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人

2069年。coco终于做了更换眼球的手术，为此她积攒了差不多快十年的工资，而有钱人基本上都已经是全身钛合金了，更不要提富豪们已经移居火星，过上了零污染零压力的生活。在医院选材料的时候，coco又犹豫了：本来她是打算做最好的材料的，钛合金加芯片，但是她还想要买另外一个东西，算来算去，钱不够用。护士大姐跟她说，其实也不一定非要用最好的材料，毕竟谁知道过几年有什么更好的材料出现呢，最近发现的几颗重金属行星不就正在搞研发么，先买个差不多的，剩下的钱不还能买个那个么。

coco客气地笑着，偷偷端详这位看上去大概40左右的护士大姐：她美极了，似乎脸部的材料更换项目都全部做了，肌肉筋膜血管皮肤全部都是目前最好的材料，真是令人羡慕。她再也不用担心下垂皱纹衰老这些问题了，同时很明智地保留了四十岁女人的风情万种和婀娜多姿。不知道她的真实年龄到底是多少？五十？六十？还是八十？九十？人体再造技术可以让人在各个年龄段自由选择自己喜欢的模样，毫无疑问，护士大姐为她自己做了一个最适合的选择：神秘妩媚的四十岁。coco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差的太远了，单是眼睛的手术就费了那么多力气和时间。

手术时间非常快，这项技术现在已经非常成熟，只有一分钟，陪伴她30年的血肉组织就被全部清理完毕，血管、神经、肌肉、脂肪被条分缕析地放置好，再一分钟，钛合金眼球和芯片就植入成功。瞳孔的颜色她选的是灰蓝色，她自己觉得这样与她未来渴望变成的苍白的皮肤比较相衬。脸部的全部更换她是一定要做的，谁不想要苍白的皮肤呢。手术不需要恢复期，从手术室走出来就可以立刻正常行动，和以前的近视眼的她比起来，只会更加迅疾、灵敏，比如，她的夜视能力从此增强了一百多倍。

那名美艳夺目的护士大姐拉着她的手说，真好看！这双眼睛衬得你多迷人啊！我被你搞得都想换成灰蓝色了。coco羞涩地笑了笑，她很少这样被人夸。然后护士大姐对她调皮地一笑，说，接下来，我带你去选咱们都喜欢的好东西吧！你可别不好意思啊，今天人不多，我让你好好挑一挑！coco感到心头一热，有丝丝温暖，很久没人对她表示这样的善意了。

她们坐电梯来到次顶层，从走廊的落地窗看出去，可以俯瞰全城的风景，这一座晶莹剔透的钢铁水晶之城，令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觉得这样的美，是人类可以享受的美的极限了。护士大姐一边走，一边说，这一层的风景真的很漂亮，有时候我下班了，还会专门来这里坐一会，抽根烟，看看夜景。随后，她打开一扇珠光色的白色大门，引入眼帘的，是琳琅满目的精密仪器，每一架仪器旁边都挂有复杂精致的内部结构说明书，放眼望去，可以选择的品类，成千上万。

她对coco介绍，最中间的当然是最贵的，也是仿真程度最高的，当然，你不能说他们是仿真的，不，他们比真实的还要真，还要美。你看着这一排排男模，他们都是按照国际男模TOP20进行建模的，拥有比他们更加出色的肌肉力量，丰富的面部表情，十几倍多的词汇量，百倍多的知识储备，更不要提顶级的情商和爱商。她痴迷地抚摸着这些机器人的水晶箱子，轻声说，把这些机器人买回去，你一辈子都不要和真人恋爱了，你会爱上你的机器人，一定会的。如果腻了，大不了退回，再重新买另外一款。

coco笑了笑，这她当然买不起，但是看看还是很爽的。

护士大姐在展览厅中央转一个圈，说，这里所有的机器人，买回去都不会让你失望，但是我得知道你的预算，因为我们这里可以挑选的实在太多了。

coco脸红了，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的预算非常少，非常少，少到我没法跟你开口。

护士大姐摇摇手指，nonono，如果人类连这个东西都无法负担，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囊中羞涩的人很多很多，但是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在这里找到自己喜欢的东西。这也是我们这家公司成立的意义，让每一个女人都能享受到作为人最高兴的、最必不可少的那件事情。说吧，你打算花多少钱？

coco被她鼓励之后，豁出去了，想着反正就算做不成，也就离开了，以后也不会再遇到，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她说，我只剩两万了，有一万要留着买水喝，买营养素吃，剩下的一万，可以自由使用。

护士大姐一击掌，立刻接口说，没问题，足够了，那么我就给你介绍我家卖的最火爆的平价款，在这边的房间。她推开旁边另一扇珠光色的门。各种各样的动物标本安静地站立在水晶箱子里。

