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译][長野まゆみ]白昼堂々(凜一シリーズ)PART.5(完)
自译,渣翻,勿转,如有错误敬请指正
一九七七年 盛夏
暑假过半,久未露面的省子造访了凛一家。宗家上午在练习,然后把一众弟子带到一绀亭用午饭。吵吵闹闹的一群人离开后,凛一得以独自享受片刻安宁。
“你看起来很闲啊。正好。”
带着画簿的省子,拿出路上买的橘子蛋奶酥,催着他要饮料。凛一泡好冷红茶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打开包装往嘴里送。
“巧克力化掉就可惜了呀。”
“你没吃午饭吗?”
“我在节食。最近总觉得有点胖了。”
“我觉得点心才是问题所在。”
替考之后,省子就以一头短发上学。将不规则的刘海拨到一边,仿佛没梳理的发型很适合她。省子穿着杨柳图案的印度花布衣服和牛仔裤。喜欢素色和天然材质的省子,会中意花布或者花朵图案,还真是变了。
这座房子里大多是日式房间,但两人所在的客厅则是西式的。隔断不是门扇,而是拉门。夏天时换成门帘,从北面吹来的凉风穿堂而过。宽宽的屋檐投下凉爽的阴影,即使不开冷气也能舒爽度日。
凛一先前正在插花,省子来了,他便停了下来。只是把庭院里开放的日本百合插起来,并不费事。带有斑点的叶子在微风中轻摆,带来了一丝凉意。
“你还是那么瘦啊。个子长高了,好像更纤细了。”
省子打开画簿,开始给坐在对面椅子上的凛一画素描。这是在兑现为答谢而给她当模特的承诺。也不问凛一是不是方便。
“稍微动一下也不要紧,但尽量还是不动的好。说话没关系。”
“是作业吗?”
“这个是我自己要画的。每隔十五分钟可以换个姿势。”
过了一会儿,正热情挥舞炭笔的省子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来。
“呐,只要上半身就好,把衣服脱掉吧。这样画的话,看不清肩和手的样子。”
凛一看穿了表姐的本意,一边解开衬衣扣子一边反问。
“反正都要脱,要不全脱了吧?”
“你这家伙,怎么能坦然地说出那种话啊?”
凛一直视着她,不见丝毫慌乱。
“省子姐不也很坦然吗?”
“当然啦。在学校里还没有画过裸体像呢。虽然有人画过自画像,但很无趣呢。要画自己的话,等得了精神病再说吧。预备校的模特也基本上都是穿着衣服的。就算有也是裸女。虽然大家都说男的比较好,但包括我在内,大都没画过。模特绝大多数都是女的。从年轻人到中年,瘦的胖的都有。从这一点来看,对男生来说比较好呢。因为对他们来说,对象是女模特,不管打扮成什么样,不都是异性吗?不必自我否定就能直接面对她们的身体。要画的话,比起年轻女性,丰满的中年还比较好。所谓人体就是这么回事哟,就是肌肉而已。越是有才华的人越是这么说。对我来说,画洋装的褶皱好无聊。但是画裸女也很痛苦。不管好不好,都会反过来想到自己。……啊啊,太蠢了。明明只是想画人体而已。”
“省子姐也是满口大道理呢。平时还老是说我。”
“我也知道我是只会嘴上说说的女人啦。倒是你,明知道我是虚张声势,先前才故意那样说的吧?”
“我对眼睛看见的东西只信一半。要触碰到才会放心。比起看人的脸,我更喜欢听人说话的声音。画画的事我不太懂,但你试过去触摸模特吗?”
“那样的话,愿意当模特的人会少一半哟。不过老师倒是让我们试着在自己身上确认骨骼和肌肉的构造。但是,最不好画的地方偏偏够不到。而且,不是运动选手的话,肌肉也没有灵活到能够随意用手指探索身体的地步。”
“……如果是冰川学长就行了吧。比我好多了。”
“干嘛扯到他那儿去啊?”
“你不准备跟他和好吗?”
“我可不想被你说。”
说完省子便闭上嘴继续画,但画得并不顺利。炭笔在画簿上摩擦的声音时断时续,不久,她停下笔抬起头。
“我有件事情想问凛。”
“什么事?”
“我知道,对你来说第一个男人不是享介。……大概是千寻舅舅吧。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这种隐私问题,我非回答不可吗?”
虽然面不改色,但凛一表现出了明显的反感。
“抱歉,我的问法不对。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会对同性抱有好感呢?我从去年开始就一直很讨厌自己。不知道因为自己是女人,还是因为讨厌女人。是什么理由都无所谓。想要剪头发也是这个原因。但是什么也没有改变,反而更讨厌了。所以那时候起就常常跟享介乱发脾气。小学的时候,享介又懒又没耐性,动不动就动手,跟小启正相反。可我总是依赖他,对他撒娇。但上中学后他就变了。我想是因为小启的死吧。虽然还是像以前一样冲动易怒,但不再是因自己任性而生气。然后上了高中,个子长得都快认不出来了。小学的时候比我还矮呢。……太狡猾了,为什么甩开我一个人前进了啊。感觉幼稚的自己被他抛在了身后。就连和年纪小的凛一比,也落后一截。”
“那种事,自己不想开的话是解决不了。”
“我好像就是这样。……我回去了。为这种无聊的事占用你的时间,抱歉啦。”
省子匆忙合上画簿,抱着工具,准备离开客厅。凛一拦住了她。
“省子姐、……不摸摸看吗?”
“干嘛这么问?”
