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乐桥》
那天,下着细雨,白乐桥,在灵隐不远处。
蒙蒙细雨,我坐在路边的石墩上,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不止。眼前这条小路,从白乐桥通往灵隐,两旁的树又细又高,叶子却都薄薄的,托住了蒙蒙细雨,只闻雨声,不落雨滴。
我该去哪里。背包在脚边,它也受这树荫的庇护,没有被细雨淋湿。
不远处就是灵隐寺,即使细雨也不能阻挡,前来游玩的客人们。不远处,就是灵隐寺。而我,该去哪里呢。
这条小路被树叶们围蔽,鲜有人途径,我坐了多久,大概也有许久吧。直到两个收了伞的女人,慢慢走过来。她认出了我,我知道她,张大姐,我们在同一个公司,她是人力资源组里的老人,我已经知道她要问什么了。
“子钦?真的是你啊?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出来走走”
“那正好,帮我提一下,山下就堵得不行,我提上来快要累死了哟”
我接过张姐手里的两个袋子,沉甸甸的,是水果。
白乐桥,依山傍水,云隐深处有人家。
沿着小路往山上走,出现一条小溪,沿着小溪,排着几户人家。再往上走一点点,有一座两层的房子,它的庭院,伸出了地面,庭院下流过汩汩溪水。
木质的墙壁,掩映在碧绿的树叶里,从下往上看,好像只有一座庭院,悬在溪流之上。
“张姐,这房子可真好看,整的跟画里似的”,和张姐一起来的小女生发出啧啧的惊叹。
小小的庭院里,养着许多盆栽,夏末了还开着石楠花,白色的蔷薇凑在旁边,开得艳丽。房子的门半掩着,没有关。有风从山上吹过来,庭院里的花朵微微摆动。
张姐手机贴着耳朵不住的点头,说着好好那我们先进去,就推门走了进去。
我们坐在沙发上已经有一会儿了,和张姐一起来的小女生瘫在沙发上刷起了手机。
“等等哈”,张姐自言自语着站起来,活动活动腰身,俯身摸摸桌子,边说“都是新买的,也太素净了些”“这外头的景色好,就是被这百叶窗一挡,里头都跟着暗了”
是的,一层是很开阔,还前后错层。前面只摆着这张布制的沙发,一张矮矮的木头桌子,墙角里有一扇冰箱。后层高出几十公分,有餐桌椅子,一排橱柜。
要是拉开百叶窗,推开墙壁上那扇对开的玻璃窗,庭院里的景色就会尽收眼底。
我这样想着,手机还在口袋里震动不止,那小女生意识到有谁的手机在震,正要开口问,楼上有开门声,有人踩着楼梯下楼,出现在楼梯转角处。原来是她,我知道她,同事们口中的冰美人,前段时间刚离职。
站了有一阵风的时间,还是张姐先打破这沉默,“陈嫣,我们来看看你哈,看看你”
“坐吧”,陈嫣走到后层的橱柜前,伸手打开一扇柜门,取出一套茶具,一罐茶叶。
水壶沸腾起热水,在无人说话的房间里,陈嫣在橱柜的操作台上,熟练地沏茶。
“请喝”,她放下托盘,转身走上后台,坐在餐桌后的椅子上。
三杯淡黄色的茶水,张姐端起白色的茶杯,“好喝,陈嫣,这茶好喝,这是什么茶”
“毛尖”,陈嫣坐在餐桌后的椅子上,眼睛落在餐桌上。
没了沸腾的水,从百叶窗里透进来暗绿色的光,张姐喝完了茶,没话找话地说着“你住这儿,还方便吧”
“嗯”
“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就喊我,别跟张姐客气”
“嗯”
“那,庭院里的花,养的挺好看的啊”
“上一个房东的”
陈嫣的声音在房间里,像玻璃落在石头上,轻轻的,叮咚的。
又是长久的沉默,健谈如张姐也不得不站起身寒暄道,“好,那,我们就先走了”,我跟着张姐走到门口,拉开门。
“哎,等下”,陈嫣想起什么似的,起身,走两层台阶下来,走到冰箱前,拉开冰箱。暖色的照明灯下,冷藏室塞得井井有条,满满当当的蔬菜和半成品,“你们吃饭了吗,给你们做点?”
