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列丰：学实验艺术，以后能干什么？
实验艺术是中央美术学院近十多年来最有影响力的学科，很多人对这个专业很是好奇，很有兴趣。但由于学院官方对实验艺术这个学科的解释过于学术化抽象化，不太容易被理解，导致很多人对她的教学内容，以及与己密切相关的未来发展方向并不十分清楚了解，因而敬而远之。在这里，我用一点自身的经历和认识来简单介绍这个专业，希望能够给大家提供一个理解学院实验艺术专业的视角。
2005年，中央美术学院成立实验艺术工作室，挂靠在造型学院油画系。行政事务由油画系代管，教学体系独立。实验艺术工作室创办者和导师吕胜中先生从造型学院基础部和设计学院基础部选录了14名第一批学生，我有幸成为了他的首届学生成员，这个班后来被称之先锋班。 2012年中央美术学院先锋班群展留影，第二排右3为本文作者编辑搜图 在当时，实验艺术是中央美术学院一个空前的专业，很少有在校生知道她到底教什么内容，培养什么样的人才，以后能有什么出路，她在当时绝对是一个冷门的专业，首届的同学可以称得上是“吃螃蟹的人”，敢于尝试，也意气风发。院里的其他同学大部分都道听途说，对实验艺术这个专业有诸多扭曲的定论，我经常被一些其他专业的同学问到同一个问题：“你们最近做行为艺术了吗？”
也许我的这些校友真的以为实验艺术等同于行为艺术，这或许是，他们认为行为艺术是艺术表达中最极端的形式，实验艺术的“实验”就是做极端的艺术。其实，至今还有很多不了解实验艺术的人，受到一些在他们看来是极端的社会实验艺术事件影响（这些能引起社会大众舆论的所谓极端艺术事件，往往又和身体或行为的表达有关系），他们会把实验艺术理解为行为艺术，特别是参加艺考的学生和他们的家长们。 （在一般大众的心里，行为艺术很可能都跟展露或者自虐自己的身体有关，如图1、图2）
我并不在意我的校友们这么问，也很想去跟这些学生和家长们交流，行为艺术中也有很多值得仰慕的作品，我敬仰的那些用身体和行为进行艺术表达的艺术家有很多，比如谢德庆、宋冬、朗西斯·埃利斯、阿布拉莫维奇等，这些艺术家给我很多营养去认识和感知生活。
那么，该如何理解实验艺术这个学科呢？ 其实在最初的时候，我对这个专业知之甚少。只知道，选择了实验艺术，我就可以在读书期间不必受制于特定媒介和艺术形式的限制（比如油画、雕塑、版画、壁画等），可以自由地表达自我，不受限制地使用各种媒介语言，创造自己的艺术形态。但除了这些，当时的我真不知道如何跟家人和朋友解释，以后我能找什么样的工作，也确实得不到家人的理解。
在此多说几句，绝大部分超前或者是未来性的专业，在当时的大多数成年人看来都是难以理解的，甚至是不靠谱的，特别是在国内家长制还比较严重的情况下，在大多数家庭还没有太深厚的文化基础背景和社会发展意识的情况下，绝大部分家长的往往会左右孩子去选择符合家长自己的价值判断和社会经验的专业，这种判断大多时候违背了当前社会和时代发展的规律，而热门和成熟的专业往往已经是人满为患，导致孩子所学的专业以后难有好的出路。我此刻回想当初的选择，感谢自己的好奇心和“冒险精神”，也感谢我的父母，他们的无力干涉让我在今天的社会中能够找到自己的一块发展的小天地，当然我更应该感谢我的父母，他们一直教育我做什么事都一定要用心做好，才让我的好奇心和“冒险精神”成为成长的推力。
从本科到研究生，到毕业离校至今，我一直在从事艺术创作和实验艺术专业教学。多年的学习、实践和体悟，这个过程中，我逐步认识了实验艺术作为一个学科专业带给我的意义，在学院的教育中，“实验艺术”意味着什么；在个人的成长、生活与工作中，实验艺术又意味着什么：
