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洗钱银行的背后

1991年7月，一个金融界的庞然大物开始倒下：多国对BCCI（国际信贷商业银行）采取联合行动，关闭其位于各国的的办事处。这个曾拥有数百亿美元资产、在73个国家设立了四百多个分支机构的私人银行，陷入了瘫痪。

（BCCI）

这不是BCCI第一次与监管机构打交道。三年前的1988年，该行因给哥伦比亚贩毒集团洗钱数百万美元而被起诉。

随着调查的深入，BCCI背后盘根错节的利益网首现全貌。该行对所有类型的客户都敞开大门，既为恐怖分子、政府要员、军火商藏匿和转移现金，也为美国中情局等机构开设秘密账户，为其在海外煽动反政府武装提供便利。

BCCI不是孤例，它只是全球非法资金汪洋中的一个浪花。

扎根中东

BCCI的成立动机源于躲避监管。创始人阿贝迪（Agha Hasan Abedi）1922年出生于英属印度，他父亲的工作是替马赫穆达巴德王公打理不动产事务，阿贝迪因此得到了接受良好教育的机会。

（阿贝迪）

阿贝迪生长在什叶派穆斯林家庭，在一个由印度教徒占主导的国家里，他从小就有低人一等、格格不入之感。大学毕业后，他进入的第一家公司，是由穆斯林商会创立的哈比布银行（Habib Bank），该行主要客群也是穆斯林。

这种成长背景，使得阿贝迪无论在英属印度时期，还是在巴基斯坦独立后，在感情上都与同信仰的中东有天然的亲近感，这也影响了他后来的事业发展方向。

1959年，雄心勃勃的阿贝迪首次创业，他利用说服巴基斯坦纺织巨头赛戈尔（Mian Yusif Saigol）得来的资金，创办了该国建国后的第一家新银行联合银行（United Bank Ltd.），专攻那些被大银行忽视的贫困地区。

（联合银行）

定位独到的联合银行发展迅速，很快成了巴国第二大银行。随之膨胀的是阿贝迪的野心，他越发觉得当地金融体制无法承载自己的想法。他又做了另一个超前举动：1966年，他飞往阿布扎比酋长国，经多番争取后，终于取得酋长扎伊德（Sheikh Zayed bin Sultan Al Nahyan）许可，在当地开设了联合银行的第一家分行。

（扎伊德）

扎伊德还同意了阿贝迪的一个条件，即要求在当地打工的数千名巴基斯坦工人，都通过联合银行将工资汇回老家。

合作达成后，阿贝迪盛情邀约扎伊德来巴国游玩，并全程都以超高规格进行款待，作为回报，扎伊德把阿贝迪介绍给了其他几个酋长国酋长。

这些人脉，在阿贝迪后来创办BCCI时起到重要作用。但真正把阿贝迪推向这一步的，还有一个重要外部因素。

70年代初，布托成为巴基斯坦新总统，并在上台后以铁腕手段，开展对本国人拥有的私有产业的国有化，其中银行业是重点整治对象，情势最严峻时，阿贝迪甚至被软禁在家中。

（布托）

就在这种局势下，阿贝迪决意建立一个新的金融帝国。他的目标，是创办一个由巴基斯坦文化主导的、以阿拉伯世界的金融需求为支撑的、连接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的国际银行。只要把该行的总部设在巴国之外，即可躲过政府的国有化要求。

他把这个想法说给联合银行的高管纳克维（Swaleh Naqvi）、拉赫曼（Masihur Rahman，他是印度最高院第一位穆斯林大法官的儿子），并在形势转缓后飞往纽约，与负责南亚业务的美国银行（Bank of America）高管卡尔森（Roy Carlson）进行见面，寻求合作机会。

（纳克维）

最终，美银同意给阿贝迪的新银行提供250万美元，换取其25%的股份。对当时已拥有千亿美元资产的美银来说，这笔钱不算多，更重要的是，他们可以凭借阿贝迪在中东的人脉，打入当地市场。

