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部小说及其作者》读书笔记
>> 小说家受自身偏见之影响。他选择的主题、塑造的人物以及对人物的态度都受其偏见左右。他笔下的文字是人格的展现,是天性本能和情感经历的证明,无论怎样尽可能地保持客观,依然是个人习性的奴隶。无论怎样尽可能地保持中立,也依然免不了要有所偏袒。
>> 一名小说家必须以能抓住读者兴趣的方式来陈述事实。因此,为了达到这一目的,有时不得已只好牺牲真实性和可靠性了。
>> 小说家的目的不在于教育,而在娱乐。小说的目的即带来审美趣味。它并没有什么实际的作用。
>> 写小说和写剧本需要的技巧天差地别,懂得如何写作小说对剧本创作并没有什么帮助。小说家有的是时间慢慢展开主题,极其详尽地描绘笔下角色,让读者通过人物的动机来自行理解他们的行为;若是小说家颇有技巧,也许还能化荒诞为真实;若是小说家富有讲故事的天才,那在故事开始之初不妨长做铺垫,让高潮的到来更加引人入胜;小说家不必展示某一行为,只做叙述便够;他可以通过对话让书中角色自我辨明。但戏剧的发展必须依赖于行为,观众的精力很有限,只有此起彼伏的情节发展才能使他们保持注意力;每时每刻都要有新鲜事物发生;主题应开门见山,故事的线索务必清晰明确,不能偏题,更不能离题;对话要简洁扼要,使读者不必停顿思考就能领会含义;人物应保持一致,方便观察和理解,即便角色再复杂也得设计得有理有据。一出戏里不该有悬而未决的情节;剧本的基础与结构可轻巧,但万万不可松散或无所依据。
>> 只有平庸之辈才会保持不变的水准,即平庸的水准。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不仅因为能得到评论家的赏识及教授与学院的研究,更在于一代又一代人能从阅读中汲取养分和乐趣。
>> 幸福总是在你停止追求时,才悄悄降临;总是在你失之交臂时,方能被感知。也许没有人可以自信地说“我现在很幸福”;我们只能说“我过去曾经幸福过”。幸福不是健康,不是满足,不是内心平静,不是欢愉享乐——即使这些能带来幸福感,但它们绝不是幸福。
>> 我们认为对一个小说家来说,旺盛的创造力是最重要的才华。
>> “把一根光秃秃的树枝扔进萨尔斯堡荒凉的盐矿;两三个月后再拿出来,你会发现上面满是晶莹的结晶:如此细小的枝丫,还没有山雀的爪子粗,却覆满无尽闪烁的‘钻石’,几乎让人认不出是原来的那根树枝了。所谓‘爱情’,所谓‘结晶’,就是我们想尽一切办法,从身边的一切发现中,证明所爱之人是完美无缺的。”
>> 浪漫主义是对古典主义的反抗,如今却与现实主义形成对比。现实主义者是决定论者,他们试图在叙述中达到逻辑上的逼真效果。他们的观察也属于自然主义。浪漫主义者则从日复一日的乏味中发现生活之真谛,企图脱离现实生活,进入想象的幻地。他们追求奇遇和冒险,渴望震惊世人,哪怕实现此目的必须要以牺牲真实性为代价,他们也在所不辞。
>> 似乎一位小说家最亲密熟悉的是他在小时候接触到的人,而只有这些人才能成为他笔下丰满鲜活的典型人物。小孩子的一年比成年人的一年漫长多了,他会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揣摩身边各色人等的性格癖好。
>> 小说,如空中之国,有楼宇无数,作者只请你进入其中几间。任何楼宇都有存在的理由,但你要接受的,只是那个你被引入的环境。 阅读小说最重要的就是信任作者。
>> 浪漫主义的基础是对现实的痛恨和企图逃脱现实的欲望。就像其他浪漫主义者一样,福楼拜也试图从非凡和幻想中,比如遥远的东方和古代文明中寻求庇护;然而,在对现实的痛恨,对资本主义的刻薄、陈腐、愚蠢的鄙夷以外,他依然被这些深深吸引;他生来便会对自己最厌恶的东西着迷。人性的愚昧对他来说有种令人作呕的扭曲魅力,他以揭露人性丑恶为病态的乐趣。他为之痴迷,为之不安;就像身体有一处酸痛,想碰却又不敢碰。他骨子里的现实主义让他把人性当成一堆垃圾,并不期望从中找到什么价值,只为向所有生灵展示,人类——不管其外表如何——究竟有多么可耻。
>> 对性格敏感的人来说,孤独感甚至会伴随终生。
