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秋天,有人因为抑郁离世,也有人重新回到人间

文 | 祁十一
编辑 | 西脑包花
晓宁的朋友圈很阳光美味。呈现最多的就是美食,不乏她自己动手做的甜点。有时学会了一样新甜品,比如马卡龙塔、翻糖蛋糕,她都会开心地发个朋友圈。
如果不和她深聊,你完全不会想到,这个22岁的女孩子受抑郁症困扰数年,曾两次尝试自杀,数度休学,直至去年底从大学退学。
如今的她,在一家甜品店里打工。从学徒开始学做甜点,直到成为独挡一面的甜点师。同事不会做的甜点,都得呼叫她。哪怕有时会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她也乐于帮忙,因为这让她感觉到了自己的价值。

听她讲述成长的历程,从儿时的忧虑到中学、大学的挣扎,两度尝试自杀却又挺过来的艰难,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感叹道:“这一路走来,很不容易啊。”
又为之感动。至少眼前的她,看起来已走过了最黑暗的时候,正朝着光明的方向前进。她能够从生活和工作中感受到快乐美好,哪怕是一个小朋友吃了她做的甜品,说“姐姐做得好好吃”,“我长大也想成为一名甜品师”,她也能开心好久。
写下她的故事,不知能否给正在黑暗中的抑郁症患者以一点点光明。在和上海精神科医生姚灏访谈时他说,中国的抑郁症患者数量非常庞大,但识别率和就诊率却很低,每10个抑郁症患者里,只有一个人意识到自己患病。而在10个意识到患病的人里,又只有一个愿意去医院就诊、治疗。
他呼吁对抑郁症的去污名化,“如果有一天,人们意识到患精神疾病也很正常,就像感冒咳嗽,患病的人才不会藏着瞒着,愿意主动到医院就诊,他们的人生才会真正好起来。”

01.
若追根溯源,几乎每一个抑郁症患者都能在童年时期找到压力与恐惧的深刻印迹。
晓宁有两个印象极深的片段。读幼儿园时,每天傍晚放学,她都是最后被母亲接走的那个小孩。在孩子眼中漫长的等待时间里,她的心里充满了不安与恐慌,“是不是最后被接走的小孩,是最不被爱的?”
放学后,母亲会骑自行车带她去菜市场买菜。每一次,母亲都把自行车停在菜场门外,让晓宁守着,别让人偷了,然后自己去买菜。年幼的晓宁独自在人潮之中守着自行车,心里满是害怕,她每天都会怀疑母亲是不是就这样走了,把她抛弃了。
多年以后,晓宁依然记得这段往事,母亲已全然没有印象。或许对大人来说,那只是忙碌工作和生活中不经意的小事,但在孩子心里,却早已趟过了一场场狂风暴雨。
晓宁上初中后,迎来了人生的艰难时刻:独自在河北老家念寄宿中学。父母因为工作调动,从北京去了深圳,便把她送回老家读书。去之前,她想象得很好,以为寄宿学校是漂亮洋气的。去之后却傻了眼:拥挤的教室,黑漆漆、坑坑洼洼的木头桌子一排挨一排,空间狭小,人坐在里面肋骨都挤得生疼;寝室的人也很多,晚上睡觉还会有同学在哭。
尽管如此,她还是听话地留了下来。和我访谈的好几个抑郁症患者一样,她懂事,不愿父母担心,而是选择自己去承担,所以强忍着一切。

上初二后,学习压力骤然变大,校园暴力也滋生了出来。虽未直接涉及到她,但身边朋友却成了受害者。种种压力之下,晓宁在那时出现了躯体化症状:腿特别疼。但去医院拍片、验血,却什么问题也没有,因此也没法开假条,每天得强忍着痛去跑操。一天只吃一顿饭,早晚饭不吃,因为吃饭时间只有20分钟,她无法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忍着腿疼去食堂。
一切在高中走向了极端,晓宁第一次想要自杀。
那时,晓宁考进了本地一所很好的中学。该市另一所中学是有名的“高考工厂”,近乎于军事化的管理,炼就了极高的高考升学率。晓宁说,她所在的中学管理也很严格、压力更大,以高分招进了很多外地学生,她作为本地学生考进去也不容易。
高压学校里的一次次考试,即将面临的文理分科,让晓宁的压力越来越大,她逐渐萌生了轻生的想法,并准备在一次月假回家时进行。
那时,父母已从深圳回老家发展。她一个月没回家,爸妈准备了很多好吃的,她不忍心伤害他们。但临上学时,父亲却摧毁了她最后的心理防线。他非要看她的成绩单,完了开始批评她,成绩怎么这么差,伤人的话一句接一句说出口。晓宁崩溃了。
她拿了两整瓶药回了学校,当天晚上就在宿舍里就着水全部吞了下去。