她带coco来到一款章鱼面前，说，它看起来有点吓人对吧，但是我告诉你，它是真的好用！不瞒你说，我的第一款就是它。它只要三千块钱，可是它是全蛋白质触角，触感一级棒，完全没有橡胶或者硅胶或者其他什么材料的粗糙感，它不是仿真，它就是真的！它有芯片，日常交流，说情话，安慰人表扬人，讨论电视剧剧情都毫无问题！只不过你在使用它的时候，还需要带上这款电子眼镜，这样出现在你眼前的，就是前面展览厅里的男模。模样和触感随便挑选，有三千多种选择。

coco看着章鱼，说，可是我觉得又一点恶心。买这么个东西放在家里？

护士大姐拍拍章鱼的水晶罩，说，亲，你不要嫌它丑，真的，我跟你讲实在话，你用了它以后，说不定前面的男模都不喜欢了。这款是十六个触角，你想想看十六个触角同时在你身上，你得。。。对吧，变成什么样啊！这东西只有用过才知道好，你看外表真的没必要。前面那些男模款，起步价一百多万，皮肤肌肉什么的还容易坏，芯片也金贵，想要加个按摩功能就得再花几十万，咱们没必要那样，太奢侈了。咱们就图个实在的，自己舒服自己知道。

coco有一点动心了，但还是克服不了自己心里的障碍。她原本就是想买一个最普通的机器人，能做饭说话就行。那方面，她都没敢多想。

护士大姐看她有些犹豫，又趁热打铁，说，这样吧，你加个五百块钱，我帮你把情商功能调到最高档，和前面那几百万的男模一样，再免费送你亲亲抱抱举高高外加买夜宵的功能，怎么样？别人我绝对不会送的，我是看你长的漂亮，我们俩好像又有缘份，能说到一起去。

coco在她的怂恿下，脑子一热，迟滞地点了点头。

护士大姐高兴极了，拉到她到前台，说，那我就给你开票了。你把地址留给我，一个小时以后送货到家。

coco开着磁悬浮飞艇十分钟后到了家。她给自己洗了个澡，心情紧张而忐忑地等待“章鱼先生”的到来。不知道他的程序设计得够不够好？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像护士大姐说的那样？很快门铃响了，coco把吊带裙往上提了提，去开门。

“章鱼先生”竟然穿了一身得体的西服，用两根触角走进了coco简朴的家。他开口说，嗨，我们终于见面了。

他一张嘴，露出几百颗牙齿和黏液。coco尖叫一声，连连后退，说，你不要靠近我！你太恶心了！啊！我怎么买了你这么个东西！

“章鱼先生”本想拥抱她的两根触角尴尬地停在空中，随后缓慢地放了下来。他从西装口袋里抽出丝质手绢，当作口罩把自己的嘴遮住。他说，很抱歉，我的设计者为了使我，嗯，有一点特别的地方，就保留了我的原生蛋白质，以及我的牙齿和黏液。很抱歉，吓到你了，是我的不对，是我考虑不周。我太激动了，所以刚才我没来得及全部读完我的设计者留下的备忘录和使用者报告，就赶到了你家。我被造出来已经三年了，我太想看看我的主人是什么样子了。对不起，但是无论如何我不该吓到你。

coco嫌恶地说，护士大姐不是说你这款卖的很好吗？怎么你造了三年都没有卖出去？

“章鱼先生”有些难堪，他耸耸肩膀，说，也许护士大姐为了把我卖出去，对我的销售情况有些夸张？

擦！coco恨恨地跺了跺脚，我又被骗了！

“章鱼先生”的眼神透露出哀伤，他正了正自己的西服，恳求道，主人，请不要把我退回去，我敢保证，我虽然外貌丑陋，但是我的程序更好，我的设计者给我设计了快速的自我更新和迭代能力，我保证我绝对比别的机器人更加体贴周到，无微不至。我很想和你一起度过在这个世界上的时光，请留下我！

coco愁云惨淡，对他说，我没有想好。

“章鱼先生”胆怯地伸出一根触角想触碰她的手指。

coco又是一声尖叫，你不要碰我！你这个怪物！

好的，好的，我就站在门口，等你决定，好吗？他说。

coco拿出手机，拨通客服电话，在等待的过程中，她不停地向“章鱼先生”解释，我只是想买一个正常点的机器人，普通就好，能做饭就可以，我真的没想到你会是这样！说话竟然这么这么恶心！我的天！我要疯了！

章鱼先生双手交叉，默默听她的抱怨，一言未发，眼神里满是恳求和哀婉。coco电话接通了，她突然看见他难看的向外鼓的双眼里流出了一行又一行的眼泪。他也不擦，只是眨一下眼睛就是一行泪，眨一下又是一行泪。coco手一抖，挂断了电话。