>> 福楼拜去世后,杜坎出版了两本厚厚的回忆录,名为《文学回忆录》。在这套书里,杜坎写道:“作家分为两类:其中一类视文学为方法,另一类视文学为目的。我属于,且一直以来只属于前一类;除了热爱的权利以外,我从未对文学有过多要求;除了尽可能做到最好以外,我从未指望在文学上有过高造诣。”马克西姆·杜坎所属的那类作家,一直占据着绝大部分。他们是一群爱好文学的人,往往颇有天赋、品位、文化和技巧,却缺少创作的能力。年轻时,尚能写出不错的诗歌或平庸的小说,但不久后,就转而从事对他们来说更轻松的事业了:评论书籍,或成为文学杂志的编辑;给已逝作家的选集写序言,为显赫伟人作传记,或写些文学相关的文章等等;最后,就像杜坎一样,写一本自己的回忆录。他们在文学界的作用很大,因为文笔优雅,其作品通常顺畅好读。我们没有理由像福楼拜一样对杜坎嗤之以鼻。
>> 小说家必须生活在他的素材里。他不能等着经历找上门,只有亲自去寻找它。
>> 我们都喜欢大胆而荒唐的幻想,幻想自己腰缠万贯、魅力四射、功成名就,幻想自己是浪漫历险的主人公;但大多数人都足够清醒、足够胆怯、足够现实,以保证行为并不会因白日梦而扰乱。
>> 《包法利夫人》讲了一个悲惨的故事,却不能称为悲剧。这两者的区别在于,悲惨故事的情节出于偶然,而悲剧则是人物性格导致的必然结果。
>> 小说,即一系列事件的集合,以此来展示人物的言行举止,吸引读者的兴趣。小说并不是生活的拷贝。正如小说里的对话不能照搬日常对话,必须精炼一番,只表达核心意义,使之更简洁而精准;小说中的事实也要被扭曲修改,以达到作者的目的,保持读者的注意。无关紧要的事一概删去,重复的情节必须避免——但唯有天知道,生活里充满了重复;在现实生活中先后发生的独立事件,通常要被连在一起写。没有小说是完全可信的,而对那些常见的荒诞情节,读者也早已司空见惯。小说家不能把生活原原本本地落到纸上,他需要为读者描绘一幅画面;如果他是现实主义者,会尽力使这画栩栩如生;只要人们相信他,那他就成功了。
>> 文化并不像一套现成的衣服,穿在身上就好;它是一种培育人格的养分,好比人在长身体时吃的食物一样;文化不是点缀辞藻的修饰,更不是拿来炫耀的资本,它是一种得来不易的、丰富灵魂的方式。
>> 小说家并不会复制生活,他只为实现写作目的来编排生活。他根据自己的独特个性,把交付给他的情节进行处理,描绘出一幅幅连贯的图案。但不同态度、兴趣和个性的读者,看到的图案都不尽相同。
>> 通常情况下,小说能暴露时代的特点,不仅写法上能体现当时的潮流,还有它与社会思潮的契同、作者的道德观念和其同意或反对的偏见等。
>> 每个人都不止一面;人人体内有多个角色共存,彼此追随,神秘共生;小说作者的独特之处即他可以把自己的多种性格和角色具象化,可悲剧在于,如果一个人物的性格在作者本人身上并不存在的话,即使再不可或缺也无法栩栩如生。
>> 美丽并不是女人唯一的魅力,事实上,真正的大美人往往令人敬而远之:你爱慕她,却不会被她打动。
>> 我想不出还有谁能像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作为一个男人和一名作家,有着如此巨大的差异。也许这种差异存在于所有富有创造力的艺术家,但尤其要以作家为甚,因为他们的媒介是文字,因此行为与语言之间的差别更令人震惊。创造力是小孩或少年的正常属性,而一旦超出这个年龄范围,就只能以牺牲身为人的正常特征为代价,促使其旺盛发育;就像粪肥里的西瓜反而更甜,孕育在邪恶土壤里的创造才能更加精彩。陀思妥耶夫斯基惊人创造力的来源是他的恶,而非善,他因此成为世界上最卓越的小说家之一。
>> 男人满足性欲,自然得就像饿了要吃饭,他的性交对象可以是毫不对胃口的女人;而女人的性则不掺杂本能的欲望,如果不是出于爱,甚至不是出于感情,那性对女人来说不过是一项无趣的使命,迫于责任而为,或仅仅渴望承欢。
>> 人是不完美的动物。其行为的主要动机来源于自身利益,试图否认这一点是愚蠢的表现;而同样不能否认的,是人可以拥有高尚的无私精神。人类混合了善与恶、好与坏、自私与无私、畏首畏尾与无所畏惧,和诸多引诱他们左右摇摆的癖好与性情。人类的构成如此矛盾,而这些矛盾竟能共存共生,甚至彼此妥协实现和谐,真是让人不可思议。
