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块大理石砖
小家伙前一阵子出差去了,我想着我要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就会像口棺材一样,把天花板盯破了也没人和我说话。于是我干脆不做人,从床上滚到地下,躺在地板上,幻想自己是一块大理石地板砖。
这件事在还小的时候简直就是兴趣所在。
繁华花季,午后阳光普照小树林,我正挂在枇杷树上酣睡,面容布满光斑,毛毛虫在不远处散着步,它走一会儿就会停下来思考,接着继续上路。它在寻找一个变成蝴蝶的理由,我想每只蝴蝶都藏有一只肥虫此生最大的秘密。那样彻底的改头换面,在人类身上鲜有发生,所以人把蝴蝶当作美的成分,那些遥不可及的梦,被叫做蝴蝶。最大原因就是“狗改不了吃屎”,可毛毛虫可以。
这些昆虫在当年的我眼里,还是很常见的,乡野间尘土飞扬,我也只是尘土。我还不知道什么概念叫做“卫生”,后来依据自己理解,保卫生命就是卫生。
现在我醒了。世界在窗外,经过阳光烘烤,染上几分橘色。皮肤延着瓷砖延伸,我想象自己就是一块夏日里透着冷的地板,做好了被人踩的准备。
变成一块地板是一种五感发达的表现。成为地板需要前戏,前戏的时间有长有短,很大程度取决于所在环境。比如在自家卧室,就比客厅的地板容易让我入戏。因为卧室背靠树林,地面温度稳定且阴凉,在午后,我常常趴在卧室地板上睡着。
最令人怀念的地面在表姐家里。表姐家的二楼用宽大光滑的大理石砖包裹,在阴影下凉的通透,令我心生向往。几乎每次踏足二楼,我就想立刻躺下匐伏前进,让肌肤的最大面积与地板接触,摩擦——我渴望变成一块大理石,冷酷到底。
我就在这光与影间寻找成为大理石地板的感觉,这种感觉起初陌生,与我最多接触的普通瓷砖有很大区别。它身上那许多处不规则的纹路,要与之通感,需要伤疤或者皱纹。我眼角从小就有鱼尾纹,原因是家边上有片鱼塘,不开荷花的季节我就在水面上浮着,时间一长就和池子里的草鱼熟悉起来,后来池子里的鱼倒是全熟了,不是被清蒸就是红烧。
在那以后我的眼角就开始长鱼尾纹。
我小时候又爱玩白酒瓶口里的弹珠,就总要把瓶子敲碎,再把手伸进一堆碎玻璃渣子中找珠子。万一不小心割破了皮,瓶子里的白酒又没有倒干净,让这两件事遇到了,自然是疼的头皮发麻。可我取珠子时总是一声不吭,任凭血流成河,白骨森森我都憋着,回到家才开始哭。
这和平日里大多数情况是相反的。比如每次去医院打针或者拔牙,我总是还没开始疼就哭,我不打针,我不拔牙,等等喊个不停。真正疼的时候反而不哭,开始憋着,心想真他妈累,总算要搞定了。疼完嘿嘿一笑,说不疼,我超勇敢,麻烦汉堡薯条可乐各来一份,谢谢。
从小我就知道,人要不是为了人哭,就是哭给人看。
有了取珠子这个不良嗜好,我手上自然有许多不规则的口子,这些皱纹和伤疤,都说明我具备了冷酷的外貌条件。
再就是靠耳朵去听,大理石砖敲起来比普通瓷砖清脆,因为它的密度要比普通瓷砖来的高。这一点我对自己毫不怀疑。我从没怀疑过自己的脑子。
老师拿指节在我头上敲板栗,声音总是很清脆,这说明我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像去水果摊选西瓜一样),脑神经密度很高,老师敲打我,也是为了锻炼我独立思考的能力。每敲一下,就问一句,好好想想,错在哪了。
我要是无话可说,就要一直被敲,咚咚咚的帮助我思考。在老师的不懈努力下,我总能想起自己为什么错了。
当然再聪明的人也有回答不了的问题,不然人类早就不住在地球上了。这就导致有时候老师敲了半天,我也没支声,再敲一会儿,我反倒大哭起来(这是哭给人看的)。哭了反而使一切复杂的问题变得简单。简单的结论便是我脑子进水了,需要排水。总之是为了我好。
那些木纳的孩子几乎得不到这样的关照,我想他们的脑门敲打起来一定很沉闷,丝毫不悦耳。
看来我也具备了冷酷的头脑。
最后便是要看光泽,这一点我占了很大便宜,因为我是个小孩。我妈又很照顾我,总是往我身上,脸上抹东西,让我的皮肤总是泛着油光,似乎这样更能让七姑八姨觉得我是个好小孩。
这招在小时候很有效,大伙儿见到我总说我真乖真懂事,可后来上学要考试,我就原形毕露了。大伙儿见到我就劝,好好读书,别让你妈瞎操心。但我觉得没道理,我和我妈相处的大部分时间里她都挺开心的(除了考试的时候),于是那些话我都没听。
冷酷的人就是要这样懂得拒绝,将大多数人和事抵挡在外面。只留下一些力透板砖的温度,被允许暖进去。
一切准备就绪,我把脸埋进阴影,把裸露的肌肤紧贴在大理石瓷砖上。不久便睡意朦胧。成为大理石的契机是有阵微风轻扫过全身,这阵风像极了当年我浮在池子上,从祖坟墓地吹过来的风。刹那间,我荡漾着,成为一片荷叶。
这会儿我被掠过的风拎着,像是晾在衣绳上的床单,随着季候的节奏呼吸。
年年月月,端庄方正,作为一块大理石砖,我冷酷到底。偶尔有不穿鞋的赤脚走过,有大有小,在一块大理石砖块上,留下些温暖的痕迹,水汽。
人的离开十分迅速,连同温度。那年有双特别炙热的脚掌在我的身上站立了许久许久,我们的体温愈发一致,我几乎就要叫出声来,叫它赶快滚开,这倒不是因为它有脚气,而是因为它站立的时间太长,令我丢掉了作为大理石的温度。
原本我将冷酷比作大理石的全部价值,直到那双脚丫子的出现,我不清楚这是否算是意外,又或者是有意为之,它立在我身上的时间太久。我没忍住,裂开了一道不长不短的口子,这让我看起来与四周的大理石砖格格不入。
我们都是冷酷的大理石砖,从被安置在这里直至今日,彼此从未有过任何交流。但今天它们却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我,似乎在对我述说别离的话语。原来地板也会日久生情。
想来不久之后,就会有一块的新的大理石瓷砖到来,将我替换。我毫无怨言,毕竟身上那道不长不短的裂痕,是我不再冷酷的铁证。我犯了大理石砖最不该犯下的罪。
后来,一张书桌来了,将我盖在身下,我明白我应该是不用走了。
只是被温暖过的大理石砖有了心跳,便感到有些寂寞。有心跳的东西总有寂寞的时候,直到被埋进土里,没有了心跳,人就不再会觉得寂寞了。只会记得,那双赤脚,踩在身上的感觉是有多好。
我是个人的时候不愿意被任何人踩,但我却认识许多人相当乐意做这件事。无论是在生活里,还是在性生活里,这样的人一抓就是一大把。我想他们绝对不是有病,只是真心觉得当一块大理石砖比做人有趣。
阳光不知不觉扫过了我的全身,匐伏在这午后光阴,我结束了作为大理石的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