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水石兽

（JM 译，原文 https://www.douban.com/note/783856133/）

法国教师萨米埃尔·帕蒂遇害几日后，我读了一篇道明会修士、居住在开罗的穆斯林神学专家阿德里安·康迪亚（Adrien Candiard）的访谈。我被访谈的一句副标题吸引：“道明会修士康迪亚断言，将狂热主义视为‘社会或精神异常’而非‘宗教错误’来与之对抗是谬误的。”在恐怖袭击发生后各种立场表述中，我觉得他的话颇有说服力。他的智识途径在非信徒的我看来有种理论上的创新和启发。

道明会对智识工作格外倚重。道明教会通常位于城中，与智识文化生活往来紧密，修士常在大学教授神学或哲学。我去年参观柯布西耶设计的位于里昂附近乡村的拉图雷特修道院时方对道明会有所了解。拉图雷特的道明会修士策展了一个安塞尔姆·基弗作品展，一年之中他们组织了一系列公共智识活动；我记得我对其中一个名为“抵抗资本主义”的产生了兴趣。今年二月，我们邀请了一位朋友在修道院留宿。我就那次经历写过一篇短文；此时重读，我意识到它蕴含了一种对我此刻思绪的深层的延续：

康迪亚写了篇题为《论狂热主义，当宗教患病时》的短文，于十月发表。文中他论述了神学、祷告的行为、以及宗教间（interreligieux）关系或可成为对抗狂热主义的解决之道。我译了几段他对记者尤内斯·布森纳（Youness Bousenna）的答复。

“故此，不将狂热主义视作一种宗教错误，而仅以社会或精神异常简单观之，乃是误诊。我相信，对抗狂热主义却把宗教撇在一边是行不通的，与之相反，应允许信徒在一种理智的宗教框架下过他们的精神生活。”

“念及于此，信念须不再被讨论：它只须受到无条件的尊重。康德将信仰从观点的领域移除，意在保留信念、安定社会。但在我看来，这种想法的问题在于，它将宗教投进了身份的领地中。而为了共同生活，我们必须能够安然地谈论宗教问题，而不是将它们变成颠扑不破的身份特征。”

“由启蒙运动推进的神学退场在历史上起过作用，但视其为万灵药则是错误的：这不是一个确凿可靠的解决方案。”

“我不喜欢使用‘激进’或‘极端主义’这种用语，因为这些用语在暗示一个人越是穆斯林，就越像达伊沙【伊斯兰国】。就宗教而言，直指事物的根底并不会导致人们安放炸弹！”

“根据雷吉斯·德布雷（Régis Debray）2002年那篇关于学校宗教教学（enseignement du fait religieux）的报道，此课题目前从‘宗教事实’（fait religieux）的角度开展论述，仅仅着眼于民俗却罔顾亦存在宗教思想这一事实。”

“两个【不同信仰的】信徒的宗教间对话是种稀有的经验，因为仅在友谊的前提下才有可能发生。……这需要让人不做自身宗教的代言人，以其之名说话，而只是作为一个单纯的信仰者前来。当每个人都谈论自己对于神的经验，听者会意识到对方是配得上最大尊重的人类一员。这种信徒之间的对话所需的仅仅是友谊。它给予我们的清贫把我们引向对自我的舍弃，而这是一剂对狂热主义最强力的解药。 ”

https://www.lemonde.fr/le-monde-des-religions/article/2020/10/19/l-erreur-du-fanatisme-religieux-est-de-se-croire-proprietaire-de-dieu_6056516_6038514.html

我对用宗教间对话来对抗狂热主义的潜能的想法尤感兴趣。数月来，我都工作在宗教环境下。我为照顾（穷困）老人的安贫小姊妹会国际社群工作，老人中有一位来自另一教区的年长修女（她曾住在一个偏远山区的修道院中，修道院全是由修女一手一石建造），还有六位老神父（一越南人五法国人）。修女们迎接任何需要帮助的老人，住客有些是天主教徒，有些为非信徒，还有一位穆斯林。我好几位同事是穆斯林，包括一位后来皈依的。同修女共事时她们仍保留着戴面纱的习惯。斋戒月时，修女贴了一张纸条问候她们的穆斯林雇员。住在那里的一位老神父曾为宗教间关系做过大量工作。恐袭后，他交给我一些信件去投递，全是寄给他的穆斯林神职同行，为他们在袭击后作出的公共反应道贺。他告诉我他有时同我的一位穆斯林同事一起祷告。我们欣赏彼此，他时常会借我看他写的或他觉得有意思的书。最近，他借了我一本小书《艾哈迈德和马克斯：服务于文化遗产的两个旅伴》，书中记录了他同一位来自阿尔及利亚、毕生都在修复里昂宗教（天主教）建筑的穆斯林男子的对话。敏锐的马克斯特别谈到了艾哈迈德故事的两个时刻：他参与里昂圣母圣殿顶上的金制圣母雕像的修复时，进入到圣母的内部，以拆卸雕像；当他在里昂大教堂工作时，一个同事雕了一座以他为原型的滴水嘴怪兽，安置在大教堂上，并在上面刻下“上帝至伟（法文）真主至大（阿拉伯文）”。一些愤怒的传统天主教徒计划毁掉此滴水石兽，其他人则对艾哈迈德说：“我们会把它拆下，你可以把它带回家。”他答道：“我不会把它带回家。你们想的话就把它拆下扔掉，不过，无论发生什么，此事已成。”马克斯说艾哈迈德有次跟他说希望同他葬在一起，他说：“等着我，大教堂的穹顶上有层土，我会在那为我们挖个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