“你应该是有这个打算才来的。”
凛一肯定地说,省子轻轻点了点头。
“……是啊,就像凛说的那样。我是打算画裸体才过来的,本来应该是很坦然的。对象是你的话,我也比较好开口,而且还能顺带摸一下凛的身体。然而并不是这样。”
被拦住去路的省子,好不容易才能够看着凛一的眼睛说话。去年凛一的视线还和省子在同一高度,现在已经要俯视她了。省子拼命注视的眼睛,映着天窗照进来的光亮,带着明亮的褐色。
“没有人是不带欲望去画的。”
“别说得好像很了解似的。……拜托让我走吧,我想回去了。”
她故作强硬地说。凛一让到一旁,掀开门帘,让省子过去。
她立刻穿过走廊离开,只留下匆忙的脚步声。追到玄关的凛一,正好撞上刚回来的祖母。感受到责备的视线,他才想起自己没穿衬衣。
“凛一,我知道天气热,但是省子来的时候请不要那副样子。”
“非常抱歉,下次我会注意的。”
本想去追省子的凛一,正要穿鞋的时候又被祖母叫住了。
“不准那个样子到外面去。快把衬衣穿上。”
“我有事忘记跟省子姐说了,我只是去追她而已。”
“省子已经坐千寻的车走了。”
“……哥哥、回来了吗?”
“嗯。在一绀亭偶然碰到他,说是要到下连雀,就顺便送我过来。他在门口载上省子回去了。”
只能说偏偏碰上了最糟糕的人。凛一只好祈祷思绪混乱的省子不要被千寻的三寸不烂之舌绕进去。他只会开出速效处方。
“唔,然后你就一口气冲出门来了啊。”
“凛一变得这么伶牙俐齿,都是千寻舅舅的缘故。明明不久之前还是个爱学习的好孩子,真是近墨者黑。”
“其实不黑啦。遇上什么事都不为所动,只是迟钝而已。”
“他那么机灵,哪里迟钝了?千寻舅舅这样信口胡说最讨厌了。”
路上不知为什么开始拥堵,车子迟迟没有前进。进退不得,只有信号灯变了一次又一次。省子从凛一那里跑掉时的劲头仍然没法缓解。她知道这样面对千寻很危险,但却无法停止。
“但是,为什么会拜托凛一呢?瘦巴巴的,画起来也没意思吧?骨架倒是很清晰就是了。非要画的话,找冰川君不是更好吗?如果是他的话,连我也想画画看呢。”
“没节操。不光是凛一,你还想对享介出手吗?”
“不会出手的。冰川君是正常人啦。”
“凛一不正常吗?”
“哎,那要看省子理解的正常是什么意思啦。”
“和男人接吻也无动于衷的话,我觉得不算正常。请不要误会,我并没有说这样好不好。那只是当事人之间的问题。”
“……诶,省子知道凛一和男人接吻的事啊。”
“知道哦。”
“对方是谁?”
“不要装傻啦。你是知道才把那两个人叫到京都去的吧?你如果认为享介是正常人,就不该那样安排。”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在我叫他们到京都去以前,就已经是可以接吻的关系了啊。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我也真是笨蛋啊。”
“……什么关系我是不知道啦。起初是因为享介搞错对象了。后来怎样就不知道了。”
“把谁和谁搞错?”
“凛一和我啦。这样更糟糕对吧?我们俩又没有那么像。”
“唔,原来一开始是这样认识的啊。”
千寻无视省子的气愤,笑着说。
“这可不是什么可以一笑了之的事。凛一应该不会隐藏自己的感情。我想他多少会有点暗示。然后,享介也不会拒绝,像普通朋友那样和他来往。”
“嗯,大概吧。因为凛一看起来人畜无害嘛。”
“……先前我已经对此深有体会了。凛啊,无所畏惧地行动,是因为不穿铠甲也没关系。我本来是想让他裸体才去的,却只是明白了自己无法在他面前袒露身体。好讨厌。……要怎样才能如此坦然呢?千寻舅舅能解释清楚吧?”
“谁知道呢?”
拥堵终于缓解,沿这条路一直往前,很快就到省子家了。左侧靠近都立公园西侧,起伏的绿地连绵成片。这一带被人们称为西园。千寻错往左拐,省子也没有制止。透过树丛洒下的午后阳光歪歪扭扭地缓缓流淌在挡风玻璃上。千寻将车停在树荫下,四周传来一阵喧闹。
“……听说千寻舅舅都是喝醉以后才和女人做呢。那其实是因为讨厌女人吧?凛的话,清醒的时候也可以吗?你抱过他吧?”
“你还真是问得一点也不客气呢。”
“对千寻舅舅用不着客气。”
“现在也很清醒,要试试看吗?”
省子沉默不语,千寻靠近也不为所动,当他的唇快要触碰到时,她才终于用手挡开。
“……果然,跟千寻舅舅还是不行。”
“我猜也是。不过,话先说在前头,中途变卦可不好哦,对方也是有自尊的。”
“抱歉。”
“被质疑人性,可不能这么简单就算了。……那谁可以呢?跟我不行倒没关系,但我想知道,跟谁可以?”
被千寻这么问,省子才第一次意识到。那是个连她自己也没想到的人。
“是冰川吧?”
“……不是。”
“那,是谁?”
“……凛。”
连千寻都露出愕然的表情。
“那可越来越麻烦了啊。”
“我也正烦着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省子大声说着,下车向西园的树荫跑去。她下了斜坡,很快就不见了人影。千寻追了几步,又改变了主意,回到车上。他的车刚回到下连雀,就碰见了凛一。
“来啦?正好。我正想给你打电话。”
“你绕到哪去了?我走路过来还比你先到。……省子姐不是和你在一起吗?”
“你去找她吧。”
“……去哪找?”
“不晓得,西园的什么地方吧。”
“那怎么找得到?”
“发挥直觉吧!快去!”
他粗鲁地驱赶,凛一一边吐露不满一边向西园走去。说是让他找,可球场和泳池一带,起伏的绿地连绵数公里。西斜的太阳拉长了树影,相互交叉投下更深的阴影。闭园时间已过,泳池周围人影稀少,只有急着回家的自行车偶尔经过。
仅十米长的藤架,也兼做休息处。凛一在那里发现了省子。绿叶繁茂的藤蔓从树梢肆意垂下。成熟的豆荚随处可见,架下有涂成白色的水泥长凳。省子一动不动,就那么坐在那里。凛一撩开低垂的藤蔓,走过去在省子旁边坐下。
他看了看泳池的木造更衣室,破风上安装的钟显示已经六点过。拉得比屋檐还长的影子,随着树木间洒下的阳光慢慢移动。西面的白色墙壁,被阳光染成了红褐色。
“不回家吗?”