坐出租车离开白乐桥已经是下午了,背包在我怀中,我摸到那把锋利的尖锤。
原本,我会去飞来峰搭乘缆车,在缆车开到一半的时候,砸开玻璃。不太凑巧,缆车正在维修,暂不开放。 去飞来峰那天,从公司走之前,我把平时服务器和客户端上容易出现的问题和解决的指令写在备忘录里,打开电脑桌面就能看到。
杭州,八个月,是我退学后待过最久的城市。
在这里挺好的,一家小小的创业公司,二十多个人,做一个音频APP。办公室对着钱塘江,同事也很好,程序员之间都好沟通。部门也不多,开发,设计,市场,几个小部门。
设计和市场的女孩比较多,她们经常结伴,但只有陈嫣,一直是一个人。
陈嫣是同事们口中的冰美人,这是几位程序员为她起的美称,从程序的小群里开始,扩散到这间小小的公司里。陈嫣的需求,他们总是抢着去完成,只为得到她淡淡的一句,感谢。
我们没有过任何交流,我只是经常看见她,一个人站在落地窗前,看着钱塘江。从公司的落地窗望出去,宽阔的江面流水,货船在江上来来往往。
后来,她就离职了,听说她全款买了房子,原来就是张姐那天带我去的那间。
我打开电脑,删除最后那句,【我的东西扔掉就好,给大家添麻烦了】,把文档丢进群里,“整理了下平时容易出现的BUG,大家看着用”。
组里的小弟过来猛摇我肩膀,“钦哥!听说你和陈嫣一起吃吃饭了!她手艺怎么样啊!冉冉说很好吃!”虽然我年纪还也不大,但大家都喊我钦哥。
那个叫冉冉的小女生,正对着一帮程序,激情发言,“陈嫣做的饭好吃了,她给我们做了四菜一汤呢!”
是的,我吃了陈嫣做的那顿饭,有菜,有鱼,有汤,有饭。
菜和鱼都盛在陶瓷碟子里,汤煨在燃气炉上,盛一碗,碗上都冒起白色的热气。
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那样的一顿饭了,像在家里吃的那样。
“她买的那个房子也可好看了,就是不知道她一个人住在那里干啥”
“冉冉,下次带我们去吧”
“我也是张姐带我去的, 想去问张姐”,几个程序又一拥而上跑向张姐的办公桌。
那天吃饭的时候,我才和陈嫣说上第一句话,还是她先开的口,她说,你的话比我的还少。
“我只是在想,这个房子还挺别致的,看上去就像建在水上的”
“我喜欢住在水边”
夜幕降临,又是一天过去了,办公室里的人已经走的差不多了,只有张姐还在耐心,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插着花。张姐是个好人,没有问我为什么退学,知道我晚上睡公司以后,还把阁楼的小床特批给我。
“子钦,周末我们再去陈嫣那里”
张姐从衣架上拎起包包,路过我的座位,怀里抱着插花,
“人家给我们做了顿饭,我们总得回礼不是,就这么说定了哈”
张姐最后一个走,整栋楼只有头顶这排灯还亮着,我打开网页,翻找一些信息,手机又开始振动。
我关掉手机,走向落地窗前,夜里的江面,浓的发黑,好像吸收了所有的黑色。
我想到每天都站在这里的陈嫣,她看到的景色,和我看到的,是一样的吗。
电脑屏幕在灰暗中闪烁,QQ弹出消息,“我要结婚了”,是我的表哥,华仔,小时候我们经常一起玩。
“下周我带你嫂子来杭州度蜜月,让你见见嫂子,我也见见你。放心,我谁都没说。”
周末,我们在山下的超市买了许多东西。张姐开着车,我坐在副驾驶上,隔着车窗,绿树重重叠叠。
雨,雨一直在下。快到白乐桥,看不见缆道。
车快开到了,陈嫣撑着一把透明的伞,站在庭院中,望着溪水发呆。