她不仅仅是培养当代艺术家，策展人或者学者，她更有内涵的部分，是培养每一位学生做人做事的质量，并且能更好的融入社会生活和时代的文化工作，参与当代文化艺术与设计创作的事业，具有服务于社会大众的工作能力和社会公共精神。换用实验艺术学院首任院长吕胜中先生的话说：“成为有质量的人，（能去）做有价值的事”。而她在现实应用的部分也非常广泛，后面谈到的这一点，可能对那些想了解实验艺术专业的家长和学生来说可能更为重要。 下面，我例举几个与实验艺术思维方式和创作方法有关的案例，来说明从事这个专业在艺术工作者身上的具体表现，来让我们一起体会，这个专业对学生在人格，文化修养、认知能力、思想能力、学习能力，创造能力、动手和实践能力等的培养方向。
比如：艺术家宋冬先生的作品《抚摸父亲》
宋冬先生出生于1966年，他和大多数中国人一样，生长在一个生活观念比较传统的家庭，在父子的关系上，父尊子卑的观念深入父辈的灵魂之中，而追求个性解放及个人自由是新时代的精神，这种时代精神塑造着宋冬先生这一代的人（以及之后的每一代人），也就和上一代人的价值观产生了隔阂。宋冬先生是一个对生活和家庭特别用心的人，在他31岁的时候（1997年），为了消除父子之间的观念差异，以及弥合威严的父亲和自己之间的心理隔阂。宋冬先生动员父亲与他一起完成这件作品。 他先用录像机拍摄了自己的右手，然后将手的影像投放到父亲身体。起初，父亲身穿夹克，当父亲在这个过程中感受到了儿子表达出来的爱意时，他做出了出乎艺术家意料的事。父亲褪下夹克剩下衬衫，再褪下衬衫剩下背心，最后褪下背心光着上身，向他的儿子敞开胸怀。艺术在父子的代沟之间架起了桥梁。这件作品也让父亲理解到当代艺术的是有价值的（并非胡搞），从此以后，父亲对宋冬先生的想法和工作有了更多的理解。（作品说明来自网络） 宋冬先生是我（实验艺术学院读研究生阶段）的导师，他是一位很智慧的艺术家，具有强大创造力和实验精神，他用艺术去化解生活中出现的问题，给我们每一个人提供非常有价值的认知视角。
徐冰先生的《木林森计划》
我从另一篇介绍《木林森计划》的文章中截取一段内容，来与大家分享。
徐冰 《木·林·森计划》 “2005年，美国圣地亚哥当代美术馆、伯克利大学美术馆及太平洋影片库和国际资源保护机构共同发起、策划了一项提高保护自然文化遗产意识的项目。该项目邀请了国际著名的八位艺术家，由每位艺术家自己选择一处自然文化遗产保护地，通过利用、发挥艺术家智慧和作用的方式，请艺术家考察、交流和创作相关的作品，以共同促成自然文化遗产的保护。作为被邀请的艺术家之一，徐冰先生选择了非洲东部的肯尼亚，并为肯尼亚集资恢复森林绿化设计了一套自动循环系统的计划。
项目邀请肯尼亚7至13岁的少年儿童，根据徐冰为此计划编写的教材中的方法，用人类祖先发明的文字符号，创作、组合成有关“树”的图画，并对这些画作编号后，经过网络以及在美术馆的展出，以每幅30美元的价格由世界各地热爱艺术、关心环保的人们在网上拍卖购藏，并把拍卖所得的资金转入资助肯尼亚环保项目的基金账号上，用于肯尼亚的植树造林。2美元在纽约只是买一张地铁票，但在肯尼亚可以种10棵树。这种来自于对现在流行网络服务的功能和地区间的经济落差，用最低廉的人力消耗，将资金从其它地区不间断流向肯尼亚，为恢复森林提供资金，用以肯尼亚的植树造林，并使该计划得以循环往复。”
徐冰先生用他的智慧、独特的思维方式和人文关怀，用最低的成本和这个时代最普及的技术条件，来让荒山变绿，造福人类后代，为人类贡献。
艾墨格林和德拉格塞特的《马尔法的普拉达专卖店》