02.
冰山不是一夜形成的,每一条绝路,都是在漫长岁月里一点点铺就的。
在我访谈的抑郁症患者里,不乏和晓宁一样,青春期没有父母的陪伴,却又承受着父母极高的期待。那种期待,变成了孩子心里沉重的压力。
比如阿然。她从小乖巧懂事,学习成绩好,爸妈放心。她念初中的时候,母亲去了外地工作,不了解她的状态,以为一切很好。但她后来的发展却没有达到父母的预期,她也因此愧疚。
大学,和异地恋男友分手成为她走向抑郁的导火索,被医生诊断为轻度抑郁,被迫休学回家。在家里,母亲的话让她更加愧疚。
母亲常常对她说:“求求你了,出门走走吧。”“你就是妈妈的希望,你这样了我可怎么办啊?”“我就知道自己命苦,忙来忙去的,也没人怜惜我,这么累也没人关心。”
阿然说起来,总是会自责,“我知道我特别不孝顺,让他们跟着操心。”她说。那段时间,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作息不规律,沉默寡言,骤然变胖。好在她的抑郁症还是轻度,一学期后为了拿到毕业证,她强迫自己回到学校,遇到了很好的导师和学姐,在他们指导下完成了毕业论文,也得到了内心支持。
面对越来越多浮出水面的抑郁症学生,在高校担任心理学老师的王宇景一语中的,指出了中国学生抑郁症的重要根源。
他说,中国学生患抑郁症的两大原因,一种是父母有意无意的言传身教,传递了对于家庭来讲过高的目标,可以说是抑郁症学生为家庭承担了过多压力,这跟整个家庭在社会系统的位置和竞争关系有关。
另一种就是父母替孩子做了太多选择,孩子在成长过程中承担得太少,做的选择太少,不知道自己的兴趣和未来的方向,不知道什么事情做起来会有意义,有点像北大心理中心副教授徐凯文所说的空心病。
“这两种还可能在同一个人、同一个家庭里面同时存在。父母在该帮孩子承担的时候没有去承担,比如说夫妻之间的矛盾、情感的纠葛,让孩子看到了,并且通过拉扯孩子站到自己这边让孩子去承受这些东西。而在选志愿、选职业方向时,孩子又没有决定权,都被父母包办了。”他说。
“压力本身不是原因,而是压力的错位传递,让孩子承担了家庭、社会的责任。”王宇景说。尚且脆弱的孩子承受不了,就会生病。那时,一个微小的眼神、一次小小的失误,都可能会杀死他们。就像晓宁,就像最近自杀的大连理工大学研究生。
那位研究生已经不可挽回,去世了。晓宁在最后关头,把自己拉了回来。
喝完药,躺在床上,她睡不着,即使是自杀,她考虑的仍然是不想为其他人带来负担。她脑子里开始想象明天起床后,室友看见她会是什么反应,会不会伤害她们,给她们的人生带来阴影。学校的老师、校长,又是否会受到牵连。虽然她自杀有学习的压力,但并不是哪一个具体的人的责任,她不想给他们带来麻烦。
此时,胃里已经有烧灼感,她挣扎着起床,去找了宿管阿姨。最终父亲赶来学校,把她送去医院洗胃。
洗完胃,输液,晓宁听见爸妈在外面谈话,竟还是在责怪她。那一刻,她觉得人生“好灰暗好灰暗”。
好在从那以后她转学去了一所普通高中,度过了压力不太大的三年。但那时,她的抑郁症已经越来越严重,喘不过气,失眠,不怎么吃东西,每天晚上不停地哭。
她知道自己生病了,让父母带她去看心理医生。但他们依然认为,你只是叛逆。父亲也不相信有抑郁症这回事。
直到有天母亲接她放学,她在车里暴哭,向母亲说了这些年遇到的所有事情和状态,母亲才觉得“这些年你好像的确不太正常”,让她休了学。但,还是没有带她看医生。
03.
晓宁在高考前一个月去了学校,最后考上一所还不错的中外合作办学的大学。但在那所学校,沉重的课业压力让她本就没有得到治疗的病情又加重了。她不得不再次休学。
那时,她尝试和父亲沟通,用很长时间终于得到了父亲的理解。父亲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同样不愉快的青少年经历,寄居篱下,得不到情感关怀,吃了很多苦。他说,“我很理解你的感受。”于是飞去学校,准备带她看医生。
晓宁最终回到了河北老家就诊。她意外地发现,这座小城市的心理医生很专业,“可能是因为这里学校的压力比较大,看医生的比较多吧。”
和那位心理医生交流中,晓宁终于得到了理解和医治。“他说的每个点,都能说到我心里想要表达的那个点。”她说,还会让她意识到自己种种行为的原因,比如学业压力无法排解,就靠吃来平衡和发泄,所以才会有暴食问题,但吃完了又会想办法清除食物。
又比如,父母对她的期待、要求和控制,让她深感压力。心理医生说,这是因为你得到他们的爱不是无条件的,要很努力才能得到他们的奖赏和肯定。但你改变不了他们,只能不把他们的期许放在心上。
配合药物治疗,晓宁的病情看似在慢慢好起来。最重要的是,她开始想办法去解决问题。