“你来干什么?”
“千寻哥让我来找你。”
“我可没拜托他来找我。又不是凛一,不会在本地迷路的。”
“那我就回去了。看见省子姐和平时一样我就放心了。刚才,总觉得你有点奇怪。”
“……现在才奇怪哦。”
凛一正要起身,省子一把将他的手拽过来,顺势吻了上去。凛一困惑地接受了。第二次,则是他吻住了省子的唇。
一只没拴绳的狗跑过来,停在他们脚边。两人这才像吓了一跳似的面对面,互相凝视着彼此相似的黑褐色眼睛。狗四处嗅了嗅,心满意足地向远处暮色中的主人跑去。
“我对你其实并没有什么想法。”
“我知道。”
“做这种事,你也都一脸淡定呢。……说起来,我从来没见凛哭过。真是意外,你是冷血动物吗?”
“宗家和父亲都不喜欢爱哭的孩子。倒是千寻哥,总是叫我哭。但是,这对我并没有什么好处。没有比哭泣却得不到任何人怜悯更空虚的了。所以我不哭了。”
八月的夕阳落山比意想要早,过了六点半天色就全暗了。两人从长凳上起身,各自走上通往大路的小径。
“我……要不要去见见享介呢?”
分别时,省子说了这么一句就回去了。凛一尚未做好他们重归于好的心理准备,心情复杂地望着省子的背影。
一九七七年 初秋
暑假开始没多久就持续着与盛夏相差无几的高温,凛一身体状况不佳,尚未恢复上学的状态。
正式入秋前一段时间,凛一和往年一样身体变得虚弱。虽然不至于卧床,但持续着类似感冒初期症状的反复低烧和头晕,心情也不好。加上台风带来的高温和湿气,情况则更加严重。
前天的比赛中,冰川所在的东和二高在秋季联赛首战告捷,晋级第二轮。不习惯频繁打电话的凛一,第二学期开始后还没有和冰川联系过。
告诉他比赛结果的是省子。她在电话里说,她去观战,然后和冰川碰了面。凛一以身体不适为由,草草说完便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当然,影响他身体的,是心理因素而已。
这个季节,祖母正为秋季花道展而忙碌,家里常有各地的分部前来拜访。凛一尽量不请人帮忙,独自看家。身边的事自己解决,不用顾虑别人比较好。祖母也挂念着他的感冒症状,临走时还叮嘱他到常去的医院看看。凛一很为自己的孱弱而难为情,不到真正严重的时候不想去麻烦医生。
生病时的饮食,他自幼就有经验。煮点青菜粥,再打个蛋。为了补充营养,还会再加点松子和小鱼干。天下着雨,气温骤降,温差也在加剧。
晚上祖母从名古屋的住处打来电话,凛一还说自己挺好的,第二天一早便起不来了。偏偏又恰逢周日,佣人也不会过来。
这天没有练习,凛一不仅接不了电话,听见玄关有人也没法起身。
“省子说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没人接,幸好我过来了。要是放着不管的话可就糟了。他有自然气胸,容易引发呼吸困难。最近一下子长高了不少,不注意可不行啊。停止生长之后,还是做手术吧。成人之后再做比较好。母亲也是,明明那么在乎孙子,就因为自己身体康健,一不小心就大意了。”
听见姑妈声音的时候,凛一已经在医院的病房里了。和她说话的是姑父。敲打着窗户的雨声,让凛一心情沮丧。风声呜咽,天色与往日大不相同。
“……天气真糟糕啊。”
听见凛一嘶哑的声音,姑妈和姑父一起回过头来。
“你醒了啊?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
“嗯,让你们担心了。我想要注意的,但可能是气温骤降着凉了。”
“这段时间很冷呢,雨也很大。天气预报说是有台风,今晚到明天,天气还会变得更糟呢。”
“现在,几点了?”
病房里拉着窗帘开着灯,看不出是早是晚。
“马上就要下午六点了。”
“那我一个人也没关系的,姑妈姑父就请回吧。台风就要来了,还是在家呆着比较安全。……我也想确认下家里有没有关好门窗。”
“放心吧。今天过来之前,我们已经去御殿山那边看过了。凛一不用操心,好好睡一觉吧。我和老公也会留一个人在这里。母亲也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看着凛一,不要让你回家。在大后天回家之前,就好好在医院住着吧。”
“就像得了重病似的。”
“是啊,所以我们会好好看着你的。”
姑妈像个天生的乐天派似的笑着说。
“不过,这家医院是全面陪护,你们还是趁雨下大之前回家吧。省子姐一个人也会不安吧。”
“凛一不要什么事都操心啦。……对了,刚才省子打电话说今天的比赛赢了,叫我们告诉凛一。是享介君的比赛吧?我还不知道凛一也认识他。这么大的雨还要比赛,真顽强啊。”
虽然知道姑妈没有别的意思,但顽强这个词,在求而不得的凛一听来却很刺耳。在这种天气,又是周日、节日的严峻条件下,冰川还能赢得比赛,凛一对他的强韧体力感到怨恨。
凛一强烈恳求,姑妈才和姑父一起离开了。在祖父那一代起就一直在这家医院就诊,凛一每次住院都在固定的单人病房。除了消毒水的气味以外,他早已经习惯了。
台风如期而至,雨势越来越强,医院的木造建筑积了水,时不时咯吱作响。流过沟槽的水,整晚响个不停。凛一一夜不得安眠,直到天明,五点左右便戴上耳机听收音机。中间频繁播送着气象信息。
中午过后姑妈来了,照顾了凛一半小时左右。她感叹着在酷暑中早早盛开的金木樨被雨尽数打落,一副惋惜的样子。凛一家的庭院里也开着芙蓉和木槿,但担心也无济于事。他小睡了会儿,傍晚时来了位意料之外的访客。那时候台风势头已经减弱,但大雨依然瓢泼般下个不停。
“听说你住院了,我来看看怎么样了。”
冰川浑身湿透地走进来,发着牢骚说,打伞也一点用都没有。凛一从边桌上取来新的毛巾递给他,冰川不要,两人无意义地争执了一会儿,冰川才接过了折好的毛巾,为空手来探病而道歉。倒是凛一很不好意思。
“……特地冒雨过来,已经足够了。不过是感冒而已,让你费心了。因为祖母不在家,没人照顾,才叫我住院的。身体这么虚弱,真是没办法啊。我可不想像父亲那样三十几岁就死了……可是、”
“那当然了。……别说那种无聊的话。”
冰川坐在椅子上,严厉地看着凛一。
“……听说今天比赛赢了。是省子姐告诉我的。你们和好了吗?”