《马尔法的普拉达专卖店》是一对当代艺术家双人组合-艾墨格林和德拉格塞特创作的一件对艺术与商业双重批判完美结合的公共艺术。一般来说，主流的商业空间和户外广告设计采取的是，选取商业核心区域作为展示和营业空间、视觉跳跃直观、重体验等策略来吸引人群，而墨格林和德拉格塞特设计的这个普兰达（Prada）小店在设计理念、思维方式和作品的营造却剑走偏锋，位于得克萨斯州的马尔法地区的高速公路旁，在一片人迹罕至的荒野沙漠中，墨格林和德拉格塞特设计了一个白色方形的普兰达（Prada）专卖店，店内摆放着普兰达这个国际时装品牌2003秋冬系列的一部分服装，为了制造一个完美的复制品，Ms. Miuccia Prada亲自提供了商品，授权使用商标LOGO甚至提供设计指导。整个建筑既没有入口，也没有出口，所以很可能会慢慢损毁坍塌而无力挽回，这样一处现代时尚的奢侈品专卖店静静地观望着车辆从面前驰骋而过。
这样一件违背商业功能和主流设计逻辑的作品，却产生了不同凡响的传播效果。许多人慕名而专程来访，或是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或是赞叹创作者的智慧，他们通常会用文字和图像记录眼前的奇特景观，通过互联网的方式像全世界分享自己的旅行成果，就像一个传说被他们证实存在一样，其结果就是吸引更多人的网络围观，也让更多人参与到实地旅行的队伍中来。是的它成为一件经典的公共艺术作品。《马尔法的普拉达专卖店》的实际结果，即满足了商业上的推广功能，也对当今商品文化进行了尖锐批评，同时也在玩弄美国自波普艺术以来的当代艺术史文化。
这件实验性的作品体现了艾墨格林和德拉格塞特对商业文化和艺术创作的独特思维和认知，这一件有之商业广告属性的作品，也使我们能够从中体会到艺术家和一般设计师在思维和认知层面上的差别。
写到着，我想起了一个更加典型的艺术家——蔡国强
蔡国强的《天梯》与《历史足迹：为北京奥运作的计划》
我们通常会区别设计与艺术的不同，比如有“设计是先满足用户，艺术需要先满足自”这样的观点，事实上艺术与设计的边界非常模糊，在这里我也不是为了探讨他们的边界和内涵。我更想说的是一个艺术家是如何在所谓的艺术和设计的事业中一以贯之的发挥自己的独特思维和思想认知的。 我们大概都知道享誉国际的华人艺术家蔡国强，也知道他做过哪些著名的作品。在这里我列举他的两个艺术项目来回应我的本文主题。
《天梯》
“在2015年6月黎明，泉州小渔村惠屿岛海边，在国内技术专家和当地数百村民的帮助和见证下，他（蔡国强）再次一搏，把“天梯”作为献给百岁奶奶和家乡的礼物。一座500米高的金色焰火梯子嘶吼着拔地而起，与无垠宇宙对话。这是蔡国强少年时代仰望天空、摸云摘星的梦想，二十年多来在世界不同地方屡试屡败，却从未放弃。终于当“天梯”在天地间矗立时，现场参与者们无一不为之动容，仿佛见到了神迹。随着烟火的消逝，观众们也随之回到人间，但那种心灵的震撼却久久不能平息”（来自百度百科）
“《天梯：蔡国强的艺术》像是一次爆破，影片有大段篇幅留给蔡国强追忆往事，父亲和奶奶对他的影响、奶奶教他点火与灭火的关系、预言他必成大事的信心，这些看不见的力量推动他从泉州走向更广阔的天地，也正是有了充足的情感铺垫，最后当蔡国强终于燃放了“最厉害的焰火”给奶奶看，全片的情绪才能够和夜空中攀升的天梯一起达到顶峰，彻底地宣泄。”（《北京青年报》评）
《历史足迹：为北京奥运作的计划》
“2008年8月8日，第29届奥运会开幕式烟火扮演中，当北京中轴路，从永定门到故宫，再到鸟巢上空一路出现“正在跨步走”的烟火，本来关闭的开幕式变成一个整体市民都能够欣赏到的公共艺术著作。当晚在中轴线上总共出现了29个大足迹。焰火作为奥运会开幕式上的主角之一，历来都是最吸引观众和摄像师们镜头的元素。在往届奥运会的历史图片中，那些最具视觉冲击力的画面往往都能找到焰火的身影。作为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焰火总设计师，蔡国强希望用中国的四大发明之一——火药，展示“天人合一”的理念，开创最具视觉冲击力的焰火表演。‘我从2005年就参加了13家团队的竞标。奥运会开幕式的焰火表演时间加起来不到20分钟，我们却花了3年的时间进行准备’。谈及这3年的创作历程，蔡国强唏嘘不已，’2005年时，13家竞标团队有很多创意，经过这几年的讨论，考虑到技术、实施、理念等问题，有很多亮点已经消失，但焰火最初的创意到现在还保留着‘。
