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焦 x 梁静:“中国电影需要工业化,导演需要制片思维”

2020年的夏秋之交,国内院线有两部不得不提的国产电影:《八佰》和《金刚川》。这两部电影也让背后的制片公司“7印象”进入了大众视野,当然随之受到关注的,还有这两部电影的制片人、“7印象”的创始人兼董事长:梁静。
没错,她是《好想好想谈恋爱》里潇洒的服装设计师毛纳,是《女子特警队》里的女警花沙学丽,是《厨子戏子痞子》龅牙、弱智的厨子老婆,也是《杀生》里疯癫的接生婆。但几年前,她决定转战幕后,开始一心一意地管理公司、开发影视项目,开启了一段全新的事业。
变!从演员到制片人
Q
由演员转向幕后,你近年来活跃在电影制作一线,也参与了国内各类创投。是什么时候决定转变职业重心,开始投入出品、制片的工作?
梁静:因为我觉得自己的能量没有放出来。作为一个演员最重要的是两点:一个是机遇,一个是自身的能量。我觉得既然机遇越来越少,我是不是该换一个出口来释放自己体内的能量?可能是每个人对自己的认知不一样,我认为我的能量非常大,但是缺少一些专业的东西来支撑。当我决定要转到幕后做这个的时候,其实其他人是有一些顾虑的,因为他们知道我之前是一个特别大大咧咧的人,做事情是缺少规划的,过于善良,过于简单,你要来管理一个公司,就等于你要宣布我是一个商人了,面对的很多事情就不是以你个人的利益来出发了,他们就会觉得你可以吗?
在这个过程中我也是质疑过我自己的。我性格直接,算账也算不过别人,道德观念强……当我试图以最优良的品德去面对所有事件的时候,对方的利益观念总是把你瞬间打败,所以我也会觉得恍惚我是否真的可以。但是当我感觉到我体内的能量确实要蹦出来的时候,我听到一个声音告诉我:你必须去学,哪怕去尝试失败,你都要去尝试,你的能量让它释放出来,要不然你自己就憋死了。这是我体内的感受。
再加上我是一个真的比较愿意探险的人。我24岁才来北京重新学做演员,虽然我父母也是演员,但是我之前学的是美术。我一次又一次地在从0开始,那次24岁,这是43岁才决定要去学制片或者是转幕后。虽然我之前也演过很多戏,在剧组待过很多年,但你只要不想做(制片)的时候,你根本不会、不关心(制片相关的)这些事。所以在这个过程中,就会觉得我20年的剧组白混了,很多东西还是不知道。

那个时候我像个盲人一样,仅凭自己知道的一点点的商业逻辑和知识去摸索,当然我也抓着身边的一些比较懂公司结构的朋友去咨询,然后重新整合了公司。这个时候我意识到,我肚子里那些东西远远不够支撑(我运营一家公司),我赶紧去上了商学院。在上学的过程中,我刚好经历了《八佰》的整个的操作和拍摄,就会瞬间把学到的理论跟项目的实际操作给结合起来,一下就通了。在这个过程中也经历过失败,有一些我认可的项目未必会得到市场认可,这都是学费。我觉得很神奇、很有意思。
Q
在中国当下的影视行业,你是一个很特殊的存在,很少有女性能作为一个具有行业影响力的出品制片公司的董事长,也基本没有其他演员能如此成功地转型为制片、出品人。怎么看待自己的女性身份和你如今所担任的多元角色?
梁静:骨子里,我妈妈给我留下了太多的印记。她就是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全都会照顾好的那种女人,她让我认为女人就应该是这样的。我身上那些所谓的能力和没有爆发出来的能量都是遗传于她。我爸爸是个演员,又是个军人,他相对比较简单,为人不会八面玲珑,山东人,很直。我妈妈帮他维护了很多,我是耳濡目染地感受到女人应该是什么样子。

我确实比正常女人要精力旺盛一些。开了公司之后,有一次我跟管虎去参加一个活动,在路上花了一个多小时。管虎听见我一路打电话处理了至少10件事,而且这10件事的种类是完全不一样的:有学校的、有我父母的、有他父母的、有公司的、有他的项目、有我自己的项目、还有我要出席的活动……各种各样的事全在我这里汇总。当一个结了婚的女人想实现自己新的价值、目标或理想的时候,真的要扛起所有的东西一起前进,不可能只自己前进。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很有可能其他也就丢了——家庭疏远了,孩子的教育也疏忽了,一定是这样。
其实我对孩子也是有歉疚的,因为确实很忙,没办法天天陪他们,只能偶尔陪伴他们,或者适当地去做一些弥补。至少我的内心知道,这些是我最重要的。虽然说公司让我找到了新的自我价值、成就感和存在感,在我的人生中,公司一定只是锦上添花。毕竟家和父母在先,没有他们,我根本没有享受这些的可能性;有了孩子,让我有了成熟的机会;有了事业,才找到自我价值。很多人是先找到自我价值,但是我不一样,可能对人生的理解不一样吧。
Q
你会怎么介绍7印象,这是一个怎么样的影视公司,行业定位是怎样的?在你眼里,7印象是一个怎么样的品牌?会往什么方向上去打造和发展这个公司?