冰川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似的点了头。问话的凛一也陷入了沉默。这沉默让冰川意外。那僵硬的表情,像是在等待凛一发泄不满或责难。在没人说话的病房里,打破宁静的只有雨声。楼下的诊疗室时不时传来脚步声。先打破这让人窒息的局面的,是耐不住性子的冰川。
“说点什么啊。”
凛一喜欢冰川有点生气时那种粗鲁的语气。
“吃醋也没关系吗?跟爱嫉妒的人扯上关系是很麻烦的。……那样会很困扰吧?”
凛一语气轻松,冰川的表情也缓和下来。
“不要一脸淡定地说这种话,让人怎么回答啊?”
“不回答也没关系。”
“那就不要问啊。”
“所以我才不说话。”
冰川先笑了起来,这个话题就此打住。
“比赛怎么样?下雨也照常进行吗?”
“嗯,球场情况很糟,很费劲就是了。下次的对手是一领学园哦,就在下周日。今年秋天一领有很多新人成长起来了,实力很强。”
“不能去加油,好遗憾啊。周日要练习,不能外出。”
“给哪边加油?”
“当然是东和二高了。在体育方面,我可没有那么热爱学校。”
“昨天的比赛,小椋先生也来看了。突然出现,吓了我一跳。”
“……千寻哥吗?”
“不是,是晓方学长。在京都的时候,只是回来时在车站见过,算得上是初次见面。他说到镰仓老家有事,就顺便过来了。还给我带来了关西地区的高中资料。不过要是没能晋级关东大会,也派不上用场就是了。”
“原来是晓方哥,太好了。他是个好人。大概是到镰仓的万瑞院参加茶会吧。他还是小椋家的小师傅。……该不会,正午也一起去了吧?”
“去了啊。”
“对感兴趣的人,他就会死缠烂打。”
“怎么说得这么难听啊。”
“因为正午的性格就是这么恶劣。”
“他很喜欢你啊,还找你来着。”
“幸好我没在。……冰川学长一定觉得我的亲戚都很奇怪吧?不过我刚刚也说了,晓方哥没问题,人也好头脑也好。接受他提供的资料也好,拜托他辅导学习也好,尽请随意吧。但是正午就算了。那家伙是个人精,一定要小心。”
“一说到他,口气就变得孩子气了啊。”
“因为年龄相近,很多方面也很相似,所以更加让人不爽。……虽然明知如此,但从以前开始,我们一见面就会很快吵起来。”
雨势减弱了许多。虽然大雨时断时续,但台风已经渐渐远去。
“冰川学长打算考京都的大学吗?”
“有那个打算。我谢绝了本校的推荐。”
“冰川学长在京都生活过,所以不会水土不服吧。……就连那个千寻哥,听说当初刚进大学的时候,都神经衰弱了。虽然那倒不是京都本身的问题,而是因为离开了东京的关系。更正确地说,是因为远离了父亲身边的缘故。听说两人之间因为愚不可及的事而争吵,然后他就突然选了京都的大学。不过,他还是挺有志气的,从没说过想回来,实际上也的确没有回过家。他回来,是父亲病倒的时候。他急急忙忙赶到的时候,父亲已经昏迷,就那么去世了。对千寻哥来说,非常后悔没跟父亲和解就阴阳相隔了。他没跟我说过他们为什么争吵。所以,我也有些事没告诉他。说到这个……”
凛一突然咳嗽起来,打住了话头,为了调整气息而做了几次深呼吸。
“你先安静下吧。”
冰川担心地说。凛一回答,不舒服的话我会停下的,然后继续说道。
“父亲曾经瞒着千寻哥去京都。我也一起去了,但不知道他打算干什么。后来才知道,他是要去找千寻哥。他在K大上学,从银阁到若王子桥不是有条小路吗,他就住在那里和白川大街之间。也就是现在晓方哥住的地方。……但是,父亲牵着我的手,没有进去,只是在街上走着。平时话很少的父亲,罕见地说个不停,可能正因为如此,我反而一句也不记得了。只有他温柔的声音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那时候是五月,却热得像盛夏,孱弱的我,想必成了父亲的累赘,一直在树荫下休息。待的时间最长的,是一个僻静的神社。穿过架在水渠上的小桥,就看见参道尽头的石阶和鸟居,旁边立着奇怪的猴子和鸟的雕像。正殿后面的斜坡上长着茂盛的羊齿,满是青草的味道,人迹罕至。我枕着父亲的膝盖小睡了一会儿。他时不时说上三言两语。那样安闲的时光后来再也没有了。但是,我好希望能回到那时候,我也知道这很孩子气。……那年秋天父亲去世了,后来我就一直这样,总是想起那一天的事。”
雨声突然安静下来。冰川既没有对凛一的话轻易表示赞同,也没有表达感想。凛一从中看到了冰川的真诚。那是看清了自己极限之后的沉默。冰川看了眼表,为待得太久而致歉,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多保重。”
离开时,冰川轻轻用手背碰了碰凛一盖着被子的胸口说,然后就那样走出了安静的病房。让凛一情绪起伏的是,冰川应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他总是这样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远去的脚步声还响在耳旁,凛一拼命抑制住想要追上去的冲动。
一九七七年 晚秋
十月最后一个周日的晚上,凛一接到省子的电话,迎头就是一阵强烈抗议。她质问凛一为什么没说冰川志愿的事,她不知道冰川拒绝了东和大学的推荐。
“凛是什么时候听说的?”