蔡国强希望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的焰火不但能烘托气氛，还能与表演进程结合起来。他介绍说：’开幕式上升国旗、唱国歌以后，龙形水系的22个燃放点将会打出红牡丹和黄颜色的龙。这些燃放由电脑系统控制，能在几秒钟里横穿3.5公里。开幕式晚会刚一开始，从永定门经过天安门到鸟巢的29个阵地依次燃放，象征着第29届奥运会来到中国北京。这是有强烈理念性和主题性的焰火，可以带动晚会的主题陈述。‘ ”（作品说明来自网络）
《历史足迹：为北京奥运作的计划》具有原创性的媒介方式和艺术家的创作理念，但它是一个服务于国家级别的艺术活动项目，需要在艺术家和国家政府的文化价值观和美学诉求之间达成一种共识，或者后者在话语权上要更加强势一些，而《天梯》完全源自于艺术家自身的艺术愿望和表达诉求，是艺术家自发和自由的艺术表达。虽然如何差别，但艺术家在两个艺术项目的都展现出非凡的才华，创作出足以流传后世的佳品，无论艺术家服务的对象是自己还是他人，他都能把事做得出色，这就是一个优秀艺术家所需要具备的艺术素质。这一点正是实验艺术学院的培养人才目标。 我们来看看央美实验艺术学院官方设定的人才培养方案：
1、参与当代文化艺术的主流，并具有服务于社会大众的工作能力。
2、培养具有健康、积极向上的世界观、人生观及艺术观的造型艺术人才，为建设有中国特色的新文化积蓄骨干力量。
3、培养学生广泛的艺术创作能力及创造性思维品质，能够掌握多种形式语言及材料媒介，具有较强的生存能力和广泛的社会适应能力，并建立起自己独特的艺术语言系统。
4、培养具有丰富的文化修养、具有较完备的艺术理论素质，有一定研究和批评能力的“学者型”艺术家，既有可能参与当代艺术的创作实践，又可以从事研究、教学等工作。
5、中国实验艺术教学应以培养具有独立思想能力、富于建设性和沟通能力的现代公民为基本诉求，以培养具有高度的专业技能和创造力的当代艺术家为职业诉求。
6、中国实验艺术教育应引导学生理性地面对和思考当代生活问题，致力于与培养学生的反思批判能力，及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为中国艺术的未来培养必要的人才类型。
7、中国实验艺术教学应致力于引入多种学科和领域的资源，以灵活多变的方法激活学生的创造性潜能。寻求视觉力量和思想力量的协调。
8、中国实验艺术教学应致力于引导新技术与新媒介的挑战，促成新的艺术方式的生成。
实验艺术专业并不是教给我们某一项特定的技能，或者某一项具体的专业知识，然后我们就可以找到一个对口的职位或者铁饭碗。 实验艺术培养的，是能够用自己的智慧去化解生活中遭遇到的难题，能够丰厚的文化修养、反思性批判能力、创新的思维能力、独立的思想、富于建设性和沟通能力、善于跨学科、把握新时代和未来性的新技术和新媒介对能力、强大的行动能力、并且能够创造出独特的艺术语言和方法系统的学生，他们能够用这些能力去处理自己所面对的工作，并做出对自己和对社会都有价值的事业来。 换句话说，实验艺术专业是培养能够掌握自我命运，实现自我价值的人，而不是被动的社会跟随者！
原文写于2017.10（2020.5.20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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