梁静:这个公司一开始是以管虎导演的电影为出发点的,因为他的能量也非常大。我想,借助他的主能量之外的剩余能量,是否还能做些什么?他身边很多渴望学电影的人,包括像我这样热爱电影的人,是否还能有一个渠道瞬间达到龙卷风的中心。因为我觉得管虎是在龙卷风之内的,只有这样的龙卷风才能够带动所有的人越升越高。这种画面一直在我的心里头,我就会觉得我有义务和责任通过这样的一种渠道去帮助其他的热爱电影的年轻人,来享受这种电影的风暴,这同时也是在帮助我自己,甚至帮助管虎。当然,虽然40多岁了,但我还是挺嫩的,我该怎么整合身边的资源、我该怎么去帮助这些年轻人,这些我都还在学习过程中。
管虎最早也拍过一段时间电视剧,品质和内容都非常好,我就在想其实可以借助他的路径,复制给其他的导演,让他们在锻炼当中逐渐成为有话语权的导演。其实在管虎那个年代,拍电视剧是被人看不上的,但是他愿意去拍,他并不是为了钱,他是为了让自己的技术娴熟起来。所以你看为什么这次《金刚川》就瞬间能做成,其实是因为在技术层面,包括工业化层面,我们整个团队已经达到了一定的水准。我们确实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才敢去。
聊到剧这块,我的看法就相对有一些前瞻性。2016年,我就决定公司一定要做优质网剧。刚好当时《鬼吹灯》这个项目找到我们,我就决定要做,我说管虎你必须要拥抱网络,这个是一个新的形式,你要抛弃它肯定是不可以的。
未来要两条腿走路。其实那时候Netflix(网飞)已经在做了,只不过国内并不是那么多人知道,所以我觉得这一定是未来的趋势。我们就带着自己原有的团队,启动了公司的网剧板块。
在成长过程中,你需要不停地做改变,直到最后才能真正找到一个合适的。
每一次变化,我说都说:“没事,变!”我是属于这种人。反而是在有了公司和团队以后,我不再会像原来一个人做事的时候那么干脆了。反而会有一些顾虑,因为我得为他们的未来负责任。

当别人问我,你做这个公司的初心是什么?我说,我的初衷实在不够“特别”、不够“出众”,我就是想做一家一直做优质内容的影视公司,今年疫情期间,我们公司出了一些爆款电影和网剧,因此出现了新的商机。
我就在想,我怎么能保证自己还能坚持不要被干扰。在公司项目突然间猛迅速增长的时候,我怎么样去健康地发展团队,健康地拓展自己公司的空间?这些东西都是我要尽快思考的问题。

Q
现在整个团队的精力大概是怎么分配的?大概有多少在管虎导演的项目上,有多少在新导演的项目上?
梁静:一半一半。将来业务会分为电视剧部和电影部两个部门。
Q
原来这些都没有分开?
梁静:对,因为那个时候业务量小,所以都混在一起。我现在要成立两个部门,专管电影和电视剧的,这样会更清晰。导演也是,我们签了大概六七个导演,也有一些编剧,他们既可以和两个部门一起推动已有的项目,也可以自主带动其他新项目。让他们做就好了。
新!
从管虎监制到超过管虎
Q
我在平遥影展看了《再团圆》和《街娃儿》,都印象非常深。我想对于海外的观众来说,这两部电影也都是非常有吸引力的。你当时是怎么参与到这两个项目中的?
梁静:《再团圆》是我在导演协会的“青葱计划”上看到的。那年“青葱计划”的质量很高,尤其是入围前五的项目。《再团圆》叙事的角度非常吸引我,关键他对于老人的那种探究,而且导演高临阳在台上的所有表述非常清晰,他的逻辑和说话的态度让我觉得这小孩特别棒。我就跟他聊了聊,看了剧本,就立马做了,其实没有太多的私心杂念。在这个过程中,就在开拍之前,我妈妈突然去世了,对我打击非常大,我就一下子感受到我做这事更有动力了。
《再团圆》是公司的第二个项目,第一个还是《街娃儿》。之所以先拍《街娃儿》,是因为导演那嘉佐想说话的欲望太强了,我也能感觉得到他急切地想要把这部电影拍出来。有的时候我真的会被这帮孩子的真诚和表达欲所感动。

在很早的时候,当管虎做得还不错的时候,就有一堆人说你应该去帮管虎。我说这个好像应该是男人自己去感受的东西,他碰壁就碰壁,因为我去说他不一定能听进去,自己摔几跤也挺好的。这些年轻导演也一样,包括这次他们的电影到了后期调色阶段,管虎想帮他们匹配一些资源。我说:“你不是说让他们摔几跤吗?那就让他们自己去跑!”所以后期我们几乎不管,把对接人给到他们,让他们自己去跑,没有公司的工作人员帮他们跑前跑后。所以他们在后期阶段长进了很多,懂得了很多。
我很欣慰,不管他们的第一部电影能获得怎样的成果,就当作一个练习了吧,也只有我能这样。后来好多人说静姐你还是不太像商人,可能这就是我的初心吧!我自己不想只做一个商人,我一直在尽量努力的保护自己的初心。
Q
今年您在各个创投平台担任评委,您为什么会接受这种工作评委类的工作?
梁静:担任平遥影展的评委是因为贾樟柯导演直接发出了邀请。这个平台确实非常好,才办了四年就已经这么棒了。但管虎刚好在拍《金刚川》,参加不了。我们还是想表达我们的支持,所以我就去了。

