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

我时常觉得,人们若是离现代气息太近,免不了也会有荒凉感,五年前我从工作中抽身回来参加奶奶的葬礼,作为长孙第一次经历了完整的农村下葬习俗,直到一家人把奶奶的骨灰安葬于南山墓园,家里长辈们说头七的祭祀不用我来回奔波了,便返回北京。
从宽广的六车道柏油道路转到进村的路不足十米便是墓园的入口,夏天,南山墓园石碑并不起眼的立在进村的路旁、通往墓园的小路杂草丛生,也仅有这一条小路勉强能够让小型机动车开进二三十来米,便无法在向前了。
南山,就在我家门口,距离院子大门不过五、六十米距离。在我儿时记忆里,对我和村子里年龄相仿的小孩子们来说,南山是我们可以撒野的地方。
南山是进村庄的标识,若是村里人能活到百年之上,它便是时间的见证者。十几岁后,我知道了,南山其实并不大,高处不过三十米,南北五十米,从东至西要稍远一些,也不过半里远,若是走路快些一个时辰就可以绕上一圈。对那些真正生活在大山里的人来看,南山很难说是一座山。我家乡这片地方,方圆数公里内坐落着五个沿海村子,东边是渤海湾一角,低海拔的平原地貌,村里人还小时,山便是如此。
家里的老房子是我父母成婚那年盖的,爷爷的长子成家落户,按本地的习俗村委会批了块地盖新房,房子在东面,自此我家的房子就成了村里头排房的第一户,那时,整齐一排有八个院落,便是八户人家,那一年过完新年,房子建好后我也出生了,四十年后,房子依然完好,只是里里外外有些破旧。
我家的院子很长,院门口就是东面进村的大路,向西越过八户人家,再想北盘绕下去二十余米便是村子的中心,再向西便可到最后一个沿海的村庄。院子正对面有一条小径可直接到南山脚下、小路不足五十米,两边是庄稼地,早些年,有时候种上红薯,有时是大豆、高粱,再后来就年复一年的种玉米。
山北面正对着村子,山脚下有一片东西四十米长、十米宽的坑洼地,不深,隔开了村前的土地,那片洼地即使在大雨也不会积水、里面天然铺满了砂石、土方,不同于山顶和山坡上,这片洼地里几乎连草都无法生长。
小学四年级之前我在村里的小学读书,南山是我儿时伙伴们放学、放假期常去玩的地方,到了初中对南山的记忆便开始模糊,每次回到家、早晨起床透过窗外可以看到满山的树木。
村小学就在南山西北脚下,占地很大,很宽的操场,坐落在村子正中间、若是把村子想象为九宫格,学校在落上面占了九分之一,容纳了附近五个村庄的孩子们。从学校宽敞的教室、操场上向东南方向望去,南山就像一位长者坐落在那。
十岁前,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学校东面几十户人家东跑西串度过的,村里的供销社、大队,爷爷、二叔家、一些外姓的叔叔、大伯们都在这里。本不大的地方四十几户的人家并不是成排房子连起来的,因为早些年的原因,本应成排房屋被几条不规则的小路分开了,坐落在几户人家当中有小片杨树林,里面的道路便有了探索的意趣,走到哪里都开开心心。
家里院子前的南山就像远方,爬上最高不过三十米的山顶俯瞰全村的感觉就像出门远行。儿时的南山,东北西南是都有路可以上去,山上更多的是的松树,夏天山顶上长满野草、野花,小鱼仙草、狗尾草、黄色和淡粉色的野菊花、野山枣树,春夏之季,学校的老师会带同学们上山郊游,躺在草地上,四五里地外的东面是渤海湾,夏天凉爽的海风不期而至。
昆虫在浅草里清晰可见,叫不上来名字蚂蚱、野生的蜘蛛、螳螂、瓢虫、夜晚有萤火虫、雨后,山脚下就会有大量的蜻蜓成批的聚集,南山的东南面日晒充足,地势平坦,有很多鸟儿,山中间生长着茂密的槐树,有喜鹊,偶尔村里、庄家地里会有麻雀飞到山脚下,这里的万物自然、规矩。