张姐停了车,她便走过来接我们,递给我一把伞,“我们一起做个火锅吃吧,鱼我已经腌好了”。
所以公司里那些程序们,只是因为没有发现陈嫣的爱好?她刚才说这句话,笑着的样子,一点也不冰。
我在洗水槽帮忙洗菜,陈嫣站在我旁边,她系着白色的围裙,长长的头发挽起来,能看到她耳朵后面有一颗小黑痣。她的肩膀也很瘦,她正低下头,手握长筷,认真的煎鱼。
我们围坐在餐桌,锅里的鱼汤发白,鱼肉金黄,“好吃!又鲜又脆!比饭店里都好吃!”冉冉的夸赞名副其实。
“用鱼头鱼骨,加上豆腐花和蔬菜炖的汤,就很鲜,然后把鱼先腌一会,在油里煎一下,再放进鱼汤里,吃起来就是这种又鲜又焦的感觉”,难得陈嫣说这么多话,居然认真的给冉冉解释这鱼火锅的做法。
“你这手艺是跟谁学的啊,真不错”
“小时候看家里人做的”
“哈哈,有机会让我蹭蹭饭”
陈嫣笑而不语,只是往锅里下蔬菜,她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一颗虎牙。
“冉冉,给你鸡毛就要上天呐”,张姐敲打下,冉冉撇撇嘴,又捞起一块鱼肉。
锅子小小地咕哝着,张姐和冉冉拌嘴,陈嫣一直笑而不语,看看张姐,看看冉冉,偶尔也看看我。
“陈嫣,你知道飞来峰的缆车什么时候修好吗”
“最近都下雨,感觉要等雨停了”
走的时候,张姐拉着陈嫣的手,嘱托她,“陈嫣呀,你这里也该添些家具了,这有点冷清呢”
“嗯,还没买好”
“这庭院里的花,怎么都残了大半呢”
“张姐,路上小心”,陈嫣隔着车窗道别
“子钦,一个人的时候,不要坐缆车”,陈嫣挥挥手,转身走回。
上次来的时候,还开得正盛的石楠和蔷薇,凋谢了大半,剩下的那些,也在雨中荼蘼。
我找了一家隐秘的餐馆,华仔到的时候,正是傍晚。我已经有快十年没有见过他了,他胖了,高了,带着新婚的妻子,满面幸福。
我们喝了酒,他说要抽根烟,透透气,就拉着我走出包厢。
又下雨了,眼前是西湖,西湖在雨中,站在这里可以眺望到整片西湖的景色。
华仔点燃烟,转头问我,“子钦,你还好吗,其实,是你大伯让我来看你”
“好呀,挺好的,我现在技术好,同事们都得靠我改bug,还能住在公司,半夜我就一个人打游戏,特别爽”。
说完,我们就陷入沉默。
烟圈刚飘向雨中,就被溶化,华仔的眼睛,盯着远处的小船,“这些年你都没回来过,她还在到处找你吗”
我感到我的手好像在抖。
“她,她最近找到我新的手机号了,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就会找到我”,我只能把手紧紧攥住。
“你有什么打算”
“出国,或者,死”
“出了国,我应该也会去死”,我喃喃道,湖上有灯火,天空泛微冥。
她,她是我的妈妈。
我的妈妈,成熟,优雅,一年四季,都穿着得体的裙子。
妈妈是歌剧院的明星,生下了我,退到二线,再不能重返舞台。
我的爸爸,经常不回家,经常经常,我小时候,好像都没怎么见到过他。
妈妈很爱我,她每天都会说,妈妈什么都没有,妈妈现在只有你。
那还是我很小的时候,那天起床,我发现床上黏糊糊的,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妈妈走进来喊我起床,她笑着摸着我的头说,子钦也长大了,然后,她低下头。
那天,放学路上,我跟华仔说,还没等我说完,他便大惊失色地捂住我的嘴,“不要再说了,你在说什么啊!你是男孩子,你的妈妈不能为你做这种事情!”