Q
站在你的角度上观察,现在国内的电影创投,有哪些趋势?
梁静:真正能打动人的故事还是太少了。我觉得大家的关注点还是挺奇特的……前几年可能类型片比较多,全是农村杀人、强奸、埋尸,永远都是这种。这是怎么了?怎么都去编故事?这个是很让人看不惯的。希望未来在创投会上可以看到更多关注真实生活的故事。
Q
和您入行的年代相比,现在青年电影人呈现出怎样不同的面貌?
梁静:说到跟现在的年轻电影人接触,我真的还蛮多感慨的。我们那个年代的电影人非常痛苦,机会很少。现在这个世界把电影变成了一个可以迅速生产的产品了,把电影制作变成了一个商业渠道,这个让我肯定有些失望。
在那个科技并不发达的年代,电影就是我们的理想。电影院是一个让所有的思想纯净的地方——关在黑屋子里头,大家都屏住呼吸,一起来看一部电影,一起哭一起笑。我觉得现在人已经越来越少感受到这种感觉了。

另外,我觉得年轻导演应该踏踏实实把基本功给练好。很多导演同时也都是自己处女作的编剧,而且剧本都是从自己的成长经历出发的。这类题材相对容易写出真情实感。但你最终怎么把它从感人的文字变成感人的影像呢?这就需要技术来支撑。如果一个导演没有影像转换的能力,他写的剧本再好都没有用,所以我建议所有的年轻导演先去把技术先磨练好,否则一个好剧本就被废了,你传递不出你剧本中文字里的那种情感和想象空间。
冲!《八佰》上映,吹响电影行业的冲锋号
Q
《八佰》上映的时候,疫情刚刚缓和,整个院线系统还没有完全恢复,处在一个比较艰难的时刻。《八佰》冲在前线上映,给整个电影行业打气。作为制片人,你是如何做出的这个决定?心底里打不打鼓?
梁静:我肯定是打鼓的。这个片子在2017年的9月9号开机的,经历太长的时间了。那个时候我才刚刚开始(转做幕后),我其实对于整个的这个制片流程只是刚刚介入,经验不足。《八佰》是华谊做的主导,我跟着华谊学到了非常多的东西。在今年决定要上的时候,我看见了自己的成长。
首先,《八佰》是一个视觉大片,它用imax拍摄,战争题材,整个视听效果必须在电影院中体验。只有这样一部影片才能撑得起疫情后的院线,才能够激起所有的观众走进电影院的冲动,体验到在电影院看电影和在家看网剧是不一样的。我对影片本身充满自信,我是相信绝对能够超出很多人的预期,我们也因此认知到自己的责任重大。

当时防疫部门要求影院上座率不得超过30%,这也让我有点担心的。但是最终华谊给到我一个非常详细的市场数据,我一下就放心了。
我突然间明白了:唯一性在这个时候更重要,比院线座位全开更重要。当我认识到这是一个机会时,我们就卯足了劲往前冲了。如果说能这样杀出来的话,我们也是很有荣誉感的。

Q
整个团队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了《金刚川》,这样的成功能否复制?
梁静:我觉得不太可能复制。因为首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创作者给出的方向非常重要。管虎在得知这个项目后迅速写出了400字的大纲,这400字大纲我一看我就知道他要做什么,甚至连怎么做他都想好了。有一定的经验在那里支撑着他。
Q
换句话说,他是制片思维的导演。
梁静:对。要想实现电影工业化,导演应该具备制片思维。

所以我觉得复制的可能性不大,我一直觉得我们这个片子不应该成为业内效仿的案例。换句话说,《金刚川》是一个不需要被复制的案例,它有特殊的背景、特殊的团队、特殊的导演。
另外我想说的是这个《金刚川》叙事方式的特殊性:以小切口讲大背景下的故事。管虎一直想拍一部能展现抗美援朝正面战场大场面的电影,但这次的拍摄时间紧任务重,没有机会完成。但是基于他对抗美援朝题材已经有了长时间的素材积累,他很快就找到了一个“以小见大”的切口,完成了拍摄。

对于艺术、对于电影来讲,复制是没有意义的,可以借鉴的是《金刚川》的工业化流程。就这个拍摄流程来说,我们是倒推进行的。因为先有了这个最终的上映日期,我们就用最后一天来往回倒推,依次推算出了交片日期、关机日期、开机日期。这都是经验带来的、反常规的操作。我们也很希望《金刚川》的这次挑战,能为中国电影工业化作出一份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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