“上个月住院的时候。”
“……诶,享介去探病了吗?”
凛一到这时候都一直以为住院的事是省子告诉冰川的。但听她刚刚的口气才知道不是。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一来情况变得更糟,省子的声音明显变得带刺。
“我就觉得奇怪。上个月去看享介比赛的时候,看见了晓方哥和正午君。因为和他们不怎么亲近,就没去打招呼,是把享介叫到京都去的时候就埋下的伏笔吧。是你和千寻舅舅联合起来挑唆的吧?”
“……那是冰川学长自己的选择。”
“他说过下周日要去京都看明伦馆大学和K大的比赛,反正也会带你去吧?现在再问你怎么想也没用了,凛真是让人意外呢。”
凛当然不知道这件事。东和二高苦战一番赢了一领学园晋级后,每周日都连续作战,冰川在训练和预备校之间奔忙,凛一便没有和他联系。如果没事,凛一就不会打电话。冰川很忙的话,即使很久不联系他也不介意。但省子的指责让他很意外。
“省子姐想多了。我没有去京都的打算。”
“不用隐瞒了。你们俩一起在千寻舅舅家住我也不会奇怪,正大光明地去就好了。在这一点上,同性还真是方便呢。”
“都说了是省子姐误会了。去京都的事,我刚才也是第一次听说。首先,冰川学长要参加比赛,应该不会轻易去京都的。”
“你不知道吗?今天的比赛输了。对手是神奈川的强队,内藤中途又因伤退场,完全陷入了困境。换上二年级的队员后,对他们的抢断完全无力招架。毕竟连内藤都不算强壮呢。即使如此,也还是知道尽量传球给享介。下半场,享介一直被频繁擒杀,我觉得就算输球也没关系,只希望他别受伤,平安结束比赛就好。”
“这样的话,就没有比赛了是吧?”
“他说以后就要多去上预备校了。然后我才知道他不准备接受推荐。昨天比赛的时候我还遇到正午君了哦。他看见我,规规矩矩地来打招呼。那孩子又有礼貌头脑又好,也不会装模作样。不像你爱耍小聪明。他不会抓人话柄,也不会使小性子,是个招人喜欢的孩子。真不敢相信他是千寻舅舅的侄子。享介考试啦、下周去京都啦什么的,都是他告诉我的。”
正午在家教严格的家庭里长大,从小就很有礼貌。凛一也知道他很懂得审时度势。问题在于故意不讲礼貌的时候。特别是面对凛一的时候,全是后者。有时候他惹来麻烦还很高兴,没法置之不理。凛一的忍耐也差不多到极限了。
正午显然是故意告诉省子冰川志愿的事。正因为知道他这么做的理由,凛一才格外生气。
结束和省子的通话,凛一联系千寻确认真相。如果冰川真的要去京都,应该和千寻有不小的关系。
“你也可以来啊。反正校庆就相当于放假嘛。”
千寻毫不客气地欣然邀约。原本凛一只想知道事实,但心里又禁不住想要答应。只是,想到会让省子反感,他又感到心情沉重。千寻看穿了凛一的犹豫,透露了决定性的消息。
“正午也要来。大哥受邀来参加茶会,说是机会难得,就让正午也一起来。晓方说正午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这次就让他先习惯一下。那家伙不管是面对一群老资格还是大排场都不会怯场,但在父亲眼里还是个小孩子。……怎样?听了这个,没法淡定了吧?事到如今,就不要嫌什么麻烦了哟。”
凛一的京都之行就这么定下来了。有千寻帮腔,祖母爽快地答应了。周四是临时的练习日,周五必须要去学校,出发便定在了周六。因为顾虑省子而没和冰川联系,后来却让凛一陷入了意想不到的窘境。
中午时分凛一抵达京都后,便径直坐上车去了千寻家。昨晚的雨让周围弥漫着让人窒息的湿气。即使不是这样,连绵秋雨后的阳光也让人泄气。凛一好不容易到了,出来迎接他的却不是千寻,而是正午。
“千寻叔叔不在,他去深见小姐家有事。”
他睡眼惺忪地说。看来对他而言,微弱的阳光正适合小睡。这也是健康的证明。他刚才似乎就睡在缘廊上,那里散落着点心的包装和坐垫。
“你不去茶会吗?”
凛一将包和外套放在里面的房间,回到缘廊问正午。表弟已经像先前一样躺了下去。那上好质地的杉绫裤子想必是姑妈挑选的,但他却丝毫不在意面料会磨损或起皱。
“上午就结束啦。父亲被老熟人请去做客,本来也叫了我的,但按照京都的规矩这种时候应该婉拒吧。所以我说‘请不用客气’,然后就回来了。虽然父亲他们都认识,但我是第一次见。”
听他口气好像什么都懂似的。
“茶会怎么样?正午也点茶了吗?”
“没什么怎么样啦。不知道哪里的大婶,背挺得笔直,跟我打招呼。没说什么‘做得好喂’,但肯定不止吧。她是不是小瞧我了啊。为了讨人喜欢,我故意慢吞吞的,因为那样看起来比较可爱嘛。……‘好喂’这说法好奇怪,是怎么来的啊?”
“从‘好味’变过来的。”
“诶,你怎么连那种事都知道?”
“字典上有。被夸了却不坦率表示高兴,正午的性格也很差劲啊。……不要掉在榻榻米上。千寻最讨厌那样了。”
“其实已经掉了。不要发那么大火啦。”
他指着蓝染坐垫说。凛一凑过去仔细看,见还是湿的,皱起了眉。
“真是的,掉在上面的时候就该擦一擦啊。”
凛一拿了抹布过来擦,正午一直盯着他看。
“没事的话就去泡杯茶来。”
他仍然一脸意味深长的表情呆着不动。凛一露出生气的样子。
“有事就快说。”
“……那个啊,我不想让凛哥失望才没说的。冰川学长这次不来了。不是有人受伤了吗,他要探病啦、召开会议把队长副队长的位子交接给学弟啦什么的,忙不过来。因为千寻叔叔不在,前不久他跟晓方哥联系的。”
“正午也很遗憾吧?”