她决定退学,一样一样找人签字盖章,独自强忍着办完了退学手续。“好像每一步都在错,不知道从哪一步就错了。但我不要再错了,要从现在开始,结束这一切。”那是晓宁退学的缘由。
但病情有不稳定的时候。退学后,她决定去甜品店打工。在等待健康证办下来的一周里,她家的小狗遭遇车祸突然去世了。它是晓宁在家里最好的朋友,但她眼睁睁看着它离去了。她才意识到,原来任何东西都是会离去的,事先还不会告诉你。
“当时觉得好累,不想再重新开始,不想找工作了。”她说。于是,她一口气吃了攒下的抗抑郁药物,以为它们和安眠药的作用差不多。那之后,她昏睡了两天。有时中途醒来,也不知道干了什么。父母在忙,没意识到她的情况。
直到第三天,母亲告诉她,健康证办下来了,她才真正醒过来,从死过一次的感觉中出来,可以去工作了。
去甜品店工作,是完完全全出于她自己意愿的选择。还在上初中的时候,她无法适应学校,老师曾问她:“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当一名厨师,或者做甜品,搞些制作。”她说,那是她从小的愿望,“比起动脑,我更喜欢动手。”
在经历了种种痛苦、挣扎,绕了一大圈路后,她终于得偿所愿,站在了自己选定的新起点。
04.
参加工作后,晓宁收获了太多太多的体会。
工作要克服很多困难,再也不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没人哄着你了。但她反倒觉得一切没有那么难,那种痛苦比在学校里无所事事、没有价值感好太多了,因为那些辛苦、委屈,都能让你获得一些东西,比如制作甜品的方式,比如明显的进步与成长,比如小朋友的肯定与崇拜。那种有所付出、有所得到的快乐,是什么也比不了的。
再到后来,遇到好的同事、师父,她觉得人生从来没有这样真真正正地开心过。

慢慢地,她养成一种思维方式:遇到问题去面对,去解决,并从中感受到快乐。这是学校无法学到的,“在学校是可以逃避的,社会不一样,有责任在里面。你在这个岗位上,无论挣多少钱,都要负到责任。从另一面说,也有被需要的感觉。”她说。
工作依然有困难的时候。比如现在她当了主管,要负责出餐、品控、管理,不擅交际的她沟通时会有障碍,前不久还因为人员问题连续三天晚上暴哭、失眠。
但现在的她,遇到问题开始学会表达,也会和家人打电话倾诉,从而得到缓解。以前,她总觉得这是给他们带来麻烦,现在觉得家人之间就是需要互相帮助。而且这是交流,不是麻烦,还能得到家人很好的建议。对此,她不再有负罪感。
再没有什么,比看到一个人从黑暗中走出来更让人安慰与欣喜了。
另一位在高校担任心理咨询师的小雅,看过不少类似于晓宁这样的案例。“很多学生在药物跟咨询的帮助下,能看到很明显的变化。最开始很难投入到工作学习生活,情绪很低落,后来慢慢找到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感兴趣的东西,人生有很多轨迹的变化。这些让人感动的变化让我对这个职业更加坚定。”她说,“抑郁症患者身边的人也很重要,同学朋友的善意,家长的支持,对他们来说很重要。”
我想起这个秋天不断传来疑似抑郁症患者结束生命的消息,想到在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保持自由与自身完整的不易,也想到里尔克的一句话:哪有什么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

本文作者:祁十一,现居成都,一个晃晃悠悠的写作者,喜欢写作和体力活。
本文正文配图均由受访者提供,版权均属于原作者。
本文原载于:这个秋天,有人因为抑郁离世,也有人重新回到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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