>> 灵感是不确定的,更容易闪现在独立的段落中。构思一部小说,需要“esprit de suite”(行文的灵感),通过这种逻辑感,使素材有序排列,各个部分依次连接,情节真实可信,整个故事非常完整,不会留下尚未完成的部分。
>> 《战争与和平》绝对是所有小说里最伟大的一部。只有智商超群、奇思丰富,对世界有广阔见解,对人性有深入洞察的人才能完成这样的杰作。此前从没有小说可以涉猎如此之广,涵盖诸多重要的历史时期和大量的人物角色;我想之后可能也不会有了。伟大的小说或许还会出现,但绝没有一部能像《战争与和平》这样。生活千篇一律,国家的势力越来越凌驾于人的生存之上,教育逐渐走向趋同;随着阶级差异的消失和个人财富的减少,随着众生机会的平等(如果未来世界真的是这样),人却依然生而不同。
>> 工作本身并不值得赞扬。我们之所以工作,是为了享受片刻休闲。只有傻子才会因为不知道休息时该做什么而不停地工作。
>> 每个作家的创作,至少在某种程度上,都是其本能、欲望、幻想——随便你怎么称呼——的升华,出于某些原因它们一直受到压抑,但只要以文字的形式抒发出来,就能免于因强迫而用行动来释放。然而这并不能带来完全的满足。他总觉得缺了点什么。这正是为何文学家总是赞扬行动家,且对他们怀有羡慕的崇拜之情。
>> 小说家的任务不在于提出观点,而在于创造角色。观点就摆在那儿,好比人类和其生活的环境、遇到的事情一样,一切与之相关的事都可以为了艺术创作而拿来使用。
>> “人的幸福只能从内心找寻,来自于人类基本需求的满足;不幸并非源于贫困,而是富足;生命中没有什么是不能面对的。”
>> 显然,写出好的小说需要才智,却并不要求智力有多么高超,反而需要某些莫名其妙的才能;这些小说家都很聪明,但绝不是聪明绝顶之人。他们在处理一般性观点时表现出的天真朴实,足以令人震惊。他们接受那个时代对哲学的老生常谈,而往往运用在小说中,却很少能收到满意的效果。事实上,他们并不擅长提出观点,对观点的议论——如果他们真的在乎的话——大多是感情用事。他们毫无概念性思维,只对范例感兴趣,而非命题;有形的事物才是他们的兴趣所在。才智不是其强项,只好以其他更实用的天赋来弥补不足。他们的感受强烈,甚至剧烈;他们充满了想象、敏锐的观察和把自己代入为笔下人物的奇妙能力,乐其所乐,痛其所痛;最后,还要以具体而鲜明的形式把所见、所感、所想呈现出来。
>> 婚姻带来平静和安宁,是躲避外面世界狂风暴雨的理想港湾。婚姻是一场知觉的妥协。
>> 即使是现实主义者也并非简单地拷贝生活。他需要依照自己的目的进行安排。尽最大的努力避免不可能发生的情节,但如果其中有些非常必要而普遍,读者也能无异议地接受。现实主义小说虽更为巧妙、含蓄,但实际上并不比奇情小说更贴近生活。
>> 出于可靠的直觉,他们特意回避开时效短暂的话题,选择了人类长期关注的主题:上帝、爱恨、死亡、金钱、野心、嫉妒、骄傲和善恶;简单来说,这些是从最开始就被全人类所关注的激情和本能,正因如此,一代又一代的人才能从这些作品中汲取各自所需的养分。他们以与众不同的眼光观察、评价、描绘生活,因此,其作品风格独特,个性鲜明,对我们有着持续不断的吸引力。归根到底,作家呈现给我们的,还是他们自己。
>> 伟大的小说家需要具备诸多品质,不仅包括创造力,还有敏锐的观察、专注的眼光和能从经验中获益的能力,最重要的是要对人类天性保持兴趣,这些全部加起来,才能幸运地造就一位伟大的小说家。没有人知道小说家们是如何得到这些罕见天赋的。它们也许来自其独特的人格,而这些人格则大多是由不可预估的品质和万分邪恶的缺陷构成。
>> 鉴于小说这种体裁的限制和当时时代的社会压力,我们不该奇怪为何世界上最伟大的十部小说也是不完美的,相反,令人惊奇的是,它们的不完美之处竟然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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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文子 赞了这篇日记 2020-12-01 16:52: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