“为什么啊?其实我觉得冰川学长不来比较好。……只要凛哥在。”
“不要满口胡说。”
擦完榻榻米正要起身的凛,被正午抓住了手腕。
“我是说真的啦。”
正午的声调突然变了,抓住凛一的肩。身后拉门半敞,反射着微弱的阳光。凛一稍微挪动了身子,但很快就碰到了拉门,被挡住了退路。
“……不要逃。表哥自己不也对冰川学长说了任性的话吗?他也宽容你了吧。既然这样,如果不回应我的期待,就太狡猾了。亲一下应该是可以的吧。比起表哥对冰川学长做的事,我这点要求一点也不过分。……对吧?”
这个表弟虽然偶尔也会用随便的语气说亲一下什么的,但不知他有几分认真。
凛一如他所愿将唇贴了上去,感觉他浑身紧张。他起了些坏心眼,阻止了略微后退的正午,故意拉长了这个吻。
这处缘廊正对庭院,玻璃窗也是清楚透明,但他毫不在意,更没有料到冰川会从庭院过来。他没有经过玄关,径直穿过木门走进了庭院。
凛一看见他,慌忙推开正午,无疑被撞见了不想被看见的一幕。冰川一言不发,但显然已经明白了。晓方从他后面现身,毫不在意地打开缘廊的玻璃窗。
“正午,凛一,发什么呆?干嘛不开门?冰川君很困扰吧。打算让客人在院子里待到什么时候?真不机灵。千寻不在吗?”
“……说是在深见小姐家。”
正午答道。面对凛一的视线,他回以若无其事的眼神。凛一明白了,他早就知道冰川会在这时候来访。但也不能只怪正午。第一,对冰川来说,这件事无疑不足以成为他疏远凛一的原因。凛一没有去看冰川,向玄关跑去,不理会晓方的喊声,就那样飞奔出去。
外出回来的千寻,正要左转向自家所在的死胡同,就看见冰川骑着自行车从里面出来。发现车子的冰川停了下来,为擅自借了自行车而道歉。
“这倒没关系啦,到底怎么了?……刚刚还看见凛一在那边上了一辆空车。叫他好像也没听见。不知道他要去哪,不过那家伙在自家附近也会迷路,没想到在这种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会一个人出去。……怎么,你们吵架了吗?”
冰川表情僵硬地点头,千寻明白了似的看着他。
“要我帮忙吗?看你那样子,还是不要问理由比较好吧。知道他会去哪吗?”
“……大概。”
“那就上来吧。开车比较快。自行车放那就行了。反正这种路上也不会有人来的。”
“那就拜托了。他如果坐车的话,自行车肯定是追不上的。”
千寻打开车门等着,冰川把自行车靠在小巷的墙根下便上了车。
“去哪里?”
“冈崎方向。请让我在文殊堂附近下车。……那之后,我想一个人去。”
他用固执的表情说。千寻盯着冰川看了一会儿,发动车子,笑了起来。
“决定了的话,就随你去吧。我就不多管闲事了。”
午后的太阳逐渐西斜,向东行驶的车辆前方,浅灰色的云层堆积。秋日天色多变,乌云渐渐靠近。
“好像很执着嘛。”
等待信号灯的时候,沉默了一会儿的千寻又开了口。
“你这样好吗?要是以后和凛一纠缠不清,还是现在置之不理对双方都好。凛一的想法,你也不是不知道吧?我这么说你可能会误解,但对凛一来说,面对你已经是非常克制了。因为他知道你和他不是一类人。而且,你无法回应他的期望也是事实。这样的话,还是早做决定比较好。”
“但是,在我看来,以这种理由拒绝他,无法说服我自己。如果的确厌恶自然不用说,但是并没有。的确,如果他说想要我抱他,我现在还是抗拒。但那是因为顾虑我的,或者说,是顾虑世俗的看法而犹豫。”
“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恋爱对象仅限异性,这种思想根深蒂固。这是为了威慑同性恋吧。不知道是大脑的作用还是荷尔蒙分泌量的原因,这种震慑偶尔也对有些人不起作用。我和凛一就是那一类人吧。”
“是身体机能的原因吗?不是因为心理……”
“是身体构造的问题啦。不应该那么依赖精神。世上所谓的精神问题,大多数只是情绪而已。因为对方的态度而不安,谈不上精神问题。不过,自己的精神,包括我在内的凡人,都很难看透啦。所以就不要管精神,任由身体所想去行动。我很赞成这种做法。”
“……我还是想尽量不要限于某一种态度去行动。即使被认为是敷衍,我也想到时候再考虑。当然,无法回应他要求的情况也会有。但我不想现在就对那时候的态度做决定。”
“……冰川君是那种走一步看一步的性格吗?虽然和刚才说的有点矛盾,你是用头脑思考的吧。东和二高的比赛战术很周密。连我也能看出来,作为四分卫的你功不可没。”
“比赛中那样,是我的缺点。在脑中构建的计划不能顺利实施的话,就会受挫,然后在紧要关头无法集中注意力。我想这就是我们虽然高中三年都被称为强队,却连全国大赛的半决赛都进不了的原因。”
“那单纯是因为防守太弱吧。不过,没有伤病就打完这个赛季已经是赚到了。我很期待你在大学里大展拳脚哟。……回到刚才的话题,如果让我以长辈的立场来说,你的想法将会给今后带来麻烦。那会是沉重的负担。因为大部分人都会和多数派保持一致。”
“千寻先生就是因为这个才结婚的吗?”
千寻苦笑着轻轻点头。
“而且啊,我那种无法拒绝别人请求的性格也是个问题。这附近的人联系都很紧密,一旦有什么事就会传得尽人皆知。不过,意外的是,我和男性朋友玩的话,不会被说成花心什么的。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大家都没有这种概念。”
“不想说真心话呢。所以,才用那种玩笑话来逃避。”
“……被你说中了。最希望在一起的人,老早就到那个世界去了。然后,要坚持独立就很难了。自己的事怎么样都无所谓了。找个可以伸出援手的人,也不过是排遣心情罢了。”
“他就是那种对象吗?”
