现了身边的沈念。但她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淡淡地回过头去,专心听视频里的声音。
沈念急了:陈青曼就在附近游荡,你这不是自毁装甲,把自己暴露在敌人最拿手的武器中了吗?她赶紧打手势提醒小岳,但人家看都不看她一眼。见小岳多模态镜也没戴,沈念只好心一横,稍微调高反音耳设的阈值,用最原始的方式传递信息。
“小岳!陈青曼来了,我刚才看见她了!”
“好吧。”小岳淡淡地回应。只有两个字,但沈念感受到了微量病毒的冲击,大脑有点发懵。幸好还在承受范围内,理智也没有消失,至少说明现在说话的是小岳本人的意志。
“我刚才去的南观察站没有控制温雪的设备,雪崩怎么——”
“设置好了。”她又说。
视频里的雪灾声与窗外呼呼的风声交织在一起,沈念又看了一遍男人和小屋被冰雪洪流冲走的场景,就像激流打散泡沫。
“这是李焕,对吗?”
小岳点点头。
“这是他生前**的资料。***立刻死去,冲到**后失温而亡。”
沈念闭上眼睛,一手撑在控制台上,稳住了摇晃的身体。恍惚间,她突然有很多常用词听不懂了,必须努力集中精神才能把握话语的含义。深吸了几口气,她才把那些词找回来,就像一把捞住差点从顶楼掉下来的钥匙,心有余悸。
“那……”她磕磕绊绊地说,“是不是说明,这个……这个房子,并不能挡住雪崩……”
“当然不能,”小岳轻快地笑了下,“不然我怎么报仇呀?不好意思,本来只想干掉他一个,现在只能拉你陪葬了。唉,可惜啊,如果加上已经落进雪湖里的温雪,他往哪儿跑都逃不掉。”
“你是说诸明?”
小岳轻点屏幕,监控录像变成了完整的雪山示意图。一个冰蓝色的箭头从山顶奔驰而下,冲向相邻的两个东南侧控制站,直指诸明的头像。
沈念突然明白了:小岳让他们分别解锁观察室的设备,只是调虎离山之计。唯一可以控制温雪的地方只有此地,唯一有能力操控雪崩的存在只有此人。多年前李焕殒命之后,山上的温雪只够引发半场雪崩,不是山南,就是山东。小岳本想把诸明派去较远的南站,这样可以避免伤及无辜,但她明显也没那么在意“无辜”——甚至是自己——的性命。
“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们?就算跟诸明再有什么私人恩怨,你也不该拿诱捕陈青曼的计划开玩笑啊。你这样只把雪崩往一个地方引,她一定会逃走的!”
“他逃不掉就行。”小岳耸耸肩,一脸无所谓。
“且不说千语者……你也不想想,这次放她走了,陈青曼还会害死多少人?她会夺走所有人的语言……她会毁灭整个文明!”沈念气急了,完全忘记敌人刚从自己手下溜走。
“你能听见自己在说什么吗?”小岳笑了,“我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管他妈什么人类文明。我早就说过我很自私,和世界上任何一个人一样自私。”
君未看花时,花与君同寂;君来看花日,花色一时明……
沈念冲上去抢控制台,被小岳轻易推倒在地。
又是一阵天旋地转,沈念好不容易稳住了精神,重新开始思考。
“至少,告诉我你为什么恨诸明吧。”
“好呀,反正都设置好了,只需要一首歌的时间……正好给你揭开他虚伪的面目。”小岳拿起多模态镜,点亮了音乐图标。
沈念听不懂歌词,她嫉妒小岳还保留着一点英语能力。但从那激昂的唱腔里,她认出那来自歌剧《芝加哥》的经典片段——监狱探戈。女囚放声高歌,尽述自己杀害男伴的苦衷。
He had it coming
他罪有应得
He had it coming
他罪有应得
He only had himself to blame
他只能怪他自己
If you'd have been there
如果你也在那里
If you'd have heard it
如果你也听到了
I betcha you would have done the same!
我打赌你也会这样做!
第四节
“当你望向它的时候,你能看见什么?”小岳从怀里掏出一小块晶莹剔透的白砖,拿在手里摩挲。
“一块……温雪?”
“是世界的一片记忆,从它诞生之日起。”她的声音丝滑而柔弱,声线里带着像蛛丝一般坚韧的内核。沈念几乎忘记了,世上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嗓音。“我说过,它对能量如此敏感,足以拦下摩擦的热量,甚至记录空气里最微妙的震颤。你能相信吗?”