你会哭？她惊讶地问。

“章鱼先生”沉默地摇摇头，眼泪还是止不住地落下。

我的天，你怎么了？你让我觉得我是个恶gun。coco说。

我感到有一点伤心，我不想回到冰冷的展览柜，我想和你一起，我不想离开你。他说。

coco被他弄的有点难过，她说，你别开玩笑了，你是个机器人，你怎么会害怕冰冷？你本来就是冷冰冰的。

他说，不是的，我不是普通的机器人，我是全身蛋白质的，不是橡胶或者硅胶。我是会怕冷的。我生产出来三年都没有买主，今天我被启动以后你不知道我有多么高兴，多么兴奋！我是哼着歌洗澡换衣服的，我还构想了未来我们俩会一起做饭，煮咖啡，看电视剧，甚至我们会一起出去旅行，一起做双人曲率引擎到猎户星座去泡温泉。我想了很多很多，现在一切都要归零了。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我的第一个主人。说完，他的眼泪又汩汩流出。

coco扔下手机，说，我选你的时候不知道你有这么恶心，这么丑陋，我本来以为我可以忍受的。其他人都买正常的帅气的机器人，难道我连这点要求都无法实现吗，因为没Q，只能买一个黏兮兮的恶心的连脸都没认真设计的章鱼回家？我是个女孩子，我想要和其他女孩子一样的东西，这难道有错吗？为什么我只落得个章鱼？为什么我这么惨！每天早上六点就要起床坐曲率引擎两个小时去另外一个星系挖矿？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操作机器，一忙就是一整天，中间只能注射营养素，根本吃不上一顿热饭！困了也不能躺下来休息，还要提防各种太空垃圾，随便一块小石头就能要了我的ming！凭什么！我挖了十年的kuang了，把眼睛彻底熬坏了，才攒够钱去换眼球！昨天，我都快瞎了你知道吗！在隔壁星系挖矿，我把眼睛都挖瞎了，你知道吗！我好累，我想休息，但是根本没法请假！要不是我今天做眼睛手术，gongsi根本不给我批假！说着说着，coco捂着脸哭了起来，从啜泣变成号啕大哭，从站着变成蹲在地上哭。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章鱼先生”将她抱在怀里，低声喃喃，安慰着怀里的她。又不知道什么时候，“章鱼先生”一边抱着她，一边把家里清扫了一遍，关了灯，把床铺好，将她放进松软的被窝里。

主人，你哭累了，睡吧，明天早上我叫醒你。他说。

coco抓住他的衣领，说，你别离开我。

我就躺在地板上，你随时都能喊我。他说。

不不不，你躺在我旁边！coco命令道。

遵命，主人。他继续把她搂在怀中。

coco向他倾诉了这十年工作上无数烦恼的事情，上司对她的苛刻，同事对她的caiya，公司对她的压榨，这一切都让她喘不过气来。是的，是的，“章鱼先生”说，我的设计者在我的思想芯片中这样写道，其实人大部分都还只是动物罢了，他们弱rou强食，尔yu我zha，不过就是为了zhengduo更多的资源，过上更舒服的日子，和狼、狮子、甚至章鱼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这一点从DNA结构上可以得到佐证。人，只是偶尔具有人性，就被你们说的好像你们天天都如此，天天都人模人样似的。全不是那么回事！你们总是高看自己，高估自己。你们欺骗自己，慢慢的，自己就信以为真，然后就会失望，乃至绝望。世界上，你们只要认识到，你们还远远没有从动物届超脱出来，很多事情就很好理解了。

那你的设计者还挺有想法的嘛。coco说。

是啊，我完全认同你的说法。他说。

coco哭得昏头昏脑，她甚至忘记了是谁先主动的。。。她只记得“章鱼先生”在她耳边悄声地说，我的主人，我口腔中的黏液虽然看起来很，嗯，不美观，可是它是用目前人类可以找到的最纯天然的香料合成的，如果你肯尝一口，你会体会到一种纯粹属于蛋白质的颤栗，对，它就是有这么香，就是有这样的魔力。以及，我的主人，我必须要纠正一点，我并不是普通机器人，如果您还有一点记忆力，您得想起来，我是一款不折不扣的杏爱机器人，我存在的价值之一，就是为了让您的蛋白质感受到细胞级别的强烈共振。。。并且，共振的时间，将达到前所未有的量级。。。

别说了，coco说。确实，她与他口舌纠缠，那股香味沁人心脾，是她这辈子从未闻到过的奇珍异香。

他们的最后一段对话，来自于“章鱼先生”的赞美，主人，您的身材，是我所可搜索的人类自然身材的极致。您不知道我有多么爱您。

你的设计者给你输入了这些情话？还是你自己学习的？coco问。

我的主人，我只是有感而发而已。他说。

子夜时分，狂风大作，下起了大暴雨，这对于地球来说已经是常态。这些雨水是宝贵的，不但被地球人珍视，还要被运到火星，水星，其他殖民星球供当地的人类使用。但是这一夜，coco小姐无心去想这些平时她关注的事情，她在如痴如醉的颤栗中与另一个蛋白质存在体肌肤相拥，沉沉睡去。等待她的，仍旧是艰难的劳作生活，可是她却没有那么恐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