1972年，阿贝迪的新银行国际信贷商业银行（Bank of Credit and Commerce International，简称BCCI）正式成立，注册地是金融审查极宽松的卢森堡。该行与中东的紧密联结，体现在方方面面：它的总部位于阿布扎比；中东政商不仅控股35%，也是第一批储户；客户可以在银行大堂进行朝拜仪式。

（BCCI）

BCCI的首次业务跃进，也得益于此。1973年10月，石油输出国组织决定对西方国家实施石油禁运，导致油价大涨、石油生产国财富暴增。BCCI也成了资金井喷的受益者，他们不仅在四个海湾地区国家开了分支机构，还把版图扩张到了英国多地，目标客群是在当地打工的移民。他们还在伦敦高端地段开设豪华办事处，以超高标准服务来自中东的财富新贵。

走向美国

随着分支机构数量的不断扩大，为躲避监管，BCCI除将所有新开设办事处都注册在卢森堡和开曼群岛等审查宽松的地方外，还在最终获益公司和BCCI之间，嵌套多层空壳公司。这也导致没有哪个国家的监管机构，能全面了解BCCI的全球业务，进行违法金融操作的可能性极高。

不过阿贝迪对这些事不以为意，当时的他，一心要继续扩大业务版图。他盯上了处在人生低谷的兰斯（Bert Lance）。兰斯当时因与多家银行存在不合规往来，丢掉了白宫管理和预算办公室主任的工作，想重返银行界也困难重重，但阿贝迪依旧很看重他，因为他和美国总统卡特私交甚笃。

（兰斯）

1977年10月，二人各怀心事地见了第一面：兰斯希望把他持有的乔治亚国家银行的股票尽快出手，阿贝迪希望能通过兰斯，与美国政要建立关系。

（兰斯与卡特总统）

最后，阿贝迪聘请兰斯任职BCCI的顾问，并在11月把有意购买其持股的沙特富豪法隆（Ghaith Pharaon）介绍给兰斯，并顺利完成购买。监管机构后来才知道，法隆用于收购的资金里，有一部分来自BCCI。

（沙特富豪法隆）

BCCI与美银的合作，也处于喜忧参半的状态。美银成功进入中东市场，且得到巨额回报，因此一度增持BCCI股份至40%，但由于BCCI开设新办事处的速度太快太草率，合规工作又漏洞百出，导致美国监管机构不断找上美银。

在1977年年底的一份审查报告里，美银发现BCCI存在多项严重财务问题，例如贷款损失储备金未达最低标准的五分之一、放贷区域过于集中在波斯湾等等。沙特情报部门负责人阿德汉（Kamal Adham）是BCCI大股东之一，而他用来购买股份的部分资金，正是从该行借来的。

（沙特情报部门负责人阿德汉）

BCCI对中东富豪的放款条件非常随性：借款人不需要提供抵押物，没有还款时间要求，也没有固定的利率。

美银渐感对BCCI失去控制。这种失控感，不仅在于BCCI可能向美方投资者隐瞒了重要交易信息，更在于BCCI开始计划甩掉规矩多多的美银。鉴于此，双方在1977年底达成协议，美银将在两年内平稳出售其持有的全部股票，由BCCI和其他中东富豪接盘。

在当时的BCCI看来，这是对双方都有利的友好分手，毕竟美银已经赚得盆满钵满，BCCI也自认为已经拥有了完全独立运营的能力。很快，这家银行就碰到了第一个钉子。

为在美国顺利开展业务，阿贝迪在兰斯的牵线下，用多个空壳公司小额持股的方式，累计收购了Financial General银行（下文简称FG）20%以上的股份。就在BCCI想继续增持时，他们遇到了FG内部反对出售股份的高管的反对。