沈念点点头。她想起自己曾和虞亦言靠着灯泡上的尘埃破解了学妹的通话记录。世界上发生过的一切,都有最不起眼的东西帮你记得。
“阿焕走后,我带着那块最初的温雪到处走、到处问,终于找到了足够精密的设备,可以完美还原火灾那周发生的一切。首先暴露的是最后那道诡异的音波,精准与温雪共振,释放了它储存的能量。火烧起来,烧掉了阿焕的梦想。”
沈念坐起来,靠着墙壁恢复体力。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听到了遥远的轰隆声,就像另一座山外的闷雷。
“是陈青曼他们模仿千语者做的声波武器,对吗?”
小岳摇摇头。“我之前也以为是这样,但温雪里留下的信息不止于此。把时间线往前推,我听到了脚步声。有人进了我们隔壁陈青曼的房间,但那时‘沉默的音节’组正在别处宣讲。你知道,每个人的走路姿势和鞋底的材质不同,移动时发出的声音也不一样。但他创造的噪音格外大,太好辨认了。”
沈念的心被一把攥住了。因为从小听力就有障碍,诸明的世界一向比其他人安静。所以他很难注意到自己发出的声音有多响,也不会去刻意控制……曾让沈念十分困扰。
“你怎么能确定——”
“时间完全对得上。”小岳的声音像船锚一样直扎海底,“而且他的动机也很充足。”
“那时他并不差这一个奖,”沈念忍不住反驳,“而且——”
“你还在替他辩护啊?”小岳再次打断,“你知道吗,一路上看你俩这么恩爱,我觉得有多可笑!姐姐,如果不是为了复仇,我真想早点告诉你他的真面目。”
“你这是什么意思?”遥远的隆隆声更响了些,沈念攥紧了手中的东西。
“哼,你们在宾馆发生的那点事我都知道……别误会,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女人完全有处置自己身体的权利——但为了他?你知道他为什么没有拒绝你吗?你以为是因为爱吗?”
沈念的脸红了。
“姐姐,你知道吗,在你进他房间之前,有一通电话被温雪记录下来了。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他说他要为她拿第一,证明自己在语言领域也能做出一番成就,但那女人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
“别编故事了。”沈念的心狂跳起来。她有预感,定情之日的美好回忆马上就要被玷污了。
“你可以自己看到真相,”小岳笑了笑,“如果愿意再献祭一点无用的语言。”
在她们看不见的地方,雪花组成的千军万马正一刻不停地奔涌而来。
第五节
重新戴上多模态镜,增强现实技术立刻把入眼的光线调节成了最舒服的模式。沈念重新唤出语言银河,无数光球盈满了小小的控制站。
“你想让我用诸言查他的底吗?”
“用不着,”小岳伸出手,“看看最大的那个就行了。”
她说的是诸言里的“诸言”。它有别的概念五倍大,闪耀着金光,就像银河系中心的黑洞一样悬在正空,所有的语言星星都绕着它旋转。
“看近点。”
沈念把“诸言”拉近,发现它并不是正圆形,而是稍微有点扁,类似横着旋转的实心甜甜圈。它当然很特别:所有的概念都收在诸言系统里,所以“诸言”与所有的概念相关。在某种程度上,它就是这个庞大系统里的元概念。
“再近点。”
沈念舔了舔嘴唇,双手在空中用力一抻。图像化的概念退去,黑体的“诸”“言”二字展现真容。它们扭曲着附着在一个淡黄色的球面上,旋转着往四周抛洒关联度最强的文字和含义,还是很像一个小小星系。沈念明显感到病毒的浓度增加了,因为很多看起来简单的汉字都无法在她的脑海里留下意义……但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她要亲眼看到诸明的“秘密”。
“再近一点吧。”
沈念一挥手,球体膨胀起来,几乎压到两人的脸上。沈念一瞬间觉得“诸言”二字有点重影……不,这不是错觉。在眼前旋转的并不是单独的概念恒星,而是两个球心挨得很近、绕同一个重心旋转的双星系统。那对“诸言”离得太近,难舍难分,几乎融进了对方的身体里。
小屋外,雪海翻涌的声音越来越大,仿佛几十几百年的积雪都苏醒了,想要看看山下的世界。沈念手心冒汗。真相就在眼前,她愿意赌山高千米,层层都有温雪干预,雪崩不会那么快到来。
再次用力一抻,两颗“诸言”球体分开了。一颗连着代表万物的概念,为世界上所有的语言赋予维度,让人们可以从前所未有的角度审视现实与文明,成了多模态话语系统完备的底层结构。而另一颗,仅仅连着两个渺小的人类。两个天才。
“诸”是诸明的诸,“言”是虞亦言的言。
沈念愣了。原来诸言系统,一开始就是为了她而建。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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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宇镭
题图| 电影《异界》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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