“算是吧。凛一是个很会照顾人的家伙,总是不知不觉就想对他出手。而且又倔强又有骨气。虽然他因为身体弱很容易被误解,但其实并不是个爱鬼哭。我只见他在人前哭过一次。就是给姐夫守夜的时候。从那以后,就再也没见他落过泪。所以,我反而很好奇,到底要怎样才能把他弄哭。”
“真是恶劣。”
“虽然你这么说,可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啊。明明当个平凡的好青年度过人生就好了,偏偏要误入歧途。到底是因为年轻气盛吧。将来再后悔可就晚了哟。”
“但是,有的事不在年轻的时候做就没有感觉。越往前走就越犹豫不决、越模棱两可的事情,我想大概会越来越少。所以我想尽量提前避免这种麻烦。”
“这倒也是。”
车来到黑谷的绿地附近,冰川自己找地方下了车。千寻看了眼手表,从车窗探出头。
“我先回家了,完事之后打电话,我来接你们。”
目送车子离开后,冰川向水渠走去。
另一边,凛一根本没想过冰川会追过来。上车后才发现身上只有零钱,只好凑了一堆硬币,勉强坐到K大附属医院附近。
七年前的模糊记忆完全靠不住。父亲去世后,即使到京都也总是下意识地避开这一带。幸好沿路一直往前走,就看到了记忆中的水渠。跨过小桥,从那里一直延伸而去的石板路参道,凛一还依稀记得。
在这即将入冬的季节仍然绿叶葱郁的,是带着野趣的野山茶老树。现在仍然一片繁茂,生机盎然。因为前一晚下过雨,周围仍然弥漫着带有水汽的泥土气息。花朵尽谢的胡枝子枝丫肆意低垂,树下的茅草和荻花连成一片。
未经修剪的草木蓬勃生长,一直蔓延到石阶和鸟居。除了少数向阳处,四周都被湿润的泥土覆盖。社务所大门紧闭,一个人影也没有。凛一走上石阶旁的平坦小路,在宁静的神社前驻足。
他试图追寻记忆中的风景,但初夏和晚秋的印象却大不相同。他没有找到和父亲一起坐着乘凉的地方。被羊齿遮蔽的树荫,只让人感觉微暗。对十一月来说算得上温暖的一天,阳光西斜后仍然十分寒冷。形势不妙。
沿着参道旁边继续往里走就是神馔所。凛一在干燥的路缘石上坐下,闭上眼睛聆听周围的声响。黄昏临近,寒意袭来,体温也渐渐被夺走。因为急着跑出来,外套也没穿。他把灰蓝色的高领毛衣拉到脸旁,扯长袖子抵御寒冷。
日光越来越淡,只照耀着树冠上的叶片。在一片静谧中,凛一听见了脚步声。如果不是特意到神社来的话,通常不会走这条没有人的路。在沉入阴影的参道上,浮现出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你果然在这里。”
冰川小跑着来到凛一身边。即使在薄暮中,也能看出他拥有少见的灵活四肢。凛一没有动。
“幸好天还没黑。以前你说和父亲一起来过的地方就是这儿吧?”
“……嗯。不过,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同一个地方。也没有想起父亲的样子。”
“是季节的关系吧。”
不同于凛一的预想,冰川的语气比平常要柔和。
“……没想到冰川学长会来。”
“我有话想跟你说。”
冰川怎么看待先前的丑态,凛一无从知晓。冰川从庭院走来默默地看着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被轻视的准备。不过,现在那种倔强正在瓦解。让人安慰的是,冰川的表情并不严厉。
“说到先前的事,我觉得迟早会目睹那种场面。我理解你是以那种主义生活的。所以我不打算说三道四。非要说的话,充其量是想要装作没看见罢了。我之前想着,除了多少有一点反感之外,应该也没有什么了。……但是,实际上并不是这样。我刚才其实是嫉妒。”
毫不迟疑的口吻。凛一在冰川身旁无言以对。
“刚开始确实很火大。但是,究竟为什么而生气,自己却并不明白。原本我就不是什么爱嫉妒的人。”
冰川的声音和说话的内容相去甚远,听起来淡淡的。凛一不知道对此该如何解释,只觉得心乱如麻。
“……听了那种话,你知道我是什么心情吗?跟我说了刚才那些话,我可能会不管不顾地扑向你了。我没有信心能控制自己。不然的话,我会受不了的。”
“你不用考虑那么多的。”
冰川说得直白,凛一却困惑了。他不认为冰川是认真的。树丛间洒下的落日余晖渐远渐淡,浓浓的阴影则从他们身后渐渐逼近。凛一不去直视冰川的脸。目光对视的话,他一定无法控制自己。
两人中首先行动的是冰川,他将凛一的肩扳过来,轻轻印上他的唇。冰川的动作总是比凛一的意识快一步,带给他全新的意外。冰川为什么如此轻易就接受了这种事,凛一至今仍然无法理解。大概因为身体太冷,嘴唇感受到的温度越发炽热。冰川仅仅拥抱了凛一一下,便放开了他。
“回去吧。”
催促的声音中没有丝毫羞怯,冰川先迈开了脚步。凛一没有反应过来,正发呆的时候,冰川再次催促。
“千寻先生很担心。”
他们走到晓方的住处附近,找到咖啡店后联系了千寻。在等待的时候,凛一向冰川问起了输掉那场比赛的经过。这种时候冰川那有些冷淡的声音,不知为什么让凛一感到心情愉快。店里没有别的客人,在安静的氛围中尤其如此。见凛一脸上浮现笑意,冰川露出诧异的表情。
“不要觉得比赛输掉很好笑哦。……还是说,是因为内藤受伤了?”
“不是。只是,想到了一个好点子。”
“什么点子?”