1978年2月，反对派将BCCI的高管及幕后中东投资人，以违反证券法为名告上法庭，导致BCCI成了SEC（美国证监会）的重点关注对象。该案以BCCI出售其购买的股票结束。

阿贝迪很快便决定再次尝试收购FG，而这次，他依靠的是与兰斯相熟的克利福德（Clark Clifford）。克利福德曾任职美国国防部长，在政界和商界都有深厚的关系网。他很快便针对相关官员开展了猛烈的游说活动，力图让这些来自中东的资金得到认可和接受。

（克利福德）

此次收购通过新公司CCAH（美国信贷控股公司）进行，在纸面上来看与BCCI毫无关联，但实际上1.3亿美元的收购款中，有5000万美元来自一家法国小银行的贷款，这家银行的董事会成员，全部来自BCCI，其他个人投资者的资金，深挖之下也与BCCI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不过SEC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并未探究这些疑点。

经过听证程序后，美联储委员会在1981年8月同意这起收购，次年，FG更名为第一美国公司（First American Corporation），克利福德被任命为董事会主席。他持有公司股票的钱，贷款自另一个隶属于BCCI的空壳公司，一年半后，克利福德出售了60%的股票，买家亦是BCCI的下属公司。

毒与枪

阿万（Amjad Awan）是巴基斯坦情报部门负责人的儿子，他不仅出身显赫，亦善于社交，完全符合阿贝迪的用人要求。进入BCCI后，阿万凭借出色的社交手腕，得到巴拿马驻伦敦大使的认可，被后者介绍给多名巴拿马政要，其中包括军事司令官诺列加（Manuel Noriega）。

（诺列加）

阿万被任命为BCCI巴拿马业务负责人，并将该区域业绩做得蒸蒸日上时，诺列加也正处于权力急升阶段，他不仅是巴拿马情报机构的负责人，也在相当一段时间里成了该国实际上的统治者。

诺列加对阿万非常认可，因此阿万所在的BCCI自然而然成了诺列加最信任的金融机构。他以巴拿马国防军的名义，在BCCI开设了秘密账户，阿万亲自为其打理付款等事宜。随着双方信任度的提升，阿万需要处理的“业务”开始变得复杂了起来。

20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在宽松法律政策的保护下，非法美元通过各种渠道大摇大摆地进入巴拿马，该国作为洗钱中心的地位日益提升，对其邻国哥伦比亚的毒贩们而言尤其如此。诺列加与这些毒贩有密切利益往来，他会向他们收取“过路费”，也会给他们介绍洗钱渠道，比如阿万所在的BCCI。

为了服务这些特殊客户，以BCCI为代表的巴拿马各家银行，想出了许多花样。较常见的一种形式是，毒贩可在没有任何审查的情况下，将毒资存入银行，并从银行借出一笔同等数额的贷款，银行从中收取1%的手续费。

通过诸如此类的方式，来者不拒的BCCI成了世界各地不法分子的“洗衣房”。这也导致另一个问题，即BCCI对员工忠诚度要求极高，哪怕在离职后亦是如此。一个名叫阿格哈（Masood Asghar）的员工在离职时，因酬劳问题与BCCI产生矛盾，他于是威胁要出书曝光老东家的运作内幕。

他为这句话付出了惨烈的代价。某天，他听到敲门声后开门，随后被一群冲进来的男子殴打并侵犯。阿格哈自此彻底放弃了曝光BCCI内幕的想法。

BCCI还经常为军火商、乃至恐怖分子提供金融服务。80年代初期，BCCI的办事处已开到两百多处，遍布各大洲，非常适合巴勒斯坦恐怖分子尼达尔（Abu Nidal）这类需要迅速低调地转移资金的人。

（巴勒斯坦恐怖分子尼达尔）

BCCI将业务的蓬勃发展，归因于存款业务。它没说出来的后半句话是，这些存款最重要的来源是外逃资本。资本外逃最频繁的发生地，往往是非洲等不发达地区，当地富豪吸收本国存款，并将其转移到瑞士等地。由于这项业务利润丰厚，因此包括BCCI在内的许多银行都乐见其成。至于这种行为造成的恶劣后果，他们毫不在意。