但妈妈她跟我说,“我是你的妈妈呀,妈妈就该为孩子做这种事情,你忘了,小时候你还喝我的奶水呀”
我告诉了伯父,他便给我转学,让我离开了家乡。
在上大学里的某一天,妈妈来到学校找我,在宾馆里,她抱着我,说,妈妈什么都没有,妈妈现在只有你,没有你,妈妈会死的。
我说,妈妈,我把命还给你好不好,我们一起死吧。
我们在宾馆烧炭,被保洁发现,送到医院抢救。
伯父帮我办了退学手续,为了不让妈妈再找到我,我换着地方,换着手机号。
雨,还在淅淅沥沥,我没有说话,华仔手扶着栏杆,像是在发誓,“子钦,不管怎么样,你都要活下去,好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和华仔告别,我搭上出租车,“去哪”,窗外树影浮动,我突然想起,陈嫣,想起她说的那句,一个人的时候,不要乘缆车。
“去白乐桥”。
夜里上山,路很暗,树影也是暗的。陈嫣那栋房子,亮着暖色的灯。我轻敲着门,里面有响动,陈嫣打开门,她对我说,“晚上好”。
客厅里有一台正在拆箱的电视机,软泡沫还没拆下来,地上有螺丝和起子。我帮陈嫣装电视机,她这里没有电视柜,只好把电视放在客厅的地上先。
“没有宽带?”我打开电视,用遥控器测试。
“没有”,陈嫣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我想用有线电视”。
“那你要去附近的广电营业厅,开个户,交月费,这样就能看了”。
“原来是这样,我之前都不知道”,陈嫣蹲在地板上,接过我手里的遥控器,盯着蓝屏的电视机,看了一会,歪着头对我说,“不好意思”。
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地上的泡沫,纸箱,螺丝,起子,蓝色屏幕的电视机,蹲在地上的陈嫣,我也想笑。
“哦对了,你先坐,我给你乘一碗冰粉”,陈嫣起身,长裙从泡沫上抚过。
坐在沙发上,陈嫣和我中间有一个人的距离,她期待着我对这碗红糖冰粉的评价。
“好甜,好吃,这黄色的是?”
“是黄桃”,听到我的夸赞,感觉她还挺开心的,“小时候我和我弟弟喜欢吃黄桃罐头,我妈就切成小块的放进冰粉里,只有我们家才会吃黄桃冰粉。”
说完这句,她看着电视机,我也没有说话,屋外下着细雨,打在树枝上,打在窗户上。下雨的晚上,天好像,会更黑一些。
陈嫣忽然开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买在这里吗”
“白乐桥吗”
”小时候,我们家住的地方,也叫白乐桥,第一次看到这里,就想把它买下来,我一直在努力工作,努力攒钱”
“我们家,一直想有一台彩色电视机,这样,我爸妈就可以在家里看川戏,我和我弟弟,也不用跑到别人家里看动画片了”
陈嫣拢起裙子,抱膝坐在沙发里,她今晚,都在微笑,“我马上要去见我的爸爸妈妈了”。
滴滴司机还要开一段山路才能到白乐桥,站在屋檐下等车,我才发现,庭院里的花已经全数枯萎,只剩下藤蔓,在雨中,被雨水浇成了褐色。
司机打着双闪,我就要上车的时候,陈嫣喊住我,她抱着一盆花,有几颗白色的花朵,“只有这盆还开,我实在不忍心,你带走罢”,花盆湿冷。
回到公司已经是凌晨,手机在口袋里阵阵响动,坐在黑暗的大厅里,我掏出手机,放在桌上。
醒来的时候,已经天亮。有几个同事已经到了,我在沙发上睡着了。抬起头,看到那盆花,白色的花朵,摇摇欲坠。
只有这盆还开,我实在不忍心,你带走罢
我意识到什么,立刻起身走到电脑前,在网页里搜索【白乐桥】
【白乐桥位于浙江杭州灵隐,背靠北高峰,一条碧溪延山而下。白乐桥东北沿山临溪一带是白乐桥村,住着人家,是藏在云山深处的世外桃源】
【此词条是多义词】
【白乐桥还指位于长江中下游,重庆巫山县白乐桥镇。98年仲夏暴雨成灾洪水肆虐,白乐桥遭受特大洪水灾害,房屋冲毁,灾民无家可归,党和政府惟民是念,率众救灾。
在三峡大坝二期工程修建过程中,白乐桥镇位于175水位线以下,响应国家兴建长江三峡水利枢纽工程的号召,“舍小家,为国家”,白乐桥居民叩别故土,作为新移民异地搬迁至重庆渝中区,渝中区特设石碑以作纪念。自此,白乐桥作为历史,留在人们的记忆中。】
“哎,这盆花,真是,感觉救不回来了”,张姐举着水壶,自言自语。
顾不上等电梯,我跑下楼,拦一辆驶过的出租车,在手机上调了几个代码,登上公司的人事后台,查到陈嫣的个人资料,电话打不通,紧急联系人无。
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原来是我一直以来,熟悉的感觉。
我让司机等一下,推开车门跑向这座水上屋。门开着,客厅没有人,电视机的遥控器还放在沙发上。“陈嫣,你在吗?陈嫣?”,登上二楼,推开卧室,也没有人。
“去萧山机场,越快越好!”