“明年我想加入新闻部。一领的新闻部很活跃,有大量预算。说不定还能到京都来采访比赛。……我现在就开始练习拍照吧。快门键在右边,左撇子用着不方便。”
千寻不久就到了,凛一和冰川一起坐上后排。千寻对他说:“你这家伙,明明没有方向感,为什么会跑到这种地方来啊?”
“我记得以前和父亲一起来过,在这一带走了很久。……我后来才知道,当时父亲来找过哥哥住的地方。”
平时话多的千寻不出预料地陷入了沉默。雨点淅淅沥沥地落在挡风玻璃上,山顶上的云层越来越厚,快要落到山脚下来了。凛一闭上眼。先前怎么也不想不起来的父亲的面容,现在变得鲜明起来。
牵着儿子小手的父亲,在绽放着吊钟形红花的门前驻足。那是凛一多年来也无法忘怀的情景。父亲指着那花对凛一说。
——看,像不像很多小鲷鱼挂在那里?所以它叫做鲷钓草,也有红色心脏的意思。有这么多心脏,感觉很踏实啊,即使有一颗坏掉了也不用怕。
停车等红灯的时候,千寻回头看着眼睛湿润的凛一。凛一没能忍住,落下几滴泪。
“好了别哭啦,像什么样子。该哭的不是你,是我啦。”
“……明明你平时总是叫我哭。”
“也不想想你几岁了。而且,我才刚刚跟冰川君说过你不是个爱哭的家伙。太不像话了吧。”
车子再次起步。云似乎渐渐散去,雨也慢慢停了。冰川若无其事地望着并没有什么风景的窗外。凛一擦了擦脸抬起头。安静的车里响起了收音机里播报新闻的声音。
后记 落寞的高中时代
长野真由美
我不写日记,也没有留下任何记录,记性也不好。我的七十年代后半段,已经只是想象和虚构的世界。《白昼堂堂》在我的书中是少有的拥有特定的时代设定、故事发生的地点也相对固定的一本。而且年代和我自己的学生时代是重合的。正如章节标题一样,这是发生在一九七六年到一九七七年间的故事。我重新搜集了世态调查的资料,包括气象条件、新闻报道、美术展的记录、公映的电影、出版物、去世的人物等等。
书中提及的维斯康蒂、恩斯特、纳博科夫、稻垣足穗也在这一时期相继亡故。普雷韦尔和罗西里尼也离世了。西武美术馆举办了康定斯基展、拉蒂格展,电影则上映了《零用钱》《小丑》《飞向太空》等。这里没有本国艺术的话题,是因为无论当时还是现在我都不感兴趣。如果是体育的话,又另当别论。
对学生而言的重大事件,则是为一次性统考而设置了大学中心。我的年级刚好处在应届生照常考试、往届生则体验一次性统考的夹缝里,无论准备哪种考试都很麻烦。在那个时代,就连艺术大学都要考五教课七科目。选择建筑、工艺的话还好,学油画的学生为什么要和一般高中生一样精通数学参加考试,我实在是难以理解。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我还没有达到能够去考国立艺术大学的水平,不过是隔岸观火罢了。
那时候,少女漫画处于全盛时期,发行了很多少女漫画周刊杂志。然而,漫画作为一种文化,地位仍然很低,我就读的美术大学附属高中,并不被视为艺术的一部分。“像漫画一样的线”“像漫画一样的配色”都是教师批评学生作品时的常用语。学生也是,会小心不要得到这样的评价。
我自己在进入高中之前,对漫画并没有什么兴趣,也没有自己画过。对于进入所谓的漫研,更是连做梦也没想过。在新生指南上选择以成为文艺部的同人为目标这一选项完全是个错误。我被漫研活动介绍中出现的三个异类成员所吸引,一边回味一边产生了兴趣。
从东京郊外的平凡中学,来到新宿文化圈的艺术类高中,我对学生们的时尚和随性感到无所适从。虽然对校服管得很严,但对发型只作了“美观”的规定。那时正值flapper和朋克的全盛时期,头发爆炸的人们满街游走。漫研的部长是个戴着平光眼镜的长发美人。混杂着金色的栗色卷发,让人联想到《蝴蝶夫人》。声音低沉而冷静。副部长则以眼睛不好为由,戴着有色眼镜,书记K学长则只说了一句话“吃点精神安定剂”。到了入部体验周,抱着想见识厉害东西的想法,我走向了漫研的教室。
课题很快就出来了。记性不好可能不太准确,是个类似“亚麻色头发的少年的忧郁”的题目。
对于当时还没脱离童话和幻想世界的我来说,这个课题光是想象就很难接受。而且,不要说用铅笔打草稿了,我连钢笔都不会用。而且从来没有用过蘸水笔。顺便说一句,当时的钢笔大多是用墨汁。
在那之前我只有美术部的经验,只有图画工作算得上擅长。这种人为什么会想要加入漫研,到底是基于怎样的思考回路才作出这样的判断,我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大概是觉得美大附高的美术部没什么意思吧。身在钢琴、唱歌、舞蹈、书法、裁缝、烹饪等专业人才聚集的学校,自己的平庸就显现了出来。
K学长的画很奇怪。他的漫画里常常出现身体缠满绷带的少年。我意识到还有不同于儿童文学的少年存在,就是受到这位K学长的启发。但是,我在高中时代仍然没能熟练使用蘸水笔,慢干型的墨汁也用得很不顺手。在“出道当然是在二十岁前”的少女漫画的世界里,这是致命伤。
当时,网格线是用鸟嘴笔画的。也有人用玻璃棒和钢笔就能灵活地画出线条。我两种都不行,没法画出漂亮的网格线。卡布拉笔和斯克尔笔我都用不好,总在为选择画笔而发愁。直到遇见洛特灵墨和绘画墨并将其作为一生好友,我才终于画出了属于自己的线。
史努比之父舒尔茨去世的时候,《米菲兔》的作者布鲁纳在悼词中写道:“我们失去了一条线。”的确,人的身体本就是线条。学生时代的我,无论是木炭素描还是铅笔素描,都必须根据线条来画中间色,即使现在,也仍然对黑白以外的部分感到棘手。
二〇〇一年九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