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宴細品

二〇二〇年七月間。宇文所安的自選集《華宴》由南京大學出版社刊行。待我買到手時。已是秋陽不吝。黃葉斕斑之際。此前已買過同一系列的田曉菲“秋水堂自選集”之《影子與水文》一種。南京大學出版社二〇一九年十二月刊行者。
田著“不到三百頁的精裝狹長冊子。拿在手上尤稱便利。封面設計也好。大段留白。僅些微水波卷湧不絕。燙金的幾個字也醒目而並不礙眼。總之就是一切恰到好處。”
宇文所安的《華宴》自然與此格調相同。只是封面的一隙線描圖換成了有名的《韓熙載夜宴圖》。當然是為了映襯此書的題目。拋開內容不談。南京大學出版社目前問世的這兩冊自選集在封面設計書籍裝幀上可稱是近來古典文史類圖書的白眉。
此前讀《影子與水文》。嘗寫過札記:“提到田曉菲的哈佛歲月。肯定會有宇文所安的背影。事實上他們夫婦倆寫的東西氣息頗相近。幾乎可以歸到一處來讀。他們的好處在角度極新。從小切口的地方進去往往能偷天換日。果真是有他山之石可以為錯的力量。最初讀到宇文所安作田曉菲譯的文集《他山的石頭記》時頗覺震動。尤其是那篇《瓠落的文學史》。真是耳目一新豁然開朗。”
“這樣的意思在他們夫婦的文章裡時常可見。甚至在討論淵明詩的專書裡指出歷史中淵明的詩和如今可見的淵明詩肯定不是一回事。雖然這也許接近真相。然而如今既然已無法回溯過往。又不能從古墓中獲得定本。文本的原貌注定不會再出現。那我們能做的便只有多相信比我們古老的前人所見。因為他們好歹生存在古典的筆墨世界之中。我們只能選擇順藤摸瓜。而不是無盡的懷疑。對古代的文本同樣可以起於懷疑而終於信仰。除了相信。是不可能重建文字之塔的。所以有些時候覺得他們夫婦對中文古典世界裡不確定性的東西關注得略略多了些。”
就像這本書裡討論曹植的《野田黃雀行》和敦煌傳統下的唐詩面目兩個例子。同樣很有趣味地在展開。或者說追求這種不確定性。他注意到。曹植的這首詩最早來自《樂府詩集》。是在子建身後的九百年左右。這其間並没有提及此詩。而再五百年後。王夫之評價此作為曹植最值一讀的作品之一。而認定為主題是悼念丁儀被殺。更要晚到十八世紀。宇文所安的意思是。“我們必須學會接受不確定性。”“懷疑會竭力搜索證據。懷疑總是在尋求確定性。不確定性是一種我們不得不接受的情況。”而在尋找探求這些文本流傳的明暗歷程之際。其實也才是真正有價值的文學史。
而論述敦煌的唐詩時。他面對如今沙洲石室的唐詩遺存。更提出一個有意思的假設:“如果我們所擁有的唐詩全部來自敦煌⋯⋯高適就會成為最重要的唐代詩人。其㳄便是王梵志。李白會有一些詩流傳下來。杜甫則將完全不存在。至於晚唐。我們看到的會是張祜的某些詩。而不是李商隱。此外。邊塞主題將主宰我們對唐詩的理解。”所以。文學史的作用是應該是“史中有史”。而不應是靜觀的固執與主題先行。
重疫圍城之時。有幸在BBC講杜甫的紀錄片裡見到宇文所安出鏡。已是很有些蒼老之相。前一陣在陳傳興導演的《掬水月在手》。又再次見到他出場回憶葉嘉瑩先生。感覺他這大半生。也是為古典詩文而活。雖然他的樣貌已垂垂老矣。而文筆。見識似乎還未見衰頹。
讀他的書從最初的《追憶》。到第一部自選集《他山的石頭記》。再到如今的《華宴》。也歷經多年。在他這麼多文集裡。一以貫之的是。無不以別具隻眼的觀察角度和別開生面的解讀策略引人入勝。他對中華的古典詩文似乎真有辨土掘金的本事。總能從習以為常的平淡中挖出更多意想不到的珠玉來。僅管有些地方你會稍微嫌他過度敏感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