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胡同
在越来越商业化的今天,仿佛每座城市都难以区分。北京之别于其他城市,除了特殊的政治地位外,还在于遍布的大小胡同。
胡同里,居住的是北京当地居民,从三三两两的人堆所传出来的口音便可以得知。北京话总是含着一口热涮肉、热卤煮似的,每个发音必须含在嘴里在舌头的作用下多绕几圈才能出来,流出嘴边时已经形成一道道声音漩涡,龙卷风似的刮出来,卷入听者的耳朵。这旋风一直刮在安静的巷子里,传进每家的客厅、厨房、卧室,在每件家具、器皿包裹的空洞里回荡。这乡音剐蹭着巷道的青色墙壁,顺着墙根埋进脚下的泥土里。但是这声音永远不会消失,每个降生的小宝宝,一定可以听到从墙壁上、家具里、器皿中、泥土间微微袭来的北京话,一出生便能找到自己的文化身份,在耳濡目染的成长过程中,传承这一文化密码。
凡带“胡”字的汉语,必定与少数民族有关,胡同也不例外。胡同这一名称起源于元代,蒙古族人称呼街巷为胡同。胡同本身就是一种建筑现象,房子之间须留出空隙,供人的出入穿行。所以,胡同作为建筑现象,应当从人开始将房子建在一起就已出现,但“胡同”这个词却始于元代。
如果真要给胡同下个定义,让没见过胡同的人想象出它的样子,这是很难做到的。它就是一条路,穿梭在房子与房子之间,但是胡同没那么整齐划一,时宽时窄,时长时短。有时走着走着,突然一拐就进入了死胡同;有时绕过拐角,却发现已身在车辆川流不息的大马路上。有的胡同的确是胡同,但有的却直接进了居民家的院子,是私人通道。走在胡同里,七拐八拐会迷失方向,不借助导航,恐怕胡同会成为一个巨大迷宫,走进去,出不来。
我只有晚上逛过胡同。西城区白塔寺周围的胡同,什刹海附近的胡同,前门旁边的八大胡同,我只身都去过。晚上逛胡同,闲适放松的心情总隐约着一种警觉。昏暗的灯光将黑暗的胡同截成一段一段的,每段之间总分布着一片光照不到的地方,若下一处的灯泡坏掉,黑暗便吞噬更多的路程。狭窄的巷道两边总有各种各样的物体,背光的一面漆黑生疑,不知会不会蹿出一把砍刀挥向自己,即使是一只受了惊吓的猫从暗影中飞蹿出来,过往路人的心脏也会骤停几秒。但是,如果胆子大点,这种警觉却是一种刺激。
砍刀没有现身过,各家猫也管得很好,只有那黑暗始终在背光的地方偷偷窥视我。每每经过一扇门,我的目光便被吸引过去。假如门开着,我的目光会肆无忌惮地窥进去,即使门缝很小,目光也会随着身体的前移钻进那缝将院子里的一切可见之物扫描一遍。奇怪的是,人家院子里的黑暗不会使我生畏,愈是黯淡,好奇心愈强。可能因为频频遭受外人目光的骚扰,两片门,敞开的较少,关闭的较多。有的人家干脆置换了单扇铁门,彻底断绝了行人的念想,使他们的想象力只发挥在胡同的黑暗里。
大多数年轻男女只停留在胡同最商业化的地段,少有人深入胡同。仿佛他们的时尚着装只适合商业氛围,一旦氛围减淡,他们就会收回脚步,转身撤退。商业化的胡同宽阔明亮,两边不再是民房,而是一家家同质化、竞争激烈的商铺,每一股人流涌入,站在大街上招徕顾客的小哥就要兴奋地扯着嗓子嘶喊一番。长沙臭豆腐、大香肠,台湾贡茶、CoCo,正新鸡排、烤肉,精品首饰、艺术摆件,充斥着每一段商业繁荣的胡同。胡同因商业而死,因北京话而生。
每条胡同里,我仿佛看到一个一个争相追赶的孩子,从这家的大门鱼贯而出,转眼消失在拐角,那愉快的笑声飘满了整条胡同。我又仿佛看到,一个个拉着皮箱,背着双肩包,在父亲母亲的护送下,走出拐角,远赴他乡求学的青年。还有满身绛红、满头珍珠玉坠金银的出阁姑娘,掀起红裙一角,踩着高跟鞋,一步一步挪出拐角,坐进接亲的轿车。我还看到一个老人平静地躺在精心铺好的床上,面容既不痛苦也不快乐,几个披麻戴孝的男人分布在床的四角,一步一落泪地拐出胡同。不知道这些记忆是否也像北京话一样,可以在胡同的墙壁上留下痕迹。那么,未来不管世事如何改变,只要胡同在,我们就可以用高科技探测出过去的记忆,即使过了很久很久,从胡同走出去的人,总会知道,他们从哪来,要到那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