1985年，BCCI在新涉足的大宗商品交易领域巨亏4.3亿美元，最后靠阿贝迪从中东融来的资金勉强撑过难关。这次打击，也使得BCCI为了恢复元气，成倍地进行各类违法交易。

撒网和收网

为打击毒品交易和随之而来的洗钱活动，包括美国海关总署在内的多个相关部门，在1986年部署了一项名为C-Chase的卧底行动。

负责执行这项危险任务的，是海关资深卧底马祖尔（Robert Mazur）。他披着金融顾问穆塞拉的假身份，通过另一个卧底同事的牵线，与为麦德林（Medellin）贩毒集团跑腿的莫拉（Gonzalo Mora Jr.）相识。

（右：马祖尔）

随着双方信任的加深，莫拉把马祖尔介绍给了麦德林的一些重要高层，还对马祖尔提到，他的一些哥伦比亚客户，喜欢通过巴拿马的银行洗钱。马祖尔循线找到了在他所在的佛州坦帕市和巴拿马均有办事处的BCCI。

通过与BCCI员工持续几个月的沟通，马祖尔发现该行愿意为客户提供全球范围的洗钱业务，且他们达成交易的愿望非常强烈。卧底行动进行得有条不紊。

整个C-Chase行动取得了一千多盘通话录音、近四百小时的秘密录像。凭这些证据，美国司法部在1988年对包括多名BCCI员工在内的84人进行起诉、定罪。

（2016年，根据此次卧底行动改编的电影《潜伏者》上映）

BCCI为此案支付了1480万美元的罚款，并很快从中东得到了数亿美元的资助，来维持银行的正常运营。由于美国联邦政府相关机构对此案的后续调查开展得太过缓慢无力，卧底马祖尔怒而辞职。

1991年6月，在英国央行的要求下，普华永道提交了针对BCCI的报告，其中对该行长期以来的种种违法行为进行了详细记录，涉及金额大到难以估量。大约在同一时期，美国司法部开始进一步深挖BCCI案。

7月，英美法卢西瑞等国的相关官员齐聚英国央行，就如何缩减BCCI的业务召开会议。最终，各方达成一致，决定在7月5日关闭该行在各国的办事处。于是，便出现了文章开头的那一幕。

美联储对BCCI开出2亿美元的罚款。更多的幕后故事也被带了出来，例如：1986年至1987年间，阿贝迪授权BCCI秘鲁分部高管，向该国央行官员行贿数百万美元；美国中情局曾长期通过BCCI账户给他们的特工发工资，还从70年代起秘密资助诺列加数十万美元，利用他作为支持反政府武装的工具等等。

在巴基斯坦，民众对此事的反应与西方世界截然不同。许多人认为，该案是由犹太人控制的西方金融业，对穆斯林银行的打压。洗钱行为在西方国家的银行亦普遍存在，但这些银行没有付出和BCCI一样的代价。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巴基斯坦当局一直拒绝引渡阿贝迪。1995年，阿贝迪在巴基斯坦因病离世。

（阿贝迪）

真正的受害者

聚光灯之外的受害者的损失难以尽述。在本就低迷的经济形势下，对那些小微储户来说，BCCI案成了压死他们许多人的最后一根稻草。企业主希恩（John Sheehan）曾将员工工资全部存入BCCI，案件发生后，他被迫四处借钱以发放工资。

非洲有18个国家使用BCCI作为其主要银行，许多工厂受该案影响而倒闭。西非国家喀麦隆，因BCCI案损失了2亿美元。

130万名储户的存款，被BCCI毫无门槛地送给了中东等地的富豪和亲信，一个本应帮助贫困地区的金融机构，成了劫贫济富的强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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