飞机降落在重庆江北机场的时候,是下午。
匆匆行走在渝中区的小巷子里,目之所及,不是陈嫣,我问坐在躺椅上乘凉的老人,白乐桥纪念碑在哪里,无人知晓。
太阳要下山了,背被汗水浸湿,小巷子里的生活,仿佛与世隔绝,小店,打牌,闲散的行人,火锅的味道,小孩的叫喊,
沿着台阶走上陡坡,汗水落在青石板上,我想起,在遥远的南方,那残留在记忆中的我的家。坡上种着好多树,大街小巷都是小摩托,一年四季穿短袖,长到很大,才见到雪。
风从海上来,家是不能归
陈嫣,我要去哪里找到你
太阳下山了,夜晚要来了,我越来越有不好的预感。那是当我在雨中,一步步走向飞来峰,相同的感觉。 我拦下一辆出租车,“去江边”
“江边很大的“
“我知道“
那我把你放在北滨路那边”
轻轨在地面上穿梭,夜幕降临了,天空被橘色与紫色浸染,大桥点亮灯光,我听到这座城市的喧响。
沿着江边的马路走,有很多人和我打了照面,那都不是陈嫣
有很多欢快的女孩,她们看起来都很快乐,那都不是陈嫣
江水的对面,洪崖洞景点已经亮起璀璨的灯光,那些灯光将夜空照成淡淡的紫色,游轮一艘一艘,波涌在江面。
马上要12点了,路上的行人少了,但这座城市,好像还没有入睡般。
踩着甬道的小台阶走到一片河滩,卵石布满,江水在我眼前一浪一浪翻起。
我想起陈嫣说过的话,她说她喜欢水边。
这片河滩好长,我走了多久,直到,我远远的看到陈嫣,她拢起裙子,抱膝坐在卵石堆里的。
“陈嫣”
她转过头来,并没有惊讶的神情,她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如同浮动在江面的波光。
“子钦,你看,所有人,最终都会汇入这条江水中。”
她鬓边的头发,都被风吹动,我想伸出手,为她抚平。
我们回到马路上,陈嫣走在我的身前,在一家食客散尽的江湖菜馆子里,老板娘用最后的材料,做了几道菜端上来。
吃饭的时候,我们都没有说话,店里的电视机还放着动画片,老板已经清理完桌面,等我们吃完打烊。
卷闸门拉下,璀璨的灯光纷纷下落,这座城市开始入睡,夜才正式苏醒。
宽阔的长江大桥,安静,静得像深蓝色的海面。
“你知道吗,长江就从我们家门前流过”,陈嫣扶在桥栏,凝望着波涌的江水。她的声音,像天上的星星,在夜里,降临在这夜晚。
“我们家有一艘小船,从我爷爷那里继承下来。我爸妈每天晚上出去打渔,早上回来。”
“那天夜里,他们出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雨越下越大”
“他们出门的时候,明明都没有下雨,水一下子就涨上来,妈出门的时候,让我们听话,乖乖睡觉,等她回来给我们做黄桃冰粉吃”
“我们很听话的,可他们没有回来”
我听到陈嫣的泪水,她的哭声,在夜晚。
过了多久,她颤抖着声音
“后来,我和弟弟,我们成了新移民,可我们是孤儿,只能被分开收养。那天,我们一起,到江边坐索道,升到半空中,天黑了,桥上的灯光都亮了起来,我们却哭了。”
“他说,姐姐,你要好好地,我会来找你的”
陈嫣缓缓蹲下,捂着脸,恸哭。
有汽笛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嫣,你哭吧,
你的泪,要流入这长江水。
谁也不能阻挡。
一周后,我去白乐桥,去之前刮了胡子。屋子的门上了锁,庭院里有一盆新开的花,仰着头晒着太阳。我翻起花盆,下面有一张薄薄的纸
【子钦,如果你没有出现,那原本是我生命最后一天,
现在,我要去看看这世界,看看生活,放心,我会来找你的】
我把纸对折好,放进胸前的口袋,给伯父打去电话,
“怎么样,想好了吗”
“想好了,我不出去了”
(完)
短篇小说,不定期更新,豆瓣读书链接:https://read.douban.com/reader/column/35695605/chapter/1652919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