倘若我们置身在时间之中,不思考、不太在意这一切万物、时间只是流逝,它如此缓漫,慢到我们置身之中却无法体会、让过去变成一种回忆。现今,南山夏天杂草丛生,仅剩两条上山的路,不好走。
当我们小到还不懂死亡为何事,南山就是村里小伙伴童年中最特别的自然风景,区别于成排的房屋,区别于读书课堂、学校,区别于村里南北东西的小路。后来,孩子们懂得了山上的迷你小房子、小院子。那是建给村中已逝去年长者的坟墓、通往死后世界的入口,我出生前,南山就是天然墓地,那个时候数量并不多,多数都集中在山的西北部,孩子们很少去那里。
斜跨南山西南方向有一条大路,上山、下山通往另一座村庄,道路把南山分为东西两侧,东侧南山脚下是我们村子、南面是一片庄稼地,紧挨山东面,一条正南方向的路,不足一公里是围绕南山的第三个村子。西侧的南山很少有人去,加起来整座山长不足二百米,因为去的人少那里更原始一些,山中的树木更茂盛,山顶却又秃了一些,上山的路更崎岖。
紧挨着西侧,山脚下有一条铁路,直到现在也是关里、关外人们来往通行主干路线,向北可达黑龙江、向南直到首都,如今,承载的主要是货运运输,客运早已被动车和高铁取代了。在村子里读小学那段时光,我们很少跨过铁路去玩,生活的界限就像霍比特人对夏尔边界的定义。
二十一世纪交替的前后,城市化、工业化慢慢开始指染到这片土地,工人临时居住的活动的厂房建起,更宽道路开工动土,高架桥跨过铁路,穿过西侧的山顶、紧靠南侧向东斜插下去数公里,十几米多宽的道路直通海边,盐滩、少部分农业耕地已经被征用、大片的工厂、环渤海公路快速拔起。
不过两、三年时间,西侧大片山坡被垂直挖空、向下三十几米、蜡黄的岩石和混杂着的沙土外露,大量的土方、石块、沙子,都运到海边工厂完成它应有的使命,山北面断崖矗立而起,山脚下变得越来越原始、越来越野生、开山取材留下了巨大的坑地,如今常年积水。
几十年来南山西侧以北是村西面的庄稼地,进村的道路将其分开,向东衔接村首的家家户户,向西穿越铁路,如今此路已经很少有人行走了,人们也渐渐忘记它本来的样子,相比南山的东侧的苟延残喘,西侧可以说已经提前荒凉。
成人的时间里,不再踏上山去寻找当初的景色,三十几年已过,南山,仍然在家门口,早晨起来向窗外忘去,只看眼前的景象,一切如故,它就在那里。
2019年夏天,我眼望南山时,院门口上山的小路早已不见,原来山北面的两条小路,常年无人行走,早已淹没在高高的杂草中。村里的小学已迁走,孩子们不在上山游玩,除了每年祭祖大人们,在无人再山上游走、眺望,山后十几米宽广的柏油路,干净、整洁,车来车往,路两旁的草丛则是越来越高,曾经长大的槐树又洒下小数种子,零星而杂乱的在路旁顽强生长,野草、野花,只是更茂盛。如今便捷的交通却让南山自身及周边的环境发生了不可逆的变化,曾经美好的存在感徒然消失,唯有越来越多的墓地支撑它长久留存的希望,也正是如此,才有了南山墓园入口的石碑。
接到村里迁坟的通知早有迹象,老人们说先挪死、后挪活,不然活人迁走了,墓园里上百户骨灰怕是无人愿意主动迁移,从南山西侧的铁路起直到海边方圆三百公顷的地方已被征做工业用地,涵盖了附近两个村子,两百多公顷的私人耕地和几条道路、河套、水库、集体土地等等,最终,南山也并不例外。我的太爷爷、太奶奶和奶奶三人已下葬的骨灰都要另起寻它处安葬,两个月的时间,搬迁的工作便完成,从此,南山在我四十年的记忆里已找不道存在的意义,它自身和那些曾安放过的灵魂也一并散去。
三个月后,爷爷再村里去世,享年98岁,和已逝的奶奶共葬在10公里外的另一座墓园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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